金枝与恶狼

作者: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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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笄(6)


      梁铮不明所以:“交代什么?”
      怎么莫名其妙的。

      魏子真凝视着梁铮,手掌又拧了对方两把。
      嗯,挺硬实,是本人。

      是本人才更奇怪好不好!
      不是前段日子还说李含章奈何不了他吗?

      梁铮见魏子真神色古怪、含糊其辞,叹了口气。
      二人是生死之交,若换个人和他这样磨唧,早被他一拳揍翻了。

      他拂去魏子真的手臂:“你打不打萝卜糕?”

      魏子真一时语塞。
      咋净想着李含章的萝卜糕呢!

      他摆摆手,无奈道:“打,能不打吗。”

      魏子真招来一名伙计,将此事吩咐下去,又回过头来打量梁铮。

      只见梁铮双臂环胸,等候在旁,神色索然。
      一切如常。除了这人现在像个给媳妇买礼物的良家妇男。

      罢了,也好。

      接受了这样的设定,魏子真反而生出一股吾儿长成的感慨。

      只要梁铮自己想开了、不是被迫的就行。

      梁铮被魏子真慈父般的视线盯得毛骨悚然。
      险些没握住手中笔。

      这倒是让魏子真注意到了那支粗制滥造的狼毫。

      趁着梁铮力劲松懈,魏子真顺势伸手一抽,将狼毫拿在手里。

      他低头,左右查看,以为这也是李含章指定的物品,连连摇头道:“长公主眼光不行,这狼毫锋颖黯淡无光,摆明是件次品。”

      梁铮眉头一挑:“是吗?”

      魏子真顿时陷入沉默。
      他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并且大为震撼。

      良久后,他才挤出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梁铮:……

      犷悍的男人不自在地挠了挠眼角。

      “李含章叫我学的。”他解释,“正好我也有事要她做。”

      魏子真缓慢地点了点头,安详得像一尊慈悲的佛像。

      梁铮写字,堪比母猪上树。
      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再震撼到魏子真了。

      遥想从前,他和梁铮说过,若是不嫌弃,他可以在闲暇时教梁铮读书认字。虽然梁铮是行军打仗之人,但肚子里有货总归不吃亏。

      那时他连续念了梁铮三个月,被忍无可忍的梁铮一顿胖揍。

      整整九十日的用心规劝啊!
      还是败给温柔乡。

      梁铮嘴唇绷紧,难得有些局促:“她一直缠着要我学。”

      魏子真敷衍:“哦。”
      你就装吧梁铮,我看你挺乐在其中。

      梁铮轻咳一声,耳廓都透了红:“这几日,她光叫我练同一个字。”

      魏子真再敷衍:“哦。”
      别说了,否则我也来说我和媳妇的日常。

      咦,等等——

      “长公主只叫你练一个字?”魏子真奇道。

      “嗯。”梁铮颔首,“念是……卿。”

      魏子真把梁铮拽到柜案边,斟了一碗水,搁在人面前:“你写给我看看。”

      梁铮皱眉:“还没学会。”

      话虽如此,他仍是用食指点了些水,在木案上描起来。
      动作迟缓而艰难,透着几分愚笨的认真。

      魏子真低头辨那未涸的水迹,勉强认出左半个卯字。

      他在入赘前做过账房,识字不少,结合方才的发音稍作联想,当即恍然大悟,在梁铮的字迹边写下一个清晰的卿字。

      “是这个吧?”他胸有成竹道,“卿。”

      梁铮点首,沉默地竖起大拇指。

      魏子真进一步推测:“长公主要你练的,八成是她的小字。”

      他知道梁铮不懂何为小字,没等人问,便解释起来:“凡是及笄且订婚的女子,都要取一个供夫婿呼唤的小字。一旦定下,就伴随终生、不得更改。”

      “不是有名字了?”梁铮眉峰微拢,“为何还要再取一个?”

      魏子真胸口一痛,直接哽住。
      他气得直翻白眼:“唤名讳和唤小字是一码事吗?”

      虽然梁铮与他同岁,但他早就成了婚,自是情场上的过来人。
      相比之下,梁铮简直是不知风月的稚子。

      魏子真凑到梁铮面前,压低声音道:“邻里皆知我媳妇名唤虎娘,独我一人叫她团团。你说,这感觉能一样吗?”

      梁铮没回话,神情若有所思。

      魏子真不知梁铮参透多少,一时心急如焚。

      他正要用狼毫好好敲打梁铮,却见一小伙计拎着食盒、自后厨向二人走来。

      萝卜糕如期而至。
      衬得他咸吃萝卜淡操心。

      魏子真没了脾气,将狼毫悻悻地塞回梁铮手中:“罢了。”

      他将食盒递过去,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人一把:“你还是趁早回府、好好练字去吧。此间种种,留给你自己慢慢参悟就是。”

      -

      离开张家楼后,梁铮一直在思考魏子真的话。

      魏子真的比方确实生动鲜活,可那到底是旁人的佳话,不是他梁铮的故事。加之他不涉风月,理解起来难免似懂非懂。

      按魏子真的说法,定下小字,就是定下往后他对李含章的称谓。

      梁铮尝试性地念了一回卿卿。
      又烫又怪,竟令人喉头发紧、如灌烈酒。

      单呼平平无奇,叠唤娇香玉暖。

      像是什么不得出口的禁忌,让人虚实难辨、不敢再碰。

      梁铮还是决定照旧喊她。
      李含章本来也没说要让他改什么称谓。

      只是自此,梁铮练字比以前勤快多了。

      不可说的那一字仿佛成了缥缈的魔咒,常在他学不下去的时候,突然捆上心头。

      李含章将梁铮的变化看在眼中。
      但她并未深究其中的缘由,只当他是幡然悔悟。

      在她看来,梁铮努力是应该的。

      学习这件事,不努力还想有成就,可能吗?
      至少她知道梁铮不可能。

      直至回门之日的前一晚,李含章才同梁铮说了入宫的事。

      她如往常那般发号施令,习以为常地吩咐梁铮随她入宫归宁,但并未提及字笄之礼。

      梁铮答应得不算爽快。

      他没见到先前那位传讯的宦官,又不曾自旁人处得到回门的知会,故而明日与一位袍泽定有饭局,眼下却只能爽约。

      不过,梁铮并不想为二人再添不快。

      为了避开可能的冲突,用过晚膳后,他就钻入东厢房,埋头练字。

      待梁铮再抬起头时,周遭已尽数漆黑。

      屋内的烛光晒着发白的窗纸,将茫茫的夜隐匿其后。

      东厢房外静得落针可闻。
      将军府内的众人,除了他,应当都已歇下。

      梁铮又低头,目光扫过书案,去看一张又一张凌乱的宣纸。

      字迹已不再歪歪扭扭,看来用心就会有回报。

      望着落于纸面的卿字,熟悉的温热感灼上梁铮的心头。

      平静的心慢慢又变得躁郁。
      不知为何而沸腾。

      他只能强行让自己不要去想。

      大抵是因为坐得太久,梁铮小臂酸胀,肩颈也发硬。

      他靠上椅背,将脖颈向后仰,眉峰之间淌过显而易见的疲惫。

      梁铮本打算歇一会儿,就收拾就寝。

      可窗纸面上倏尔透出一道细影。
      沾着如豆的烛光。

      梁铮耳尖微动,捉到屋外那几不可闻的轻响。

      有谁正在接近。

      梁铮心神一凝,没由来地感到慌张。

      他隐约猜到来人是谁,鬼使神差似地闭合双眼,佯装睡着。

      “吱呀——”
      提灯之人推门而入。

      是李含章。

      她动作迟缓,粉绒褙子随意罩在身上,半遮住纱裙似的寝衣。

      “驸……”

      才出一字,李含章就熄了音。
      因为她朦胧地瞧见,梁铮正靠在椅上、双眸紧闭。

      听上去呼吸很平稳。
      像是睡着了。

      站在屋内的李含章云鬓纷乱、睡眼惺忪。

      明日要归宁,她这日就寝很早,岂料睡前饮水太多、半夜惊起,又不忍叫醒梦中的元青,便自己点上一盏烛灯,出门登东。

      解了急意,李含章原路返回,向东厢房偶然一瞥,却见内里燃灯未歇。

      推门而入时,她甚至没有多想。

      此刻,站在屋里,就着烛火烤人的灼光,李含章慢慢醒回神来。

      东厢房内窄小阴冷,仅是置身其中,就令人陡生寒意。

      她将手中的提灯挂到门旁,拢紧褙子,慢慢走到梁铮落座的书案前。

      这回的动作轻手轻脚。
      不像方才没睡醒时那样拖沓。

      宣纸堆在木案,字迹端正,可见良苦用心。
      纸上所写,全是她的小字。

      李含章低下头,轻轻吸了吸鼻子。
      既是冷,又是愧疚。

      知会晚了、耽搁梁铮的安排,她心下也不好受。
      可她历来骄傲,始终不肯低头。

      在梁铮呆在东厢房内时,李含章在北堂看书,勉力不去思考。可当下瞧见这一桌宣纸,藏起来的心事转瞬就被揭开。

      她哀哀地叹了一声,又轻又细。

      他为何这样笨呢?
      当真就一点儿也不聪明。

      李含章伸出手,将散乱的宣纸理到一起,放在桌角。

      收拾好桌面,她转眸去看梁铮。

      梁铮仍闭着眼,眼窝深邃、鼻梁高挺。
      阴翳半栖于他断眉所在,仿佛一汪静水,洗刷寻常的锋利。

      他就这样睡在这里。
      身上什么都不盖,不会冷吗?

      李含章环视屋内,试图寻找什么可供遮盖的东西,却只发现榻上的被褥。

      她走去一摸:冷的,硬的,薄的。
      这要是她,她绝不会盖。

      屋里再没有其他的物件。
      似乎只能用她身上那件夹了绒的褙子。

      可她内里的寝衣是诃子,除掉褙子,雪肩与柔臂就会露在外头。

      屋里好冷,屋外也不暖。
      从东厢房到北堂,还有好一段路呢。

      李含章陷入犹豫。

      梁铮睡着了,看不到那些不该看的。
      她担心的是自己身娇肉贵,一点冷都不想受。

      举棋不定之间,李含章再度望向梁铮。

      他瞧着好疲,倦怠堆在眉眼。
      坐在椅上都能睡着,一定是累坏了。

      李含章犹豫许久,终还是褪下外罩的褙子,走到座椅边。

      冰风果真灌过来了。
      也罢,她一会儿小跑回去便是。

      这才不是关心梁铮。
      只是……只是单纯觉得他很可怜。

      李含章两手捉住肩领,抖了两下,开始行动。

      梁铮劲瘦,窄腰宽肩,若要给他披上褙子,得将半膝压到空余的椅角。

      李含章冷得腕子打颤,只想尽快结束、早些回屋。

      她欺身而去,将褙子拢往梁铮周身,却因着手臂太过细瘦,始终不得要领。

      细而软的发好似摇摆的猫尾。
      一下又一下地,在梁铮的鼻尖扫来扫去。

      “阿嚏——”

      梁铮忽然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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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字笄(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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