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忘川有条船

　　七月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真真正正地立在人声鼎沸中了。

　　记忆里的场景大多是由记忆的原主人留下的，场景中心的人物严格按照着记忆一板一眼，反倒是边缘的小人物还灵动些，能给自己一点反馈。

　　——但那也都是假的。

　　没有呼吸，没有起伏，更没有麻木面容下的丰富的故事。

　　平安没有跟来，毕竟虽然摆渡船没有目的地，却还需要有人照看，倒是七月念着长福怎么说还是个活人把他一道带了上来。

　　两人落脚的地方是一条繁华长街的角落，七月一身素净长衫，样式却与现下街道上有些差异，倒是长福一身棕色短打没什么奇怪的。

　　七月思忖了一下，决定先买一套衣服，毕竟这次自己要找的人非同寻常，须得仔细规划，不能出差错。

　　长福目光落在成衣店的衣服上时就走不动路了。

　　他扯着七月的衣角：“七先生，我想买这件衣服。”

　　七月正让人帮她把原本的衣服换下来，听到这话抽空瞧了一眼，见是一套十分华丽的紫色长衫——嗯，男式，还是儿童款的。

　　店主立马看向七月，他原本以为长福只是这位气度不凡的姑娘的随从，却想不到是可以直接开口要东西的存在？是弟弟？还是晚辈？

　　七月瞧出店主的意思，却也没有回应，只递上一片金叶子：“剩下的钱就劳烦店主帮我寻个住处，多余的便都给你了。”

　　长福脸鼓起来，却忽而想起七月不是自己熟悉的人，便又不说话了。

　　店主也瞧出意思来，看长福的表情就有些复杂。
　　-
　　杏花小苑。

　　七月仔细辨认了布满裂纹的牌匾上的字样，最后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陈旧的木门。

　　木门咯吱一声，然后颤颤巍巍地舒展开来，露出里面过于繁茂的荒草树木。

　　七月眨了眨眼，却忽而发现院子上不高的围墙上猛然冒出一个脑袋，像是觉得七月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儿，脑袋的主人——一个跟长福差不多大小的小家伙兴高采烈地跟她打招呼：“你是来这里找人的吗？”然后他又补充道：“这里的人已经死了四年了。”

　　七月眉头一皱，摆出诧异的表情：“你能看见我？”

　　小家伙反应了一两秒，然后“哇”一声从墙头上掉下去了。

　　七月神色恶劣的笑了一下，还没等她做点什么，就看到小脑袋又一次从墙上长出来，面带不快地指责她：“你驴我！”

　　七月心想我可能还真没驴你，不过还是笑吟吟点头：“那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家伙又反应了一会儿：“对哦，有个大姐姐要我我要把这里的事情都告诉她来着……”

　　七月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手指掐了掐，然后对他点头：“行啊，你去喊她吧，我在这里等着。”
　　-
　　等小家伙口中的大姐姐来的时间里，七月已经在小苑的杏树下收拾出了一片空地，然后怡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睡觉。

　　不过她也没有等很久，太阳刚刚落下，杏花小苑便来了人，两排身着同样制式衣服的女婢气势汹汹地推开门，旋即又进来一个明黄色衣服的女人，目光灼灼地在院里扫来扫去。

　　七月听到动静睁了睁眼，被五光十色的锦衣迷了眼，然后又迅速闭上。荒草足有半人高，七月又是斜躺，竟一时没有被人发现，她于是懒洋洋开口：“小公主既然这么关注这个小院子，为什么不来这里除除草什么的？还得劳烦我一个外人替你整理这些……”

　　小公主立马循声看过来，婢女们也都摆出了严阵以待的姿态，为首一人呵道：“你是什么人？”

　　七月没有起身，只顿了顿，平淡开口：“卫小将军应该跟你提起过我，我叫七月，是忘川上的摆渡人。”

　　婢女们对这个如同暗号一般的称呼没有什么印象，倒是小公主猛然想起什么，脸色惨白道：“……那不是一个故事么……”

　　七月笑了笑：“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我确实只是一个故事。”

　　小公主向着杏树走了几步，旋即又停了停，让婢女们都离开，方才大着胆子来到杏树边。

　　七月还是躺着，姿势却板正了很多，小公主这才看到她的面貌，眼里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惊艳，但她还是很快收敛了神情，摆出高高在上的姿势：“你到底是什么人？”

　　七月知道她还不信自己，也知道还有无数的暗卫在看着自己，却一点也不慌乱，只道：“你信不信我也不重要，不过是卫小将军托我来告诉你一句话。”

　　小公主再次从这个女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一时有些慌乱，她急忙定了定神，语气却多有急促：“什么话？”

　　七月沉吟了片刻：“好啊，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明天的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记得来找我。”

　　话音刚落，小公主便突然觉得周身一凉，而后荒草迅速褪去，那个如画般精致的女子也消失不见，杏树不再肆意生长，树下却立了一个包着方巾的男人。

　　男人把目光转过来看她，笑了。

　　她醒了。

　　帐外有人声喧嚣，一个八尺高的汉子掀开门帘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嘴里嘟囔了几句，然后又换成了生涩的中原话：“今天抓紧赶路，日落之后便应该能到宣城了，公主应该很高兴吧。”

　　她这才恍恍惚惚明白过来，对了，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肆意妄为的小公主了，现在的自己，是出嫁了十年的婉仪公主，是草原大汗的可敦（王后），是朝格的额赫（母亲）。

　　她依稀辨出这个汉子的嘟囔的意思：无非就是进入宣城的手续格外繁杂，自己还要在门外等一天才行。

　　她下意识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可汗能为我不远万里带我回宣城。”

　　说完这些，她心头猛然一突，明明应当是这些年来最常摆出的表情，现在竟让她感到了些许陌生。

　　可汗又开心起来，用不熟悉的中原话道：“没有关系的，我也很希望你能开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可汗开开心心离开，方才有婢女进来，在她面前行礼，关切问道：“公主今天又做了那个梦吗？”

　　“是的。”她没有阻止女婢继续唤她公主，只点了点头，“明天大概就能知道结果了。”

　　她这几天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有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在杏花小苑里躺着，笑吟吟告诉她有人托她给她带话，每天的最后，她都会告诉她，让她在五天后/四天后/……的某个时间在杏花小苑找她。

　　现下宣城近在咫尺，而她也似乎终于有机会找到那个梦里的人，知道那句要带给她的话了。

　　她按了按心脏。

　　会是……卫恒吗？
　　-
　　杏花小苑。

　　七月推开门，满院的荒草已经被除掉了，是以她可以一眼看到坐在杏树下石凳上的某人。

　　墙头上冒出一个小脑袋，然后是小家伙兴致勃勃地招呼声：“你是来这里找人的吗？”

　　他的声音惊动了正抬头望着杏树的蒙古王妃，七月的目光与她对上，笑了笑然后回复墙上的小孩：“是的，我就是来找这个大姐姐的。”

　　七月走过去，然后看着这位草原可敦审视的目光，熟络地打招呼：“还好小公主找人打扫了院子，不然现在还需要费好些功夫。”

　　小公主的称呼让她一愣，却还是很快平静下来，她试探开口：“那个人……是你？”

　　七月奇怪地在自己脸上揉了揉：“我的脸应该挺好认的吧。”
　　两人的对话让墙上的小孩皱了皱眉头，然后又好奇地在七月身上打量：“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七月对他眨眼：“可能是梦里吧。”

　　小男孩恍恍惚惚点了点头，又消失在墙头，这时的小公主也迷迷糊糊地一直看她：“你到底……”

　　“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来着。”七月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酒坛，这一幕震惊了小公主，七月却十分坦然地又掏出两个酒杯，对小公主道：“喝一杯？”

　　小公主觉得今天遣散婢女来这里真的是个糟糕的主意。

　　七月瞧她一眼，觉得她的表情十分好玩，便也不再逗她：“你也在草原住了那么久了，就不想来点正宗的宣城桂花酿？”

　　小公主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开口：“那个……卫恒托您给我带什么话？”

　　七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皱着眉头喝下去，方才开口：“我本可以直接到草原给你带话的，但我却还是让你来到宣城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卫恒的话跟杏花小苑有关？”

　　七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摸出在巷子口买的饼子，淡然道：“额——并不是。”

　　她慢条斯理撕下一条塞进嘴里：“因为如果我把话带到了，我就得回去了，我还想多玩几天。”看着小公主惊讶的脸，她缓缓道：“对，你猜的没错，我在拖时间。”

　　但不能拖的太明显，不然会被游神发现，万一再给押到幽冥殿就麻烦了。

　　小公主想了想，方才开口：“所以，我该怎么做你才会把话告诉我？”

　　七月顿了一下，看着快要下山的太阳，眯起眼睛：“等天黑吧。”

　　“天黑是有什么说法吗？”比如有些辛秘不能出现在阳光下？

　　“也没有什么说法。”七月大饼就酒，愁眉苦脸道，“主要是夜游神我比较熟，可以拖到明天早晨之前再走。”

　　两人相顾无言，小公主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七月则一口一杯酒，等了一会儿，小公主方才犹犹豫豫开口：“卫恒他会投生成什么人呢？”

　　七月扫她一眼，笑了：“大抵比这一世要好些。”

　　七月说出这句话也并非毫无依据，其实世人也很少知道，让夷族闻之色变的卫小将军在年幼时竟然活得不如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

　　或者说，当时的卫小将军连被称为人的资格都没有——他是个家奴。

　　卫恒甚至不同于一般的家奴，因为天生与卫家小公子模样相似，他自小便被训练的极好，礼仪、马术、剑术、学问，他学习的目的只有一个——在必要的时候，替主人家去死。

　　为了能让他更像主人的孩子，卫家让他和主人家的孩子同吃同住，共同习武，他天分很好，却不知为何老是被主人家打骂，那个为了八吊钱把他卖掉的父亲有一天偷偷回来告诉他——他天生就是主人的一条狗，表现地不能太差，更不能太优秀。

　　后来过了很久，他猛然听到有人把自己这样的人称作影子，也有那些对主人家不利的人称他为鬼，他觉得形象极了——狗也好，影子也好，鬼也罢，总之他都不是人。

　　他本来可以做一个影子直到自己被消耗掉，但千不该万不该，他生出了一个影子不该生出的念想。

　　——他想变成人。

　　但公主小姐显然是不知道这些的，她偏了偏脑袋有些疑惑，还带着一些安心：“所以他下辈子还会是将军之子吗？”

　　七月顿了下，笑着摇摇头。

　　影子有了名字，只有一种情况——取而代之。

　　他立在黑暗里，看着那个自己模仿的孩子没了声息，影子踉跄着走出黑暗，沉默了很久，学着他的模样躺了下去，从脚尖到发丝，都与那人，一模一样。

　　七月没有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问道：“你觉得卫恒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公主望着西斜的太阳，抿了抿唇，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像个假人。”

　　七月一挑眉，小公主察觉到她的兴趣，便又继续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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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卫将军府，卫将军平日里树敌无数，在卫家小少爷十六岁成人宴的三天前，方才经历过一次暗杀，好在刺客很快伏诛，卫家众人也都安然无恙。

　　兴许是为了宽慰自己的爱卿，皇帝也率自己的众多子女来到了卫家庆贺卫恒的死里逃生。

　　承音小公主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碰到了独自一人站在河边望着自己倒影的少年。

　　她透过树叶的缝隙看过去，只觉得他目光瞧上去木木的，她见他看得出伸，觉得好奇，便弄出了动静，那人果然被惊醒，警惕地查看四周。

　　小公主觉得这人方才有些人气儿，大大方方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前面都在等你过去庆生呢？卫公子？”

　　那人警惕的模样在看清来人后迅速改变，想必也猜到了来者的身份，他换上了小公主最常见的那副表情：“好的，我马上过去。”

　　“等等。”承音小公主喊住他，“你先过来。”

　　那家伙乖乖走过来，小公主趁他不解时，将握在手里的东西猝不及防插在他的头上，他下意识想拿下来，小公主立马制止了他：“我是承音公主，这是我给你的赏赐，现在我命令你，不准你丢掉它！”

　　于是那双要拿下发髻上东西的手便又生生停了下来，小公主满意地点了点头，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被遗留在原地的男孩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湖面。

　　湖水荡漾着自己的影子，原本毫无色彩的倒影里，多了一枝插在发髻间的颤颤巍巍的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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