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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鞑语
初春一场寒雨,将本要开放的花骨朵浇缩了头,压在树梢枝条上的绿叶也跟着一起落败,刚开始盎然的春意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坐在院内梧桐树下的鹊官儿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盯着光秃秃的树杈,待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她踮起脚,爬上了石桌。
“哎哟,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呢?”陆惠香正从外院走来,一眼便看见了爬高上低的鹊官儿。
小姑娘弯着眼睛一笑,抬腿攀上了树枝。
“郡主,您快下来!”陆惠香诚惶诚恐地叫道,“我听人说这梧桐烂了大半,根基早就不稳当了,您当心摔着!”
鹊官儿充耳不闻,她轻轻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踩到了一根较粗的枝桠上,随后,又向陆惠香伸出了手。
“郡主,这……”陆惠香迷茫地看着她。
鹊官儿招了招手,示意她也上来。
“我?”陆惠香无措道。
她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但也是富商之女,自小学习礼仪和女红,哪里这样跳脱过?
但伸出手的人是郡主,陆惠香一个小小平民女子,怎么敢违抗郡主的命令呢?
鹊官儿笑着指了指墙外,意思是这里可以望见外面。
陆惠香眨了眨眼睛:“外面?”
鹊官儿一点头:“外面的街市、商贩,还有城墙外的草原、水泡。”
“能看到那么远吗?”陆惠香惊奇道。
鹊官儿眉梢一挑。
许久没有出过门的陆惠香也心动了,她拉住鹊官儿的手,一使劲,踩上石桌,爬到了半树腰。
“可是,我还是只能看到屋顶的瓦片。”陆惠香张望了半天,不解地问道。
鹊官儿大笑起来,她松开陆惠香的手,身子灵活一绕,竟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
“郡主!”陆惠香失声叫道。
鹊官儿冲她俏皮地一眨眼,转身就往外面跑。
陆惠香一惊:“郡主你要去哪里?”
鹊官儿笑着掀起了累赘的裙摆,像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露出了里面的素色裙袄,又将外襟一系,头发一拢,如田间地头里的插秧农妇般跑走了。
树上的陆惠香顿时僵在了原地。
绕过几个看守将军府的长鹰小兵,鹊官儿翻过围墙,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后门外那条通往南城的小街。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确定将军府中没有人发现,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只是不过十二三的小姑娘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屋顶上坐着一人,那人手持折扇,正挑着眉打量自己。
鹊官儿来到广宁府也有几年了,城中大小街巷勉强算是熟悉,她七拐八绕,从小街转到了东市口,远远地看见那里停了一辆马车。
“鹂娘在里面吗?”小姑娘低声问向车夫。
车夫戴着一顶巨大的斗笠,低着头,脸藏在阴影下,见到鹊官儿,沉默地点了点头,并为她掀开了车帘。
小姑娘环看四周,顿了片刻,弯腰钻进了轿厢。
端坐在其中的鹂娘缓缓抬起头,眼角露出了一点笑意:“我的鹊官儿。”
鹊官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那日姨娘放在我枕边的信函,还好没有其他人看到。”
“那就好。”鹂娘接过那封信。
“姨娘,”鹊官儿关切道,“你是如何逃出乌赤金的魔爪的?”
鹂娘笑了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您平安活着。”
“姨娘……”鹊官儿低声叫道。
“广宁宵禁,一会城门就要落闸,姨娘这就带你离开这里。”鹂娘拉着鹊官儿的手说道。
“姨娘,”鹊官儿咬了咬下唇,“姨娘,我不想走了。”
“什么?”鹂娘一愣。
鹊官儿低下头,眼神闪烁:“若是我走了,广宁府没有郡主,原将军一定会被朝廷治罪,我……”
“可是,殿下你留在这里不安全。”鹂娘急切道,“倘若将来有一天,此事败露,会有杀身之祸的。”
“我已经决定了,”鹊官儿抬起头,郑重道,“我不走,我要留下。”
看着她认真的表情,鹂娘无奈叹了口气。
“当年原将军救我出上离,坠崖之时以命换下了我,我……”鹊官儿顿了顿,“我不愿辜负原将军。”
鹂娘拉着鹊官儿的手,久久不愿放开:“殿下,您是个仁义的孩子。”
“姨娘,”鹊官儿抿了抿嘴,露出了一个笑容,“姨娘,到了白凉城一定要给我来信,好吗?”
“好,好,那是一定,”鹂娘满眼都是不舍,“姨娘已经寻见了吾王旧部的踪迹,那日在肃王寿宴上,姨娘见到了从前的故人,待等姨娘在白凉城落了脚,就知会你。”
“姨娘不必担心。”鹊官儿答道。
鹂娘垂目:“现在你我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姨娘保护不了你,你一定得多加小心。”
鹊官儿点了点头,将自己手上的金镯摘了下来,扣在了鹂娘的腕子上:“若是姨娘将来需要我时,便差人送来这镯子,我见到了镯子,就等于见到了姨娘。”
此时守在外面的车夫敲了敲轿厢的门:“时间不早了。”
鹂娘依依不舍地松开了鹊官儿的手,把脸别到了一边。
鹊官儿心中酸楚,却又无法再表达,她掩住泛红的双眼,转身就要下车。
“等等!”鹂娘突然一把拉住了鹊官儿,紧接着双膝磕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殿下!”她颤声道,“圆日定会重临草原的。”
鹊官儿久久地看着鹂娘,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她张开嘴,用鞑语道:“圆日定会重临草原。”
车夫一抽马鞭,轮子压着坑洼不平的路面慢慢离开。
鹊官儿垂眼站了片刻,提起袄裙,准备沿着原路返回。
眼下天色已晚,弯月隐隐露出了一角,还没有掌灯的街市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来时还算熙攘的商贩已早早地收了摊。
鹊官儿不安地加快了脚步,躲过几个巡城的士兵,心里寻摸着要不要抄个近路。
“这是谁家的小美女?”巷子口一个轻佻的声音响起。
鹊官儿神色一滞,她转身看去,就见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鬼正咧着嘴,一只手还要往他自己的亵裤里伸。
鹊官儿一阵恶寒,扭脸就要跑。谁知再一回头,身前已经站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小美女,迷路了吗?”这男人弯下腰,舔着嘴问道。
又是一股难闻的酒气,熏得鹊官儿皱起了眉,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摸向了后腰。
“现在广宁不太平,你一个小娘子,怎么敢在大晚上的乱跑呢?”这人假惺惺地关怀道。
鹊官儿狠狠一咬牙,猛地一抽手,就要往这男人的脖颈里送。
男人定睛一看,鹊官儿手里拿的竟是把短刺。
刚逞口舌之快的两位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是个狠角,脚步错乱地往后一退,其中一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鹊官儿的胳膊。
鹊官儿到底是个小女孩,哪里能比得上成年男子的力气,她挣扎了几下,那酒鬼的手竟锁得更紧了。
“来来来,让我亲一口。”男人大笑起来,把那短刺一扔,就要揽鹊官儿入怀。
鹊官儿抬腿就要踹这男人的下胯,可脚踝却落入了另一人的手中,她头皮一炸,彻底慌了。
酒鬼含糊不清道:“小美人,来给哥哥亲一个,哥哥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哥哥可真是有……”
他大概是想说“真是有福”,可“福”字还没说完,突然晃了两晃,咣当一声倒了下去。
鹊官儿也被他摔到了地上,另一人惊叫出声,跌跌撞撞地扭身就跑。鹊官儿失措地抬眼看去,见逆光的巷口站着一个人,那人手持一弓,还保持着拉弓放箭的姿势。而此时低头再看,那个酒鬼的背上插着一支铁箭,铁箭上刻着一个字:原。
这日傍晚,原奉刚与邵绮良交接完镇河关一事,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梅竹青。紧接着,将军府里又传来郡主失踪的消息。
藏在屋顶的人没能看清马车里坐着谁,但却清晰地看到了那赶马车夫的面孔。
“大概是白凉城的人。”前来通知的梅竹青对原奉道。
原奉沉着脸:“白凉城?”
“前些日子,我的暗线就和他们接触过,你忘了吗?那车夫是鞑克面孔,行鞑克人礼,梳旧朝发辫,和白凉城中那帮阿雅旧部如出一辙。”梅竹青说道,“白凉城离广宁近,阿雅王朝的遗老们从王庭上离出逃后,就聚集在那里。之前我找到的那个侍卫,就是其中一员。我可以派人跟上那辆马车,现今广宁不安全,我估摸着他们今晚就会启程。”
“不必,现在不能打草惊蛇,之前他们秘密潜入广宁,擅自行动,差点成了鞑克人屠城的借口,眼下监军一事未定,莫干立王子又指不定要怎么言语我,这就追上去,不太合适。”原奉仔细琢磨了片刻,又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和郡主有联系?”
梅竹青笑了两声:“将军,郡主如果还是原来的那个郡主,作为褚兰公主的女儿,和阿雅王朝的遗老有联系没什么奇怪。不过,如果郡主不是原来的那个郡主……”
原奉不咸不淡地扫了梅竹青一眼,多话的男人立马闭上了嘴。
“这事烂在心里,知道吗?”原奉冷冷地说。
梅竹青用折扇敲了敲原奉的肩膀:“我知道,连同白凉城杀俘一起,我会好好把它们埋在关外的。”
梅竹青一身白衣,仙气飘飘、脚不沾地似地走了。他前脚刚走,巡城的苍鹰便落在了原奉的肩膀了。
“将军,我们看清了马车中的人,”一个长鹰士兵低声道,“正是飞鸟阁的鹂娘。”
天已过三更,外面打更人来回走了两遍,但将军府里的烛火还依旧亮着。
原奉站在院子里,面前跪了一排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等待发落。
鹊官儿站在他的身后,被扒乱的衣服已经整理妥当,发髻也束了起来。她现在是郡主,原奉打不得骂不得,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转身往屋里走。
鹊官儿见状,赶忙跟在他的身后。她福了又福,意思是要谢谢原奉。
“末将分内,郡主过誉了。”原奉淡淡地回答。
鹊官儿眨了眨眼睛,费力地思考原奉心里在想什么。
原奉背着手看她,太阳穴一阵狂跳。
广宁城里人口凋敝,剩下的都是些地痞流氓,每日喝酒□□,无恶不作。
鹊官儿胆子大,竟敢一个人走夜路,若不是长鹰的士兵反应及时,恐怕她已经被那两个酒鬼拖进巷子里侮辱了。
可这小姑娘好似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她直勾勾地盯着原奉,一丝一毫的内疚之心都没有。
“何今,”原奉冲屋外道,“带着人去外院,这里不要留人,门给我关好了。”
何今一头雾水,不知自家将军为什么突然要和皇家女眷独处一室。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原奉说完,一撩衣摆,坐在了正堂主座上。
何今吓得脑袋嗡了一声,赶忙关起门,把人都撵出去,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生怕飞进去一只苍蝇。
鹊官儿有些奇怪,她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原奉,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
等人都走干净了,原奉的脸色也逐渐冷了下来,他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缓缓开口道:“鹂娘有什么话要嘱咐你吗?”
鹊官儿身形一滞。
“她不是已经被乌赤金掳走了吗?她是怎么脱身又是怎么联系上你的?我的家将里难道有外人吗?”原奉轻轻一磕茶盏,手垂到了腰间的佩剑上。
鹊官儿往袖笼了缩了缩手,眼神开始飘忽不定。
“当初你是心甘情愿跟着我走的,或许是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安稳生活,也或许是为了替白凉城的那帮人打听长鹰军情吧。”原奉猛地起身,走到了鹊官儿的面前。
鹊官儿一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被逼得往后一退,差点坐到地上。
“说话,还真当自己得了失语症?”原奉凛声道。
鹊官儿牙关紧咬,肩膀抖了两下,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原奉后撤一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鹊官儿,“你是鹂娘从白凉城带来的,又长了一张鞑克女子的脸,所以,你们到底是阿雅王的旧部,还是他柘木儿氏安插在广宁的内线?”
鹊官儿使劲摆头,这回原奉大致明白了,她是不知道的意思。
原奉不说话了,良久后,他自嘲地摇了摇头:“你是拿准了我一定不会杀你,对吗?”
鹊官儿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话。
“但是我不杀你,不代表我不会杀鹂娘,或是把你送到关外的某个小镇上吃沙子,郡主不过是个半大孩子,没有你,也会有其他人顶上。”原奉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鹊官儿喊出了声。
原奉脚步一定,不可思议地转过身。
鹊官儿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竟然是鞑语官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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