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正值心慌意乱之际，人群尽头传来一个极不耐烦的声音大声叫道：
　　“苏大人，这事与你无关！”
　　听见那人叫着苏公子，三人便挤过重重人墙，一探究竟。只见，在街角处的那林宅前，一个身体壮实，手拿长刀，一脸威风的男人正领着四、五个家仆打扮的男人正围着苏吟风，苏吟风身后是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子，那女子身旁还站了一个身胖腰粗，满面愁容的中年男子。原来这些人站着不动是在看戏。
　　见苏吟风站着并未动一步，那领头的又不屑道：“苏大人，若是你一定要管，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便拔出刀来。
　　辰煜见了，眉间一皱，快步冲到苏吟风身前，也把剑从腰间拔出来对着那人。安墨澄跟江如练也站到了辰煜身旁。对面那人一见忽然之间对面多出来了三个人，便停住了脚步，开口道：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安大人跟江翊赞啊。怎么？你们也要来狗拿耗子？”
　　这人说话无法无天，气得辰煜就要拿剑冲上前去跟他一顿好打，但江如练拉住了她。安墨澄转身对着苏吟风问道：
　　“代府的人怎么在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人是代嵘手下的，平时仗着代府盛势，便到处为非作歹，这兰台城都知道这代府的人不好惹，见了都要绕着走，特别是这个领头的孙傲，就跟名字一样，见了谁都是一股傲气，就算是遇上了朝廷上的人，也没半点敬畏。苏吟风又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对官场无甚在意，他便更不放在眼里了，所以此前才敢拔刀相向。
　　苏吟风指了指身后父女说道：“方才我路过这里，看见这孙傲正带着这伙人拽着林姑娘上马车去，这林姑娘又哭又喊，林老爷跟在那伙人身后又求又跪的，我便去拦了下来。”
　　知道了事情经过，安墨澄还未说话，孙傲倒是先开口了：“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管了，这是代老爷吩咐的事，你们要是敢阻拦，等会儿就别怪我们得罪了。”
　　安墨澄走向前去，问道：“代总丞抓林小姐做什么？这林家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到代总丞了？”
　　孙傲趾高气昂道：“这是我们代府的事，无可奉告！”
　　安墨澄道：“你既不说明原因，又要强带人走，这恐怕不大妥当。”
　　“安大人还真是闲那，是糖葫芦不够好吃？”代嵘从人群散开的一条道中走出来，说道：“我们代府的事也要插一手。”
　　安墨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拿着那串压扁的糖葫芦，脸上有丝丝尴尬之色，连忙把手背到了身后，恢复镇定道：“是代府把动静闹得如此大，我们才上前来查看。林姑娘一个女子，你们抓她做什么？”
　　代嵘道：“现在代府要做什么也要跟安大人禀告了？”
　　安墨澄道：“不敢，只是你们在这强抢，又不道明原因，很难说服我把人给你们。”
　　江如练冷冷接道：“代大人那位手下也是厉害啊，不光敢抢人，还敢把刀对着当朝御史了。”
　　代嵘狠狠瞪了一眼孙傲，孙傲原本还一脸傲气，被瞪了，便垂下了头。代嵘转即又道：“江翊赞，这事你也要横插一手了？”
　　江如练笑道：“这么不想让人插手，这代府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如练正中他下怀，代嵘垂在身旁的左手捏紧了拳头，脸上却故作镇定道：“这是代府跟林老爷的私事。”
　　安墨澄此刻看了一眼林老爷，发现他忧愁的神情中闪过一丝慌乱。
　　安墨澄身旁的江如练继续跟代嵘理论：“如果说这当街强抢民女，是私事的话，那故意伤御史大人可就不算是私事了吧？”
　　孙傲气道：“我哪里伤了他？！我才把刀拔出来！”
　　一直没说话的苏吟风此刻说话了：“要不是安兄他们及时赶到，我能不能活着都难说了。林宅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代总丞难容的事，需要你们如此动作？需不需要禀告国主，让他来裁断裁断？”
　　孙傲又喊道：“你根本就是……”
　　不等他说完，代嵘便对着孙傲喝道：“你给我闭嘴！”他听见了苏吟风这威胁，且眼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这事也越闹越大，恐怕生出事端，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旋即又对着苏吟风不情不愿的说道：“下属过失，让苏大人受惊了。”说完，便带着那些人愤愤离去了。
　　待代嵘一行人走远后，苏吟风对着那姑娘问道：“林姑娘，你无大碍吧？”
　　林姑娘眼间的泪此刻都还挂在双颊，抽抽嗒嗒说：“无碍，谢谢苏大人、安大人、江翊赞，还有这位姑娘。”说着行了一礼。
　　“他们抓你做什么？”苏吟风低身轻声问道：“你们可是得罪代峰焘了？”
　　辰煜见他这副关心样，手里的剑“啪”一声，插入剑鞘。惊得苏吟风看了她一眼。
　　林姑娘似是想起来什么伤心事，眼里的泪又开始流下来，呜咽道：“他，他，他要……”
　　还未说完又哭起来。这话说得实在让人着急，急得辰煜想要大吼一声“你倒是说呀”，可她忍住了。在这时，一直在身后沉默不语的林老爷站出来说道：
　　“今日多亏苏大人你们，我林某万分感谢！是我们林家不小心得罪了代总丞，所以今日才来问罪。今晚时辰也不早了，各位大人早日回府歇息吧，剩下的事，我们自己会解决好的。就不送各位大人了。”说完就带着林姑娘回了林宅。
　　安墨澄本欲再问问是什么事，可这林老爷一副不愿再提的样子，也就作罢。

　　代嵘带着一行人回到代府，还不知如何交代，代峰焘就怒火冲冠地进来，对着代嵘呵道：“交给你一点小事，还给我办成这样！闹得全城皆知，这下好了，把安墨澄跟江如练都惹来了，你真是怕我活太久了？！”
　　代嵘鞠着身子道：“父亲请息怒，下次我一定把人给你带来。”
　　代峰焘嗔斥：“你说说你，你有几次是让我省心的？你怎么一点都不同岑儿？你跟他都是一个娘生的，你怎么就这么……”还未说完，代峰焘就气得说不出话，甩袖离去。
　　代峰焘离去了半日，代嵘依旧迟迟没有起身，心道：“都是同一娘，难道我就不配做你儿子吗？”
　　回到自己房里之后，安墨澄还在思考那林老爷的古怪样，准备倒杯茶喝时，才发现，那串糖葫芦此刻还在手里，竟被拿了一晚上，无奈笑了笑，随后，就把它插进了桌上空着的花瓶里。
　　安墨澄脱了外衣，躺在床上许久，也没有睡着。此时正吹起了大风，屋外的竹子发出阵阵簌簌的声响。屋里的灯早已经熄了，只有窗外一点点光暗淡如纱地笼罩在书桌上，隐隐约约看得见那抹红。安墨澄眼睛就干睁着看那花瓶里的糖葫芦串，脑海里一股股思绪正如潮水一般，退了又涨。想了许久，他倏地掀起了被子，衣服也不披的跑到了辰煜房门口，不管这样会不会吓到辰煜，也不管此刻自己有多反常，“咚咚咚”就捶起门板来。
　　敲了好一会儿，辰煜才迷迷糊糊起来开门。打开门，一张雪白的脸出现在门口，她叫道:“公子！这么晚不睡觉，你在干嘛？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安墨澄先是有点犹豫，但仔细一想后，又坚定下来，跟辰煜说道:“煜儿，明日你去紫荣府上，给江翊赞说，明晚我约他在白鹭湖心亭一聚，为答谢他的救命之恩。”说完转身就走了。
　　留下辰煜一脸茫然，心道:“公子这是怎么了？既然是明晚，那明日一早说不也一样？不管了不管了，我要继续去睡了，梦里有人还等着被我捶呢。”
　　晚间的湖心亭坐落在一片漆黑之中，周围的水面幽幽地倒影着亭子里散发出的昏黄灯光，定神远眺便可以看见远处兰台城的灯火。八角亭里，安墨澄像往常一样穿了一身白色衣裳，领间一抹青色，披了一件带毛领披风，身旁的桌上摆着各式菜肴糕点，还有一盘晶莹剔透的流云糕。寒夜的风又冷又涩，吹得脸颊有些发疼，但他此刻却毫不在意，双眼一直盯着湖面，一边静静等着江如练的到来。
　　远处，一道道波澜从水面上散开，一只小船从远处慢慢驶来。安墨澄心里的波澜却更大，他喉咙滑动了一下，眉眼间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担忧，见那影子渐渐近了，这感觉更大了一些。
　　江如练的双脚都站在了地面上，船停在了一旁。此时，这小小的岛上只有他们两人。江如练面具下的神色有些凝重，嘴唇紧闭，脚下的步伐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迈了出去。
　　“安大人真是好雅兴，这湖心亭景色当真是别致如画。”江如练先开口道，声音有些故作镇定。
　　安墨澄双眼直视着他，微微一笑:“上次江翊赞救了我，还没有好好答谢，今夜便劳累你来这地方了。”
　　“安大人不必这么客气，”江如练坐下说道:“上次在你府上吃的饭，其实已经可以算是答谢了。”
　　安墨澄倒了一杯酒，递给江如练:“救命之恩，岂能如此草率。”
　　江如练笑了笑，接过了酒。随即，安墨澄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湖水在风的抚动下，轻轻拍着亭台，一道接着一道。
　　“江翊赞不喜欢吃流云糕？”安墨澄拿起一块问道:“上次在我府上，我看江翊赞一块都没吃。”
　　江如练垂下眼帘道:“不喜欢。”
　　安墨澄依旧望着那块流云糕说道:“我以前认识一个很喜欢吃流云糕的人。”
　　江如练的银色面具下神色微动，轻轻说道:“哦，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安墨澄把那块糕放进了自己碗里，双眼里闪着光:“我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像他那样爱吃流云糕的人了。”顿了顿，双眼凝望着江如练继续道:“可如今，他又回来了。”
　　江如练喉间滑动了一下，却依旧不语。
　　安墨澄眼角微微湿润，见他不语，自顾自笑着说:“这世上，又有了一个可以把流云糕当饭吃的人了。”他停下吸了一口气，又重新开口时，声音已微微颤抖:“在他消失的十年里，我总希望这只是我做的一场噩梦。”说完，安墨澄起身面朝湖水，如雪的脸颊上已经有了一道泪痕。
　　江如练手中的酒杯被他捏得紧紧的，垂下的睫毛颤动着。
　　安墨澄站在栏杆处，眼里噙满了泪慢慢说道：“可如今他回来了，我又不敢相信了，我又怕这才是一场梦。”
　　江如练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双手捏紧了，站起身来，背对着安墨澄狠心道:“安大人喝醉了，这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府吧，我先告辞了。”
　　他已经向前迈了一步，安墨澄却在他背后喊到:
　　“陆怀绮！”
　　他克制住了转过身的念头，强忍着说道:“我不是什么陆怀绮。”
　　安墨澄的声音又恢复如初般温柔，说道:“你为什么不愿告诉我？”
　　他坚持道:“我不是陆怀绮。”
　　安墨澄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这条漆黑的路，两人同行总比一人独闯要好，不是吗？”
　　那背影依旧低头静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背后的声音却依然道:“那么你就摘下面具，让我死心。”
　　他皱紧了眉毛，说道:“没人见过我的真面目。”
　　安墨澄笑了笑道:“哦？是吗？”随后便没声了。
　　他心道“不好”，刚转过身来，就看见一道白影落入了水中，随后一个水花在湖面上绽放开来。紧跟着，一个飞身，他也跳了下去。
　　安墨澄跳进了这冰冷刺骨的水里，一刻不停地往下坠，身边涌起了一串串气泡，湖面的光线也离他越来越远。他感觉身子越来越沉，那入骨寒的水不停地拖着他往湖底落去，不到片刻，手脚就被冻得不能再划动，意识也渐渐模糊。就快要闭上眼的一瞬，安墨澄恍惚间看见一个人影朝他游来，他笑了起来，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我就知道是你。脑海里也浮现起了十年前那个同样戴着面具跳下水救他的人:一身青衣在水里荡漾开来，像是一朵青色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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