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回到无常府，谢必安一夜未睡甚是困倦。因着凡间人死的时辰不定，他渐习惯了黑白颠倒见缝插针式的睡觉。刚在床上趴了没半个时辰，忽觉床边有道浅浅的气息。他睁开眼，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翠色眸子。

　　碧水轻烟衫，明眸皓齿鲜。床前之人的皮肤好似被霜雪洗过，白得不似常人。见他醒来，对着他抛了个盈盈的媚眼。

　　“你谁啊！”谢必安一骨碌滚到了墙角，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再看看面前这个没有丝毫印象的男…从凸起的喉结来看，应当是男子，他大感迷惑，“你怎么进来的？”

　　绿衣男子歪着身子，撑腮道：“当然是两条腿儿走进来的，无常府又没锁门。”

　　说着，他撩了一下衣摆，露出一双纤长笔直的大白腿。谢必安发现，他没有穿鞋，腿上裹着开了大叉的轻纱灯笼裤，脚踝处系着一颗翠绿的玉豌豆。

　　谢必安被扑面而来的骚气给惊了惊：“你到底谁啊，本官的府邸也是能说闯就闯的？”

　　“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叫青竹，是你与黑无常将我带回的冥府。”青竹半张开嘴，一条蛇信子钻出来，在唇上舔了一下，“谢无常，按理说你不该忘了我。”

　　他竟然是得马上风而死的公蛇妖。谢必安道：“你不回妖神境，跑到无常府来做什么，吓本官一跳。”

　　青竹坐在床边却东倒西歪，柔若无骨似的靠在床头板上，摸了一下谢必安的手：“我自然是来见你的。我临死之前，虽然难受得紧，但还不至于瞎了。谢爷原来也是个深谙风月的人物，长得又如此清俊，正对我的胃口，故来酆都见你了。”

　　谢必安被他摸得毛骨悚然，过电似的把他爪子甩开，从床上蹦了下来：“我与你并不认识，你离我远点，再如此放肆，本官对你不客气。”

　　“别见了我就一口一个本官。”青竹贴了过来，翠色的眸子婉转流情，“谢爷，你老实告诉我，你昨日在我房里，是对着我男人硬的，还是对着我硬的？”

　　谢必安想起他昨日一丝/不挂的模样，脸颊一阵火烫，烧得他语无伦次口齿不清：“放你娘的屁，你从哪来的赶紧回哪去，本官又不认识你。”

　　青竹道：“难道你和你其他朋友是打娘胎里出来就认识的？多交往交往自然就认识了。谢爷既然对我有所反应，那必然是心有所悦。若不想谈情，纵欲一日也未尝不可。”

　　这公蛇妖果然奔放骚气到了一定境界，谢必安有些招架不住：“纵个屁，本官岂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

　　青竹幽幽一笑：“谢爷不必这么紧张，官腔都打出来了。你或许不知，本妖可上可下，能屈能伸，你想要的姿势我都有。谢爷倘若没有经验，我来也可。”

　　“你来你娘了个腿！”谢必安口吐莲花，打开房门拽着青竹就往外走，“快给本官滚蛋！”

　　一阵烟尘腾起，青竹现了原形，一条通体翠绿的竹叶青蛇，缠上谢必安的腰，头贴到了他脖子里。冰凉的蛇信子在脖颈里掠过，谢必安的鸡皮疙瘩掉落成河：“啊——”

　　谢必安跑到院子里，和青竹撕扯成一团。哪里知这公蛇妖如此执着，像牛皮纸一样糊在身上扒都扒不下来。他搬着蛇头，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无常府门口，和刚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范少玄看见一鬼一蛇滚作一团，皱了皱眉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必安快被青竹缠得窒息，一把抓住范少玄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救…命。”

　　范少玄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青竹的七寸，稍稍用力就将他从谢必安身上扯下来，丢在一旁。

　　青竹滚了两滚，现出人身，趴在地上微喘道：“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范无常，您莫要坏人好事行么。”

　　范少玄冷声道：“蛇妖公子，此处是无常府，闲杂人等不得在此喧哗。”

　　“我又不找你。”青竹说着就伸手去捉谢必安。

　　范少玄把谢必安护在身后，略有不耐烦地看着青竹，宽袖一挥，掌心腾起一团黑火。

　　谢必安一边扯着歪歪扭扭的衣裳，一边指着青竹：“听到没有，赶紧走走走走走走……”

　　“无情。”青竹面对火光缩了缩脖子，瞟了一眼范少玄，“今日有旁人插足，也罢，我不着急回妖神境，在此处多逛两天也好。谢爷，等我啊。”

　　青竹扭着腰走了，谢必安靠在大门上，被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又掉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天爷，太吓人了，以后得在门前上个封印，非你我不得入内。”

　　范少玄将他凌乱搭在胸前的长发挽到背后，笑道：“男子若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便会有如此的后果。”

　　“你说谁呢！”谢必安不忿，“我岂有对他做什么？这蛇妖未免也太自作多情。”

　　范少玄道：“他长得并不难看，且擅妖瞳魅术。若不是你眼上这道冰绡，或许就着了他的道了。”

　　“长得再好看也无用，跟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想想就浑身难受。”谢必安搓了搓胳膊。

　　范少玄恍然道：“原来必安你喜欢日久生情。”

　　他故意拖长了“日久”二字，笑得有些暧昧。谢必安推了他一下：“范前辈，看你平时挺正经的，你莫为老不尊。”

　　“我是挺正经的，我说什么了？”范少玄一脸无辜对着他歪了歪头，走进了府中。

　　他手中拿着两本烫金红帖，在红叶树下点起两盏萤火虫灯，借着明光翻阅起来。谢必安凑过去，好奇道：“这是什么？”

　　范少玄道：“星月天正在为傅云疏的庆典做准备，此份是邀请花名册。”

　　“还要被邀请？那我恐怕是没戏。”

　　“鬼界受邀者有三，阎罗仙君，酆都大帝，还有我。酆都大帝是十殿鬼君之长，被西天佛祖叫去听经，一个月后才得归来，于是就出了个空子，我已让阎罗将你的名字填上去了。”

　　“那便好。”谢必安一手搭在他的肩上，往花名册上瞧。参加庆典的大多数都是官职较高的仙族，普通散仙地仙都无名份。鬼界受邀者三人，妖界受邀者四人，除了妖王混沌，还有它的三位凶兽手足，饕餮，梼杌和穷奇。

　　没有看到龙王的姓名，谢必安稍稍有些失落，龙王大人明明答应过他会去庆典的。

　　但不被邀请也不是龙王的错，怪不得他。

　　能出现在花名册上的人在六界多多少少都有些名望，唯独范少玄，黑无常之名虽响亮，但到底只是阎王手下阴官之一，按官职来说并不如十殿鬼君高，而他却能受邀，想来应该是与生前的渊源有关。

　　想到此处，谢必安问道：“我忘了问了，你从前既是仙族，那你是什么仙，什么尊号，我可听说过？”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范少玄道，“你这两日好生准备下，我改了一些人的生死簿，让他们统统八月初二后再去死，这些日子你无需勾魂。再过几日，我便带你去仙界。”

　　谢必安惊道：“你竟然能改生死簿，阎王爷他不生气？”

　　范少玄道：“没事，不理他。”

　　阎王爷做事尤其一丝不苟，对手下阴官极其严厉。就连跟了他两三百年的崔珏，判错了生魂的刑期，也被阎王丢进十八层地狱的牛坑里踩过十来回。回回踩成画一样扁，七八天才恢复原样。

　　除了对范少玄，阎王爷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必安道：“这么早去仙界做什么，庆典还有小半个月。”

　　范少玄道：“你不想先去逛逛？”

　　想！

　　仙界之美六界闻名，谢必安当然想到处逛。为了逛得痛快，他去藏经处的黑洞里借了许多本仙界之书看，大致对人文地理有了个了解。

　　他又跑去无相海找龙王，谁知龙王一连四五日不在家中。谢必安猜想，龙王或许已经回归仙界，不需再于海里泡着了。

　　那说不定花名册上某个仙君的名字，就是化形为人的龙王。

　　鬼不能在仙界的白昼下行走太久，否则有被灼伤皮肉之险。范少玄给了他一种特制药膏，涂满全身，像是被糊了一层腻子。而后范少玄借来阎王的一只仙鹤坐骑，在仙鬼天堑下骑了上去。

　　“上来。”范少玄向谢必安伸出一只手。

　　这样的语气谢必安觉得有点熟悉，但未多想，拽着他爬上了仙鹤背，坐在了范少玄身后。

　　谢必安对星月天挂满星辰的碧落星海十分感兴趣，便挑了个大晚上出门。

　　范少玄骑鹤一路飞至星月天，门庭守卫巡仙无一人阻拦。但飞到主城溯月中时，越来越多身着锦衣的仙人出现在大街小巷，见到两只无常鬼时的眼神却有些古怪。

　　谢必安被人盯着就紧张，小声道：“他们看什么看，没见过鬼么？”

　　范少玄道：“的确少见，大多数仙族人不愿到鬼界去，嫌脏嫌恶心，故而看到鬼就是这幅面孔。”

　　谢必安想了想，把脸埋在范少玄背上，叹了口气。

　　范少玄回头：“怎么？”

　　谢必安闷声道：“风刮得脸疼。”

　　范少玄放慢了些速度。主城溯月，月华如练，流淌成溪。溯月城中有一红莲街市，因庆典临近而日夜开放，夜晚霓虹灯笼挂满大街小巷，流淌暗河中点燃莲灯朵朵。

　　繁花压枝，仙界纯白色的朝露花花开如雪；鬼界的三生藤蔓延到街上，翠绿的藤上开着黑色的花，如同一团团晕开的墨；妖界的七星荼靡，一茎花七朵，颜色各异，幽香勾魂摄魄。

　　唯让谢必安疑惑的是，某花店老板竟然宣称店里最名贵的花是曾经盛开于魔界修罗座的曼珠沙华，卷曲的花瓣如同恶魔起舞的袖.....且不说修罗座化作焦土已经两千年，就算有，曼珠沙华是吸食魔焰成长起来的妖魔之花，并不能在仙界灵气充盈的地方生存。

　　谢必安跟个乡下进城的土包子似的，傻兮兮地问道：“老板，您这花是怎么养的，施了什么仙法不成？”

　　店老板不屑曰：“商业机密，不可泄露也。”

　　在看见生在琉璃花缸中的一朵七色伽罗花时，谢必安终于忍不住提出要买回去栽在卧房里。

　　“你觉得这东西好看？”范少玄拧着眉，“颜色…怪不协调的。”

　　“我就喜欢这种浓郁的颜色。”

　　范少玄对花没什么兴趣，坐在仙鹤上屁股都没动：“花开各有季节，岂有盛夏时节百花齐放的道理。那些花都是撒了云蒸粉催生的，活不了多久。那所谓的曼珠沙华，也是从火烈鸟尾巴上拔下来的毛做的假花。”

　　云蒸粉是一种仙界云母石磨成的粉，有生热护根的效果，不过却是有微毒的。

　　谢必安沉默。活得久见识广果然能够打破所有浪漫的幻想。

　　临近花房的是一家染秀坊，露天的院场里无数梭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素白洁净的锦缎漂浮虚空，颜料如同河流一般在半空飘摇流动。刺绣仙子巧手一甩，颜料便包裹起白锦，片刻后，白锦便染上了绚丽的颜色。

　　在秀坊帮忙的还有一些生着大嘴巴的灵兽，饮一口颜料，朝着空中飞舞的白锦一喷，绽开五彩斑斓的云霞。

　　再往前走到了一处卖汤的铺子，里面传出的香味勾着谢必安的鼻子。吃了许多日的糕点，他都快忘了汤水是什么味道，忙拽了拽范少玄的衣摆：“少玄，我想喝汤。”

　　“好。”范少玄在汤铺前停下。

　　汤铺里凌空烧着三排砂锅，有一只会吐火的灵兽在旁盯着，时不时地给某个砂锅下添一口火。每个砂锅上都写着不同的汤品名称，咕噜咕噜地溢着香气。

　　范少玄对汤品也兴趣索然。大抵是习惯了鬼界的吃食，连自己肉都吃得下去的人，自然不会再对仙界的食物有什么向往之情。

　　谢必安挨个念着汤品的名字：“凤凰游，雪沫盏，还有这个一枝春，这都是什么，起个汤饭的名儿至于这么高深莫测么。”

　　“仙族人就是如此，好故弄玄虚附庸风雅。”范少玄好像永远没有被难倒的时候，“炖乳鸽汤，牛乳汤，杏花茶汤。”

　　谢必安指着一个名叫“海棠红”的砂锅：“这个也是花茶？”

　　“这是彘兽血汤。”

　　原来是一砂锅沸腾的血，谢必安倏然收回手指：“鬼界喝人血，仙界喝兽血，恶心人倒是一脉相承。想喝血我为何不直接去十八层地狱里舀一勺，还新鲜热乎。”

　　“彘兽生于浮玉山，血可大补元气，且味道不腥苦，有些微甜，这里应该还有卖蛇毒汤之类的。”范少玄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一问三不知，平日看你读书挺多，书都进狗肚子里了。”

　　自熟悉以后，范少玄对他可是越来越不客气，谢必安撇了撇嘴道：“是，范前辈阅历高深，我等小辈望尘莫及。”

　　说罢朝着店铺里喊道：“老板，一碗牛乳。”

　　“你可知道牛乳也是牛血化的？”范少玄不合时宜地插进来一句话。

　　“范少玄！”谢必安第一回直呼其名，对那碗乳白色奶香四溢的汤产生了抗拒，改口道：“不要牛乳了，来一碗鸽子汤。”

　　范少玄骑鹤慢行，谢必安便抱着汤碗在鹤背上大快朵颐。待他喝干，范少玄背过手摊开掌心，一朵色彩斑斓的伽罗花绽放开来：“送你。”

　　谢必安抹抹嘴，惊奇地接过来：“你什么时候买的，不是说这花活不了多久吗？”

　　“我施了个术，它不会死。”

　　谢必安刚想表达下谢意，仙鹤下响起一个女声：“哟，少玄，稀客啊。”

　　一个浅蓝长裙的女子挑着一盏莲灯，站在云烟渐起处。范少玄看了她一眼，道：“漱玉？”

　　漱玉道：“我当你不会来云疏仙尊的庆典呢，这位公子看着眼生，能让你亲自带来的，想必就是……”

　　范少玄皱眉道：“漱玉。”

　　漱玉停了嘴，笑道：“罢了。正巧在这碰见你，我还有些庆典的事要同你商量，省得去酆都找你了。”

　　范少玄看了看谢必安，有些为难：“改日再说吧，我正……”

　　谢必安忙道：“你忙你的，我自己转转便是。”

　　范少玄犹豫片刻，从怀里掏了一张仙界地图出来递给他：“也好，我去去就来，你可先到碧落星海等我，仙鹤就留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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