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少年人热血归热血，突然要尝试这种新的运动不是嘴上一句向前冲的口号就行，还是得规规矩矩听教官的话，老实跟着教官做基础的热身运动，一步一步慢慢做准备。

　　热身运动包括手、腿、脚、肩等身体多个部位的基础锻炼，一行人一边跟着教官做，一边听他讲攀岩的基础要领，要怎么抓、握、扣、搂，以及如何腿部发力和身体重心转移。

　　这是个实打实的体力和技巧活动，饶是蒋文杰狂妄地说着自己要撒把野，现在也体会到了摆在自己面前的真实压力，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专心致志地听教官讲解以及现场演示。

　　全部结束以后，大家陆陆续续穿安全装备，肖林衍默默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面前凹凸的墙面。

　　手掌处平滑的感觉让他短暂地出了神。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恍惚的，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从自己和段秦的对话，再到他被段秦拉起，这一切仿佛瞬息之间。

　　肖林衍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因为很少存在过、拥有过，也就很少去形容过。但如果非要具体来说——他仔细想了想——那大概是一种短暂甩掉浑身的负担，甩掉所谓完美学生完美孩子的枷锁，所拥有的轻快与挣脱感。

　　所以他没有责怪段秦冲动地替他报名，反而因为段秦的行为、因为霍妤、因为蒋文杰让他自己也产生了一种一跃而起的冲动。

　　他一定本就是渴望的，因为这里远离学校，远离他熟悉但压抑的环境。在这个地方，父母不会因为他不够完美听话就教育他，老师不会因为他一丁点的退步就垂下眼眸，没有人会因为觉得他不够努力就自以为是地鞭策他，所以他不必思考太多。

　　不必思考太多便是舍掉负担，没有枷锁就可以随心去动再顺势而为。
　　他羡慕过别人的自由，现在他也拥有自由。

　　段秦站在另外一边，已经穿戴整齐了。

　　相比肖林衍来说，段秦的状态显然要更兴奋。他左边拽拽自己胸前的绳索，右边又扣扣腿上的带子，忍不住感慨：“再来把武器，感觉可以去打怪。”

　　听到这话时，肖林衍正在动手穿戴自己的腰带，看了段秦一眼说：“你应该去做肖林序的哥哥，这样你们俩就能实时共享你们中二热血的英雄梦。”

　　段秦扬起嘴角，哦了一声：“你弟也这样吗？”

　　“差不多吧，”肖林衍拽了下自己眼前的绳索确保安全，“不过他跟你不是一个派系的，他对武器倒是兴趣不大。”

　　“他是哪个派系的？”

　　肖林衍想了想，一脑门肖林序从小到大的光辉事迹。他伸手随意做了个投篮的动作：“灌篮高手你知道吧，他觉得自己能成为樱木花道。”

　　段秦哈哈大笑起来：“你弟这么喜欢打球吗？那之前怎么从来没见他打过？下次我跟老蒋他们一起打球把他也叫上。”

　　肖林衍没说话。

　　段秦又问：“那你呢？”

　　“我什么？”肖林衍以为段秦是在问他篮球的事情。

　　“你的中二热血英雄梦啊。”段秦却说，“你长这么大难道就没幻想过自己是个什么超级英雄吗？”

　　“没有。”肖林衍回答得很干脆。

　　段秦惊讶道：“你从来就没中二过？一丁点想法都没有？我不信。”

　　肖林衍只是笑了下：“不信也没关系，我真没有。”

　　一组六个人，三面墙，每两人一面，肖林衍和段秦作为最先报名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被分到了同一组。

　　攀岩墙最高为15m，中途在5m、8m、10m处分别设有标识，方便大家确认自己抵达的高度。

　　检查了大家的安全装备，教官和守在两侧的安全员又最后一遍叮嘱了安全问题以及注意事项。

　　“记住我们刚刚说的话，安全第一，其他的能做到哪里算哪里，有这个尝试的勇气就很难能可贵了，不一定非得爬到最高处，要是没体力了及时跟我们下面的教官说，我们指导你们安全下来。”

　　大家都纷纷表示记住了，一定不会逞能。

　　偌大的拓展训练场地上，这一方天地一时间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肖林衍抬头看了看天，觉得此刻的云雾都在助力他们，大片大片地飘过，缓缓遮住了太阳，放松了他们的视线。

　　他伸手握住第一个岩点，这时段秦扭过头说：“要不要比一下？”

　　“比什么？”

　　“看谁最后能上得更高。”

　　肖林衍没有这方面的好胜心，刚想拒绝，段秦自己倒是感慨上了：“两个年级第一的巅峰对决，听起来就很燃很热血，赢的人就是天选之子，获得天赐的勋章。”

　　这什么中二论调，肖林衍皱起眉看向他：“你幼不幼稚？”

　　“管你怎么说。”段秦呲出一嘴大白牙，“谁让你说自己没有中二时期的，给你个机会，这就是你迟来的中二。”

　　闻言，肖林衍笑容渐收，突然愣了下。然而段秦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提醒他道：“别呆，走啦！”

　　肖林衍立即回过神来，没再管段秦刚刚说了什么，脚下用力，随即整个身体离开了地面。

　　向上攀登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因为要违背自然下落的重力，要借力打力。身体分明是向下使力，最后却通过作用力又将自己向上带去。

　　人与自然就是这么神奇又厉害，肖林衍想，尤其是攀岩，要比自己想象中和教官演示的都更难得多。要在错落的岩点中寻找合适的抓手，要腰腹腿脚一起使力维持身体重心的稳定，还要尽可能节约体力留给剩余遥遥的路程。

　　这每一项对人的耐心、意志力都是考验。可挑战就意味着考验，这不就是自己特地选的吗？

　　他微微笑了下，神色放松，尽管汗渍已缓缓沁出，手臂在发力的过程里又青筋暴起。

　　“可以啊他们几个！”

　　眼看着墙上的六个人一步一步稳打稳扎，越来越高，下面坐着围观的1班其他同学也跟着兴奋了起来。作为旁观者，参与代入感极强。

　　“我还以为我们班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原来都这么猛的吗！”队伍里一个人忍不住感慨道。

　　教官站在一边，听到这话十分欣慰地整了整帽子，又重新抬头看向他们。

　　云层渐厚，有风急过，时间也在云影和阳光的交迭里一分一秒地呼啸疾驰。不知不觉，肖林衍的呼吸渐渐粗重了起来，额头上的汗珠也簇拥着落下。

　　肖林衍用力抓紧了此时手中的一个岩点，在大汗淋漓中抬起头，略带潮气的眼睛看到了一个数字。他觉得自己的体力正在快速流失，手腕和肩膀处传来一阵阵的酸痛，而连接它们的胳膊像是快要没直觉了。

　　军训这两天的训练本就耗费体力，在这种状态下选择攀岩并不轻松。

　　好难啊。
　　比想象中难多了。

　　他慢慢咬紧牙，平缓呼吸，下意识想把自己紧紧贴在墙面上缓解这种巨大的劳累感，短暂调整节奏。

　　地面上时不时传来同学的加油声。

　　“还行吗老肖？”段秦也在肖林衍身侧一米多的位置短暂停了下来，喘着粗气，极力调整呼吸。他的状态和肖林衍相差无几，不过嘴上倒是大放厥词，开玩笑说：“不行认输啊。”

　　两个人此时在高度上完全没有输赢的区别，肖林衍之前虽没打算和他比，但爬都爬了，还是莫名生出了一些奇怪的胜负欲，回道：“你先别狂，把气喘匀了再跟我说话。”

　　段秦笑了，抬头看见剩下的距离，瞥见此时的天空，疑惑地说：“怎么感觉天有点阴沉呢。”

　　肖林衍也注意到了，从他们开始热身的时候，他就感觉天边的云雾似乎越来越浓重。

　　“可能待会儿要下雨，但应该能支撑到我爬到最后坚持不住。”他转而对段秦说，“我没打算硬撑到终点或是怎么着，我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第一次爬爬到坚持不住的地方就好。”

　　“不逞匹夫之勇。”段秦回道，“巧了，我也这么想。”

　　“现在这么看，老肖和老段还是稍稍领先一点啊。”下面的李真一直仰着脖子全程围观他的几个舍友，虽不好意思跟着大家一起喊加油，但注视得很认真，他看向另一侧，“霍妤也很厉害，老蒋前半段估计太急了，现在有点疲软，他们都好厉害。”

　　“厉害又怎么样呢。”他身旁的吴皓也跟着看了一会儿，但又实在觉得有些无聊，不理解地回，“有什么意义吗，也许就这一次，人生可能就再也不会攀岩了，现在这么拼命地努力把自己累的半死是为了什么呢？”

　　李真摇了摇头，不完全赞同吴皓的话但也并不反对，一时间有些茫然，喃喃道：“不知道，说不清楚，但我很佩服他们。”

　　“唉，不懂。”吴皓撑着脑袋叹了口气，瞥见已经爬过8m的肖林衍和段秦，伸手指了下，“你看他们俩的腿好像都在发抖。”

　　肖林衍当然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腿在不住发抖。

　　他定了定心神，低下头看，脚下刚刚踩过标识牌格外显眼。他已经越过了那个本以为难以越过的阻碍。

　　其他墙上已经陆续有人放弃了，教官正指导他们缓缓下落。

　　“已经很了不起了。”段秦在不远的地方，嗓音嘶哑，边爬边说。

　　是啊，肖林衍侧着脑袋想，其实并不存在放不放弃，不管是谁，走到这儿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天色好像又暗了一些。

　　10m的位置对一个初次攀登的人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到了这个距离面前，肖林衍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体力几乎消耗殆尽，继续攀登似乎已经在凭借意志力和惯性。

　　他大口深呼吸了几下，伸手试了试自己右上角的一处岩点，没想到突然猛地一个打滑，身体轻轻一歪。还好没有太大的影响，只是手上没抓稳，突然的脱力让他的手指猛地抽疼。

　　“嘶——！”惊险一刻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段秦迈上一个合适的岩点，在旁边问道。

　　“手上太多汗，打滑了一下。”

　　段秦嘱咐道：“小心一点，我们这毕竟不比专业攀岩，没有镁粉给我们增加摩擦力。”

　　他说完，仰起脑袋看向旁边10m的标识牌，感慨：“真牛逼啊我们，没想到还真给我们爬到这里了。”

　　肖林衍也抬头看过去，又看了看地面，身处天地间让他觉得有一刻的恍惚，也有一刻的自在辽阔，天地无束。即便也许马上要大雨倾盆，可此时此刻他已经用尽了全力去触碰他希望的与渴望的。

　　校长和教官说，凡遇到的一切都是生活的可能性。
　　今天他主动选择了这个可能性，他打破了，他也做到了，所以即便身体疲累，但心情畅快无拘。

　　正在此时，教官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上面的同学，要下雨了，你们还要再爬吗？”

　　现在段秦、肖林衍、霍妤和蒋文杰虽然各自的高度不同，但都还坚持着没下去。四个人在半空中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点纠结，看起来都还想要坚持。

　　段秦问道：“怎么样，要下去吗？看这天气估计最多还能撑十分钟。”

　　肖林衍看了看头顶那个像是天堑一般的距离，下意识说：“想爬过去。”

　　“我也挺想，那就爬！”段秦说，然后转头对下面的教官喊，“教官，能再给我们五分钟时间吗？”

　　肖林衍用余光看到其他项目的班级已经陆陆续续在整队离开拓展训练场地了，他有一种预感，感觉那道距离他们今天可能跨越不过去了。

　　谁知短暂的思考过后，教官一边组织其他同学可以先离开，一边对上面的几个人说：“给你们最后五分钟，加油！”

　　意外又惊喜的一个机会。
　　肖林衍突然又斗志昂扬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定要越过最后那道线，明明这些挑战和机会都是瞬间云烟，他抱着主动选择，想要寻找另一种可能性的心态爬上来，也清楚落地以后，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可是至少——
　　这一刻有这一刻的自由。

　　谁又能规定人人都得登顶最高峰，当面朝天空，一个人想要抬头望，双脚又敢离地的时候，也许就已经碰到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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