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狐妖新娘尾声
周县多雨水,二月底晴了几日,又开始下起雨来。
才至昏晓,天色便沉沉暗了下来,只在廊下点了两盏风灯的县衙大堂在浓烈如云笼的雨雾中似张开了大口的鬼魅。连带着堂前盘踞的那两尊狴犴石像都狰狞起来。
“秦福根,你可知罪?”有森严清冷的问询声自堂前公案后传来。
廊下薄寒的穿堂风拂过秦福根的后颈项,像女人柔弱无骨又冰凉的手。他瑟缩了一下,眼皮子掀了掀,偷瞧了堂上一眼。
新来的知县坐在太师椅上,身旁依旧立着那位十七八岁的美貌妇人。
听说是京城忠勤伯丁府的少爷,想必家族没落,不然也不会被外放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看着年纪轻轻,脾气躁得很。白日里不提审他,这会子捞他出来问话,还不许他人进来围观。穿着一身常服,乌纱帽都没戴。一点规严都没有。
“草民没有杀人。”他像是说服了自己,看了旁边跪着的秦氏一眼,僵硬地回道。
丁牧野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他的回复。也不着恼,只对着清文使了个眼色。
“按理原不在本官的管辖范围内。”
秦福根眼皮微微一跳,抬起了头。
“只李宝儿确实是本县户籍,加之你已定居本县纪朴道观。”丁牧野像是语重心长的长辈,循循说道,“本官便从塘河知县那边拿了一本卷宗过来。虽说费了些时间,倒也值得。”
秦氏听见李宝儿的名字,颓唐的神色起了波动。
秦福根听闻塘河知县四个字,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又强行按压了下去,垂了头,没有回话。
丁牧野仍自顾自道:“塘河县三年间丢了约莫十三名幼儿,年长者五岁,年幼的,也有才出生的。经查其中有一人被父母寻回,五人被拐卖不知去向,三人已确认离世,另有四人……”声色渐冷,却藏了后半截话没说。
秦福根的心高高提起,后背虚汗频出,只竖着耳朵细细听着,生怕听到什么他不想听的。
知县大人忽的笑了一声,笑声浅淡,听不出情绪。
“这世间百姓皆苦,那些未曾报官,又未去寻找的失踪幼儿也不知其数。可见卷宗上记载的不过十之一二。”丁牧野微叹气,“旁的,本官想查,也无头绪。可案卷里的那四人……”说着又看向了秦福根,“倒要问你了,他们去哪了?秦福根。”
秦氏心下忐忑起来,一脸质疑地看向旁边。
秦福根脊背一僵:“大人说笑了。草民怎会知晓塘河县的事。”
“哦?你真不知道?”知县大人轻慢的语气,叫他头皮似是拿钉子扎了,浑身窜起了一股麻意。
“草民不知。”他伏下身去。
丁牧野冷冷觑他一眼,也不驳他,只接着道:“失踪幼儿太多了。塘河知县彻查后,循着某一线索查到了横塘道观。这横塘道观一向香火鼎盛,最出名的便是金丹。”
“这炼丹吧,说起来也是个寻常事。可偏生那横塘道观炼丹房最里头的炉子里,搜出了一根幼儿的指骨。”
秦氏闻言,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有一个荒诞又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滋生,宛如噬人的藤蔓死缠上来,搅得她心口闷痛,呼吸也艰难起来。
大堂里一时静的可怕。
屋外云层深处有雷声沉闷地滚至耳际,雨夜潇潇,细微寒风自后背攀沿而上,叫秦福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拿幼儿炼丹……听说小小一枚便能卖上五百两。塘河知县震怒,一气之下拿下了横塘道观一百零三人,审问了三日,才查出了幕后主使。”丁牧野双眼猩红,眼底蓄着狂怒,克制地轻描淡写地接着道,“那人早已伏诛。但卷宗记载,仍有一人在逃。”
丁牧野深吸一口气,厉声问道:“秦福根!或者说,陈三寿,你可知罪?”
秦福根嘴皮子哆嗦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面无血色:“草民,不知大人的意思。”
“啪!”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堂木,别说秦福根,丁牧野和两名衙役都抖了抖。
“秦福根。”卫常恩搁下惊堂木,自公案后步出,声线轻柔像是浸了春夜的雨,冒着凉丝丝的气儿,“你可认得这个?”
堂前烛火晦明晦暗,有一物轻飘飘落在了秦福根身前,带了些熟悉的石灰和灶膛的气味。他抬眼细看,瞳孔一缩,喘息急了几分。
那是长长的一条布,褐色的布料,上头拿银线绣了些万字不断头的花纹。银线上有斑驳暗黑的痕迹,看着像是腰带,可又比腰带要长。
他认得这个。这是婴儿绑在包被上的布绳子,长长的,捆住婴儿的双腿和双手用的。
“你可还记得当年你带回的那个孩子。”卫常恩立在堂下,居高临下地问他,“不过两个月大,整日里只晓得吃和睡。根本不知自己已离了娘亲,进了鬼门关。”
“你可听见了?”她低声问道。
听见什么?秦福根浑身发冷。这个婴儿是他偷来的,那是他第一次做私活,谁晓得出了岔子。此事并无旁人知晓。这妇人怎会晓得?
“你可听见他的哭声?吵吵嚷嚷的,全不消停。”
秦福根脑海中想起了那震天响的哭声。那娃太吵了,一声又一声,哭得他脑仁疼。
“你嫌烦,怕他引来旁人。扯了他身上的包被,兜头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卫常恩忍着怒意,“那你可看清了?”
看清什么?
“看清那包被底下奋力扭动的身子,看清他青白死灰紧闭的双眼?!”
大堂寂静,只余雨声簌簌打在瓦上。有风自廊下穿行,撞在年久失修泛黄的窗纸上,发出轻微似女子呜咽的声音。
看着眼前那堆叠在地上,蜿蜒如蛇像要挣扎着扑过来的绑绳,秦福根脸色惨白、思绪狂乱,回忆里的画面陡然狰狞起来。他眼前分明看见了那丢在炼丹房地上的婴儿,青白泛紫的脸,毫无生气的模样。
“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他头疼欲裂,瑟缩着跪行退了一步。
卫常恩冷冷地看着他:“是不是像你之后拐来的幼儿那般,将他扔进了烧得通红的炉灶?”
仿佛有热烫的火扑面而来,烧的他遍体焦灼,汗如雨下。汗滴遇着春夜一阵阵的穿堂风,阴冷冷的,爬遍了全身。
不,他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那是意外。
“你瞧。”卫常恩朝着外头素手一指,刻意放轻了声音,“他们就在那看着你。”
秦福根下意识回头看去。
大堂外风灯晃悠着,只照亮了檐下方寸之地。那未被灯火覆住的雨雾深处,夜色如浓墨般埋着婆娑树影,好似真有什么鬼魅立在那,静静望着这边。
秦福根吓得猛然回头,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你听,他们在说什么?”
不,他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在喊着,好烫……好烫啊……”
堂外突然有野猫发|情嘶吼的尖锐声音,凄厉高昂,一声声极是瘆人,破空袭来像极了婴儿夜啼。
秦福根心中一瞬便崩塌了,他吓得捂住了耳朵,尖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杀他们。都是别人买来的。和我没关系……我没杀他们……”
他颤栗着,语无伦次,抱着脑袋一叠声地说起了胡话。
卫常恩吐出一口气,站起身往旁侧一瞧。便见丁牧野和两名衙役正挤成一团缩在公案边,瑟瑟发抖地瞧着她。
卫常恩:“……”
她走回公案后,看了眼堂下的秦氏。秦氏听了方才那番话,已然面无血色,摇摇欲坠。
卫常恩心知目的已达到。
秦福根行事细密,虽说已查到他的杀人动机,可尚无确切证据证明他杀了李兆良。塘河县的线索,来得晚,他们也只是怀疑秦福根便是当年横塘幼儿拐卖案中的陈三寿。可他容貌已毁,当年的嫌犯俱已伏诛,原塘河知县也早已升官调离。短时间内,他们并无证据指认他。
只有秦氏自翻口供,亲手指认。才能将他下狱。
所以她偷偷触碰了清文自塘河知县那取来的相关物证,按着她看见的一些场景的边边角角编撰了一些话,明着是想吓唬秦福根,实则是给秦氏施加压力。没成想,秦福根心魔已深,倒是不打自招了。
这么一来,事情就轻松了一些。秦福根总归要收监了,秦氏若是能翻供,好歹能减轻些罪责。
丁牧野总算回过了神。
“秦氏。你可听见了方才秦福根,或者说陈三寿的话?”丁牧野循循善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你就真信他会将李宝儿归还于你?”
秦氏呼吸急促起来。
“便是你女儿还活着,一旦此案陈结,你又如何保证他会将李宝儿安然无恙地送回来?”丁牧野一脸沉重,“一枚金丹,价值五百两。”
秦氏终于崩溃大哭起来,她揪着自己的衣襟,哭得肝肠寸断。仿佛有人拿刀子在扎她的心窝,一刀又一刀,扎得她鲜血淋漓,五脏俱焚。
“民妇听见他们说把宝儿卖了……就卖了一两银子……”秦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才道,“哪有这样狠心的爹爹啊!我没忍住,打了他一棍。打完我就吓坏了。是他说……是他说人已经死了……他说帮我处理……就拖着人去了那后院。”
秦氏又哭了一会:“等他把人丢进了井里,又同我说,会帮我找回宝儿,只要保他无事,把他从此事里摘出去……我的宝儿……我的宝儿可怎么办……”
卫常恩不忍,垂眸不语。
“我……我只是帮她而已。”秦福根有气无力的,还想辩驳,“我为何要杀李兆良……我同他无冤无仇的……”
“秦氏便是人证。杀人罪你已无法洗脱。”丁牧野已成竹在胸,语气也松快了点,“既是还想辩驳,那就遂了你的意。”说着顿了顿,又道,“杨九斤,你且说说,杨村驱鬼一事的内情。”
秦福根大惊,不知什么时候,杨九斤已跪在了他右边身后。
“回大人。草民……草民……”杨九斤升堂没多久就被清文提拎到了堂上,也听见了女师爷同秦福根的话,心里头惊涛骇浪,已吓得脸色惨白,一股脑地将事情全吐了出来,“草民老早就晓得阿清他爷藏了一笔银钱……就,就去老宅子找了好多回。就没找见过。”
“前段时日,阿清要把老宅子卖了。草民着急,就想着老宅闹鬼的话,便没人敢买。所以夜间就去弄了些动静……吓吓人……”杨九斤一脑门的汗,“没成想,阿清死脑筋说要找人驱鬼。草民担心那银钱被旁人所获,便……便在庆源茶馆,想托李兆良找个靠谱些的道士,装着驱鬼的样子再去找找看。”
“李兆良就找了他来。草民便同他们说好,到时若找着了那笔银钱,便同他们七三分。他们也应了。草民便让他们去张家村,请张博明引荐。”杨九斤顿了顿,又接着道,“他们先去查探了一次。说是有了些眉目。又不肯同草民细说。草民便约了他们翌日晚上在秋雀巷碰面。”
“那你怎的没有现身?”卫常恩疑惑道。
杨九斤显得有些懊恼:“草民喝醉了酒……睡过了头。待醒了已是子时过后。正要急匆匆出门,遇着他上门来,说村里还在祭祖,稳妥起见,晚几日再去。”
“草民想着,也是这个理。有心想问问他银钱的位置,他却盯着草民笑,也不说话。”杨九斤浑身发抖,“后来草民那婆娘出来骂人,他,他,他就走了。当时草民没明白怎么回事。如今想来……怕是他那会还想害草民性命,好独吞那老宅里的银钱!”
“幸亏……幸亏大人您抓了他……”
说完了话,杨九斤像是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呼吸起来。
“秦福根。所以当日你在驿站偷马,是为了去杨村寻宝?”丁牧野冷笑一声。偷马都偷到他头上了,哼。
秦福根垂着脑袋,如丧考妣。一句话也不说了。
丁牧野一锤定音:“秦……陈三寿杀人罪名属实。来人,将他押入大牢听候发落。秦氏伤人罪确凿,一并收监,容后再议。”
卫常恩先前已知李宝儿还活着,可如今李宝儿行踪不知,便是将这个消息告知秦氏,也无济于事。还是得好生派人去探寻一番。
“娘子想的什么?”堂下人都走了。丁牧野走到她旁边发问。
她扬起下巴,侧头看他。少年郎身姿高挺,眉眼如画。
她忽的想起了前一日住在杨清家中的事。
那晚,她在床上安睡,他在地铺上烙煎饼。烙了半宿不算,还叫醒了她。
那时他扒着床沿,像一只哀怨又乖巧的……狗一般,就着窗棂透进的夜月问她:“娘子,你睡得这么好,莫不是认定我是坐怀不乱的君子?”
她下意识拢了拢被子。又见他拧了眉头睨她:“我就这么像是意图不轨的坏人?”
“……”她有些头疼,“大人,很晚了。”
你不睡我要睡啊。
“娘子……”他又起了几分戏谑,“对我,你没有非分之想吗?”
“大人。没有。”我要睡了啊她内心腹诽。
他却一脸不高兴地看过来:“我长得不够好看?”
那会她没管他,径自睡了。
如今命案破了,春雨淅沥,黑夜温情。微晃的烛火笼着他的面颊,少年郎的眉梢眼角都染了几分缱绻。
她下意识地感慨了一句:“很好看啊。”
没头没脑的。莫名其妙的。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狐妖新娘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