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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下辈子
以诚听千越结结巴巴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以诚一把把千越搂在自己的怀里,说,“千越,不怕,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哥陪着你。”
其实千越那一下,根本没有怎么伤着仇大同。
冬天,人穿得厚实,千越慌乱之中也没有真的用力,刀尖划开了他的皮外套与羊毛衫,只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一个浅浅的伤口,也没流多少血。他心里吓了一跳才是真的,他没有想到沈千越居然会如此孤注一掷,铁了心要摆脱过去的生活。
仇大同只在家里的浴室里草草地上了点儿药,怕感染了,还是用纱布自己给包了起来。
他的太太推了浴室的门进来。她问,“你躲在里面干什么?今天难得老爷回家来。”
仇大同道,“知道我难得回来,就别太烦人。”
太太突然凑上来,在他肩背处嗅了嗅,“你干什么了?哪里伤着了?”
仇大同不耐烦地系好厚实的浴袍,推开她走了出去。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心里暗笑自己原来对这个男人竟然还是爱着的,就象许多年,两个人一起在街头摆小吃摊的那会儿,心里的痛与急交织在一块儿,追上去又补了一句,“风流债别惹得太多,会有报应的。”
仇大同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仇太太站在门边,拉起仇大同换下的那件皮外套,上面有一个不大的豁口,她觉得,其实她的生活,何尝不是有这么一个豁口?
仇大同听秘书说有个姓是的人找他时,微微愣了一下,他还真不认识这么个人。他说,如果不是约好的,我不见了。
秘书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说,“那位是先生,说是想跟您说说有关沈千越的事。”
仇大同手里粗大的金笔叭地落到了桌子上,笑起来,说,“请他进来吧。”
仇大同看到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的青年,高高的个头,结结实实的样子。
青年说,“仇先生?我是是以诚。”
仇大同说,“哦。你是沈千越什么人?”
以诚说,“我是他哥。”
仇大同笑起来,“你姓是,他姓沈,你怎么是他哥?你们俩不是一个爹?”
以诚说,“仇先生,今天我是来说一件事的。”
仇大同继续笑眯眯地说,“说吧说吧。只要是跟沈千越有关的,我都喜欢听。”
以诚说,“千越昨天伤了你,我是来跟你说,我们不道歉,如果你要找麻烦或是要告的话,冲着我来。我替他顶罪。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地址。你要怎么都成。就只一条,别再找千越的麻烦。”
仇大同两个手指捏着名片笑道:“你叫我怎么我就怎么?是以诚,我现在可知道你是谁了,可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以诚也笑起来,“我知道。你有钱,有门路,我是斗不过你的,但是,如果你真的还要再害千越,斗不过我还是要斗的。”
仇大同拉长了声音说,“哦--”
以诚道“千越,他这些年,受过很多苦。我说过,你要害他,我会护着他,你要告他,我会替他顶罪。我不会再让他受委屈。”
仇大同向后靠去,把头枕在宽大的椅背上,心里突然地觉得非常非常地无趣。原来自己居然变成了一个抢男霸女的人了么?小时候看电影,最恨那种人,难道人只有在穷困的时候才会有鲜明的是非观念吗?
仇大同其实一直都知道,沈千越这个人,永远不会属于他,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式。
仇大同坐直了身子,看看面前的青年,温和里的那一抹坚决无惧。
仇大同说,“是先生,怎么你看我很象一个恶霸吗?你可以走了。”
以诚说,“好。”
走到门边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仇大同说,“你待沈千越好一点儿吧。”
以诚半侧过头,点点头,认真地说,“我会的。”
千越在小区门口已经等了许多时候了,以诚说今天去打听一点儿消息,去了很久也不见回来,打电话过去,只听他说,“没事,别急。”
千越索性在小区门口花坛子上坐了下来。
也许,他真的是与幸福与平安无缘的吗?
天很蓝,很清透,一丝云也无。
美丽如幸福,遥远如幸福。
千越想。
地上,有小蚂蚁怡然地搬运着吃食。即便是蝼蚁,也向往着平安吧?
千越想。
然后,就看见一双脚,在他面前停住了。有人蹲下身来,是以诚。
以诚说,“傻子,你在这儿干什么哪?真的想喝西北风。”
千越抬头看着他平静亲切的面孔,想问,却又不敢,怕一开口,有什么就要被打破了。
以诚揉揉他的头发道,“越越,别怕,没事了。真的。”
千越微笑着问,“真的?”
以诚又说一遍,“真的。我们回家吧。
千越坐着没动。以诚摸摸他的头发说,“他没什么事。回去我跟你细说。”
千越笑笑,说,“哥,我的腿麻了。”
以诚伸手到他的腋下把他扶起来。
两人一同往小区里走去,有三三两两的邻居走过,他们不能拉着手,千越看看以诚,以诚也看看他。然后笑起来,一直那么温和的神情里,居然有了一份玩皮。
居然就走到了那扇木门处。
千越走过去,爬上去,从上面倒挂下来。晃啊晃。
那些记忆,看见母亲与情人在床上时的惊恐羞愧,爱人背离时的伤心酸楚,在陌生人的床上醒来时的耻辱与绝望,那刻意用一派云淡风清遮掩的极度自轻,还有这一天的担心受怕,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象是杰克的豆苗,疯狂地生长蔓延纠结,刹那间弥漫了他整个的思维。
千越想,我不哭,不哭,都已经过去了。
伤痛,绝望,苦难,不都已经过去了吗?还有什么好哭的,我就是不哭,千越想,就是不哭。
眼泪还是流出来,果然没有往下,却倒流进发际里。
是以诚也走过来,爬上另一边的门,也从上面倒挂下来,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千越吸吸鼻子,闷声说,“喂,你太重了。”
是以诚喝喝地笑,“是啊。没关系,坏了咱赔他一扇铁的。”
千越笑:“你好拽!”
又说,“喂,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象飞起来一样?”
以诚一用力,将门荡过来,伸过手,握住千越的手,十个手指,紧紧地扣在一起,微微地浸出了汗,有点粘。
以诚说:“象。越越,从此以后,咱们两人一起飞吧。”
千越问:“飞多久?”
以诚说:“要多久有多久。”
千越问:“那,飞多远呢?”
以诚说:“要多远有多远。”
千越的笑声如轻风般送过来,“好!”
那天晚上,千越睡得极不安稳,常常惊醒,醒来就会听见以诚在说,越越,别怕,我在这儿。没事了,没事了。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温暖沉声音,一遍一遍地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快到天亮的时候,千越才睡沉了。
醒来时,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
打开门出来,以诚居然还在。
千越说,“你不上班去?”
以诚回头对他笑笑说,“这就走了。饭我做好了。你要还是犯困,记得一定要吃了饭再睡。”
千越有点脸红,“你当我是饭桶哪,吃了睡,睡了吃的。”
以诚笑道,“哪有你这么苗条的饭桶。”
千越走过来,跨坐在椅子上,下巴磕在椅背上,有点儿迷迷糊糊的,发了一会儿呆。以诚走来,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要不,跟我上班去。”
千越想想说,“好。”转转眼睛又道,“哦,不行。我在家还有点儿事儿。”
以诚说,哦。
千越突然起了戏弄的心,“看这样子仿佛是有点儿失望啊。嗯。。。”
他凑上来,在以诚耳朵上亲了一下,看着那耳朵一点点变红了,红得透明,他把头埋进胳膊里无声地笑起来。
姗姗而来的平静与幸福,会使人恍惚吗?
千越最近就老常这样。
他很爱吃那种粗颗粒的花生酱,以诚买了给他吃,吃着吃着,常常咬着亮晶晶的勺子就愣在那里,好象在想着很重要的一件事。努力地去想,却总也想不通,于是就跟自己叫了劲儿的孩子似的。
以诚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也舀了一勺子花生酱放进嘴里,厚厚的酱里有细小的花生颗粒,在齿缝间碎碎地响着,随之而来的甜香弥漫了满口。
以诚用手指扣扣千越的额角道,“越越,发什么愣,不是说减肥是三十岁以后再考虑的事吗?我还有两年,你还早呢。”
千越象是刚回过神来,答道,“哦。”低下头又去吃那瓶里的花生酱。神情里,是久违了的稚气。有时候,两个人边看着碟片竟然一边就吃掉整瓶的花生酱。
越越最爱看法国片,以诚也不挑,跟着看看津津有味。有时字幕太快,或是翻译错得太离谱,千越会说给他听。
千越问,“以诚哥,你也爱看法国片吗?”
以诚挠着头说,“说实话越越,我看得是,一头雾水。”
千越大笑起来,头枕在沙发扶手上,“那你不早说。”
以诚想,我哪里是看片子,我是看你哪。可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千越说要在家办的事儿,原来就是做些笔译的活儿。在网上这类的活居然挺多,做完了给人家发过去,报酬人家会打到银行卡上。倒是很省心。千越一开始没有跟以诚细说,有一天以诚回去得早看见他在卧室里正做活儿呢,戴了小黑框的眼镜,认真地盯着屏幕。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屏幕发出的光打在他脸上,在镜片上跳出两朵小小的光亮的花。
以诚站在卧室门口,外套脱了一半,就那么半挂在身上,嘴张得大大的,笑得很没有形象。
其实这种工作的报酬并不高,有时,长篇的稿子要的很急,千越还会干到很晚。这种时候,以诚从来不会去打挠他,也不会劝他早点儿睡。尽量轻手轻脚地在屋里活动,给他送一杯热牛奶去,让他知道他一直都他身边哪。
那一天中午,天有些薄阴,以诚在公司里做着事。他的小运输公司为了方便,租的是一楼的房子,装了大的玻璃门,以诚忙碌的间隙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千越站在门外,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得有点儿扁,对着他笑。屋外有清冷的天光,映得他的脸清爽洁净。
以诚打开门拉他进来,千越说,“中午这会儿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凑近一点儿说,“我拿了第一笔稿费了。”
以诚替他搓一搓冻得凉凉的手,说,“哦,那是得请客。”
屋里只有宁可,千越还是有点脸红,悄悄把手抽出来,踢踢桌子腿说,“喂,快点儿。”
以诚憨憨地笑着,低声跟宁可交待两句,两人一同去吃饭去了。
晚上回到家,千越又拿出个小盒子递给以诚,“是礼物。”
以诚打开盒子,是一双很精致的羊皮手套。以诚想起自己的那双旧手套,其实还是好好的,只在左手小手指的顶端破了一个小小的洞,难为千越怎么就记在心里了,他想。把新手套戴上,拢了手细细去闻那皮的味道,一边说,“谢谢越越。”
千越掉开眼,转身窝进沙发里,支着下巴说,“光嘴上谢谢不够,你得给我做你最拿手的饺子吃。你不是总说你和的馅儿最好吃吗?”
以诚蹲在他面前,笑着看着他,也不说话。看得千越脸热起来,推推他的肩问,“你干什么?傻了吗?”
以诚脸也有些热起来,说不出话来,只把那连人带椅把那沙发推来推去,突然一把把千越拉下来抱住,好啊,说做就做,你跟我去买材料去。”
楼下走不多远就是一个苏果便利店,却没有能买到以诚想要的东西,肉也没有了,调味料也不全。以诚说,干脆,再向前走走,就是金润发了,就当散步了。
以诚说忘了拿鸡精了,留下千越叫他等他一会儿。千越仰头去看那货架子上一排排的东西,伸手拿了一盒包装得很精致的饼干来看。一盒饼干居然包成这样,不细看,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千越微笑起来,把盒子放回原处。
就在这个时候,他从货架的缝隙里,看见一个人的脸。
然后,那个人也转到了这个走道里来,他也看见了千越,两个人生生打了个照面。随后,有一个女子,白暂的肤色,气质十分温和沉静,从他身后走来过来,拿了架子上的东西递给他看,两个小声地交谈了一句什么。他的眼风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飘过来,又飘走,再飘过来。
千越一步一步走过去,侧身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计晓的身上还有以前一样的香水的味道,千越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
以诚没有夸口,他做的饺子果然好吃。
千越把头埋进碗里,从来没有吃得那么香过,依然没有声音,但是极快,一口气吞了十来个,才抬起头来,嘴里鼓鼓地,含糊不清地说,“哥,比大娘水饺好多了。你别做运输了,开个饺子馆吧,开个饺子馆吧,我给你当跑堂的。”
以诚从身后伸过胳膊来搂搂他说,“好啊。”
千越拉住他的胳膊,他的手指间全是面粉,在两手相握之间沾到千越的手心里,滑滑的。
千越转头把脸埋在他腰间,拿额头去蹭蹭他的外套。家常穿的半旧的衣服,布面细软,舒服地贴着行越的额。
千越想,真好啊,真是好。自己终于不再怕那个人了。终于不怕了。
元旦来的时候,以诚送给千越一件礼物。
这礼物其实也平常,是一件深蓝的V领毛衣与一条同色的粗格的围巾。以诚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窗高领儿的毛衣,所以织了这个。怕你冷,又给你织了条围巾。”
千越惊讶地问,“你织的?”
以诚嘿嘿笑起来说,“你可别笑我越越,不是手织的。是机织的。以前在部队,培训我们做军地两用人才,我就学了这个。我姐开的那个织毛活儿的店,机器是我选的,连那些小姑娘也都是我教会她们织的呢。”
千越用毛衣遮在口鼻上,只留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闷闷地喊,“呀呀,是以诚,是以诚。”
以诚说,“行行,笑吧笑吧,你高兴就成。”
千越走过来,趴在以诚的背上,说,“哥,咱们一辈子在一起吧。好不好?一辈子。”
那个老实人,难得幽默一回,回答说,“买一送一,这辈子,下辈子。”
千越说叫以诚开个饺子馆。以诚说,越越,我还真有这个心思。不过不是想要这里开。
千越捧着大杯的热茶,用那杯子去捂着微凉的脸颊,闲闲地问,“咦?那你想在哪里开?”
以诚说,“越越,人家说,在国外开饭馆还不错,要维持两个人的生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听说在国外,饺子都论个儿卖。到时候。咱们不论个儿,就论两,厚厚道道的,保准好做。”
千越越听那眼睁得越大,“到时候?什么到时候?”
以诚在千越身边坐下来,搂搂他说,“越越,我在想啊,以后,我们要不去外国吧。我查过了,有些国家,对我们这样的,比较宽容一点,甚至。。。都是可以结婚的。我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在一起。”
千越望着他,“这事儿你想了多久了?”
以诚答,“很久了。一直在想呢。”
千越把杯子凑到以诚脸上贴一下,“好。我们去。”
以诚快乐起来,整张脸都放出光来,“可是越越,你可得教我说外国话。我以前学的那点儿英语,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
千越在沙发上蹲坐起来道,“好啊好啊。快快拜师吧。”
以诚抱起拳道,“老师在上,受小生一拜。”
千越笑倒,差一点儿滑下沙发,被以诚眼疾手快地抱住。
以诚笑着说,“越越,我可笨,你别嫌弃。”
千越笑着反手拍拍以诚的额头,“没问题,没问题,我见过更笨的。有她那碗酒垫底,什么样的笨小孩我全能对付。”
以诚傻笑着用额头去蹭他的头发。两个人贴得那么紧,心里都有一团团的热升上来。千越说:“喂,你松松手,我去洗澡。”
以诚回过神来,嘿嘿笑着说,“哦,好。”
等以诚把一切收拾好,千越也洗好了澡出来了。
以诚发现,千越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一点小小的没条理。常常地找他的小东小西,特别是他的眼镜。
找眼镜的时候,他微微眯着眼,一副迷迷糊糊的表情,额上会急得出一层薄薄的汗。
现在他又是这么一副样子,眉间还挂着一颗亮晶晶的水珠。
千越早上把洗好的衣服晾出去,谁知下午好大的一场雨,只好把淋湿了的睡衣重新洗过。
现下,他穿着以诚的一套半旧的衣服。米色的衣裤,宽宽地套在他身上,袖子一直给他卷到手肘。也不怕冷,裤腿也卷了两道。
以诚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迷迷糊糊地找过来,找过去,宽大的卷着的裤腿扫着他的光脚背。
以诚有点脸红,老实人难得做一回坏事,还真是心虚得紧。
然而,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安宁与喜悦,一点点地暖暖地从心头渗透到嘴角眉梢。
一会儿之后,以诚伸手把他拉过来,从沙发腿边拿出眼镜,慢慢地给他戴上。
他的眼睛慢慢地有了焦距,眼中又有一点点的迷惑,一点点的诧异,然后他的睫毛垂落下来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嘴角却一点点地荡起一个小小的涡。
在大脑有反映之前,以诚的嘴唇已经落在那朵笑涡上。
从那一天起,以诚真的认真地跟着千越学起英语来。
千越用心地给他选了很实用的教材。每天学上一课。平日里也应时应景地练一练日常用语。以诚学得不算快,也不算好,难得的是愿意说也敢说,有空的时候就会捧着书读两课。
千越听着他翁翁地读书的声音,止不住地从心里笑出来。
千越手头儿翻译的活儿渐渐多起来,他的速度快,水平高,也不计较报酬,找他的人多起来。有时候一连半个月都要赶活儿赶到很晚。
往往一份活儿完了之后,会轻松一下。千越会去公司接以诚下班,两个人一块儿出去吃个饭。
有一回,千越去找以诚,以诚刚刚出去有事。宁可一个人在。笑着叫他等一会儿。
宁可倒来热的巧克力,递给千越,说,“以诚说你最爱喝这个。”
千越微微有点诧异。
宁可微笑着别过脸去放低了声音说,“以诚,他的爱人,是你吧?”
千越愣住了。
宁可一边收拾着桌上的单据一边款款地说,“别误会。我没有恶意的。一开始,听他打电话,叫越越越越的,我以为是女孩子,叫月亮的月。却没有料到是男孩子呢。”
千越道,“你。。。觉得这种事。。。很。。。龌蹉吗?”
宁可微笑着摇头,“别人如果这样我不知道,跟我离得远,我不能了解。但是,以诚,他是不会龌蹉的。你一定有叫他爱的道理。”
千越低头不作声。听见宁可继续说下去。
“我从没有见过象以诚这么好的人。他对谁都那么好。那个时候,我还在念财会大专。我父母双下岗,家里条件不太好,先前已经因为付不起学费休学过一年了。那时候我想,说什么也得读完了。我去饭店做啤酒推销。挣得不多,倒底是一份工作。可难免会遇到些不三不四的人。是以诚帮我解的围。他还供我上学,他说女孩子,在那种环境里,太不容易了。叫我别担心,只要能读,他都会支持我。我们只不过是贫水相逢,他这样帮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要我的报答。”
女孩子说着,抬头看着千越。她淡眉细目,面容十分柔和耐看。“后来,我跟他说,我喜欢他。他说,他有了喜欢的人了。喜欢了好多年的。是怎么也丢不下的人。那我就说,好,那也没关系,没有缘做夫妻,我就在你这里为你打一辈子的工吧,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后来,他亲口跟我说的,他喜欢的人,是你。”
宁可笑起来,“其实他就是不说我也猜到了。他是对什么人都好。可是对自己爱的人,倒底是不一样的。”宁可的手脚很麻利,这么一路说着,手上的事儿也做得差不多了,分毫不乱,“千越,我叫你千越好吗?我今天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以诚和你,不管将来如何,我总是支持你们的。你们可得好好的,啊?”
千越点点头,“谢谢你。宁小姐。”
宁可愉快地对着门口抬抬下巴,“看,回来了。”
以诚走了进来,带进一阵凉凉的风,他的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有两条小金鱼。两个相携回家的路上,千越把把金鱼接过来,对着路灯细细地看。灯光打在塑料袋上,映着里面的水光,晶莹透亮的,两条鱼都是墨黑的颜色,一条稍大些,一条稍小。
后来,千越把它们养在一个扁扁的玻璃瓶里,瓶底有碎的晶石,深深浅浅的蓝色,他们还给小鱼起了名字,大一点的那条,叫不离。小的那条,叫不弃。
又一天下班,以诚独自回家,那天千越有一份急件要做,就没去找他。
以诚走到楼下时,突然顿住了。
他仰起头,细听着楼上自家窗口传出来的琴声。
因为天冷,窗子是关着的,乐声隐隐约约的。
以诚仔细地听着。
似乎是一首儿歌,旋律简单熟悉,不断地重复着,象是孩子可爱的絮叨,稚拙而动人。
以诚听着听着,就有泪水热热地流下来,凉凉地滑到下巴。以诚伸出大手抹了把脸,走进暗的楼道里,又笑起来。
很快就快到春节了。
以诚有一天对千越说了件事儿。
春节就在眼前了。
以诚说,“越越,春节,我要回家过年。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千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都快睡着了,听见这话一个激灵醒得透透的。却蒙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以诚在他露出半个的头上拍拍说,“喂,越越。”
千越在被子里说,“我睡着了。”
以诚把他连人带被地抱起来,让他坐着,千越软耷耷地倒下去,以诚又抱他起来,他就又倒下去。又抱他起来,这回不倒了,把一床被子密实实地裹在身上,团坐在那儿。有点儿发呆。
以诚把他长长了的额发缕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说,“越越,跟我回家去。”
千越往被子里缩一缩。
以诚知道千越还是象小时候一样,对那些简单的事情,常常会很认真地去思索,象是晚饭吃什么,家里要添一台什么样的DVD,洗衣机里的衣服是要晾在屋里,还是干脆先晾到外面去,好象天有点阴。他常常会拄着下巴,微皱着眉,很努力地去想,仿佛那些事有关生活的本质,或是,有关幸福。
但是,真正遇到需要考虑的事,他就会顾左右而言它,象一尾小鱼,遇到水底的大石,就从边儿上溜过去。
以诚把千越脸上的被子扒拉开一道宽缝,“越越,今天你可别做小驼鸟。你听清楚罗,春-节-跟-我-回-家-去。”
千越扭一扭,答道:“以诚哥,你这里放了一个什么,硌的我。”说着,从身子底下掏出一盘CD来,拿在手上颠着,“说我没条理,你的东西也乱放,CD居然放在这里。”
以诚说:“越越。。。”
千越说,“咦,这碟可有点儿年头了,哦,你还没老,就开始怀旧了。”
以诚急了,搬过千越的脸就亲。
千越半天才得以呼出一口气,“咳咳咳,是以诚,你这招狼吻招势已经用老了,有什么新的没有,尽管使出来吧,本公子武艺高强,怕你不成!”
千越裹着被子站起来做大侠状,踩得床铺一颠又一颠。
以诚把他拉下来坐着,“越越,”声音里的温柔与痛惜让千越觉得自己无从遁形。
“越越,我没打算一辈子瞒着家里。不管以后到哪里,这一关总要过。我不能把你就这么藏着掖着,见不得光似的。”
千越累了似地靠在他肩上,听他缓慢的语调,是以诚这个家伙,看似温和,坚持起什么来,倔得象头牛,明知是南墙也要撞的死心眼子。
以诚接着说:“别怕越越。这次又不是去摊牌。只不过,我想让你跟家人慢慢地熟起来。喂,别怕啊?”
千越说,“春节不都是要买水仙放家里的吗?以前我们家里买的,不晓得怎么搞的,都长得象蒜那么高,开的花倒不少,太重,头撑不住,全耷拉下来。”
以诚说,“越越,你别担心。”
千越说,“明天我们扫尘吧。地板归你,窗子归我。你给我弄个保险带来,我吊到窗户外面去擦。”
以诚说:“你别怕。”
千越说,“对了,我要去买个新吸尘器,现在的这个昨天用着用着就冒一股烟出来。唔~了一声就没动静了。”
以诚说:“凡事有我。咱们不怕。”
千越说:“你说这么半天话饿不饿?煮碗面来吧。”
以诚说:“那话怎么说的,‘两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么文皱皱的,记起来还真费脑瓜子,可是说的真对。”
千越说:“我可不吃方便面,一股味精的味道,老板,下碗西红柿鸡蛋面。”
以诚说:“别怕,啊?”
千越终于低下头去,“嗯。”
吃完了宵夜两人总算是躺在床上休息了,以诚把千越搂过来说,“千越,你这算是答应了哦,不许耍赖。”
千越说,“年纪青青,别象唐僧似的那么罗嗦。”
以诚闷闷地笑,紧一紧搂着的手,“还有。。。”
千越扭一扭身子道:“什么嘛?”
以诚道:“水仙花,会有的。我给你刻好,保证不会再长成蒜。”
以诚很快睡熟了,千越却不能。
隔了那么久,走了那么些个弯路才看到的幸福,常常使人胆颤心惊。
千越在黑暗里睁大眼,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是,虚空里还是好象有着很多画面,有过往的,也有现在的。依次闪过来,一下子又淹没在墨黑里。
突然,他转头凑到以诚脸前。两人的脸离得那样近,只容得下一根指头的距离。
感到以诚的呼吸扑在他脸上。悠悠的,有点痒。
以诚的身体很好,百毒不侵似的,正是男人最健康精力最充沛的时期,他睡着了以后的呼吸非常绵长,心跳很缓。千越常常在半夜里伸手到他的鼻下探一探,再贴上他的胸口摸一摸,很傻,他自己也知道,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地在夜里醒来时重复着痴傻的动作。
除夕那天,以诚与千越拎着给家里人买的年礼准备出门。
千越穿着深褐色半长的棉褛,脖子上围着以诚给他织的蓝围巾,时不时地有点儿发愣。
以诚跟他开玩笑,“傻媳妇儿,丑媳妇儿总得见公婆。何况咱们越越又不丑又不傻。”
千越抬脚用力踩在以诚光洁的皮鞋面子上,留下半个灰秃秃的脚印,脸上装出一个很狰狞的表情。
以诚看着那个灰色的脚印,说,“哈哈哈,街角新开了一家擦皮鞋馆,有空一起去试试?”心里笑起来,想“小千越,顾左右言它哦,我也会。”
以诚父母跟长子住,以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还有一兄一姐,都比他大得多。父母年纪都不小了,快七十了。住的地方离以诚现在住的房子挺远,两人坐了半天汽车才到。
老俩口看见小儿子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老大去了老丈人家过年,女儿却带着老公孩子回来了,加上小儿子,也是团团的一屋子的人。
见到儿子带来了人来,老俩口也很热情,看那孩子,清俊文雅,很是眼熟的样子。以诚说,“爸妈,你们还认得他么?”
父亲眼拙了,没看出来,倒是母亲,一拍手叫出来:“这不是当年沈教授家的孩子。叫千越的是吧?长这么大了?以前是以诚的小尾巴。”
姐姐也走上前来说:“可不是,我也认出来了。小时候喜欢喝我们家土灶里烧出来的稀饭的那个孩子。爸,你怎么记不得了?这才过了几年啊,再说,模样一点儿没变,就是更帅了。”
姐姐长得与以诚不太象,明显地象着母亲的甜蜜眉眼,三十多了的人,依然很可爱的女子,有一点点外露的聪明与爽利。
千越就点儿脸红,脱下的外套与围巾捏在手里也不知朝哪里放。
姐姐看了看他手里的围巾与身上的毛衣。想起以诚在她的店里,拿了一堆蓝色的毛线铺在案上细细地选颜色,又把机器调成最细密的针角来织,以为他是织给哪个女孩子呢,却不料织出来的是男款,原来就是送给这个男孩子的,还真是衬他,格外的秀气清爽。
姐姐家的孩子是个男孩,五岁,正是皮得了不得的时候,恨不得上天入地的,看家里来了客人,一径缠了千越,时不时地尖声大叫。千越从他的玩具堆里挑出一盒油泥,纤长的手指捏啊捏出了小兔子,小狗,小桌子小椅子,其实不太象,也不太精细,不过照样把小男孩儿虎得乖乖的,吃年夜饭的时候一定要跟小沈叔叔坐在一处。伸出去的勺子,半天也舀不起想要的菜,千越给他夹到碗里。抬起眼的时候正碰上以诚鼓励的眼神,就笑笑。
吃完了饭,以诚抢着去洗一大堆的碗筷,千越跟着母亲与姐姐在一旁准备茶水,水果,点心,糖,各样的瓜
子,一样一样用小碟子装出来,千越家里既便是过年也很简单,年氛不太足的,这还是第一次象象样样地过一个年,心里很快乐,人也放松下来,便带出几分稚气来。
母亲与姐姐就问他在哪里做事,以诚替他答道:“越越是翻译呢。会两门儿外语,说得跟中国话一样的溜。”
母亲就笑着说,“你们一家子都是有学问的人,我记得当年沈教授接待外国来的专家,我去会议室送的水,真是吓我一跳,我就想啊,这人家的脑子是怎么长的,那么难懂的话也学得会!”
大家都笑起来,以诚隔着人对千越竖起大姆指。然后说,“妈,现在越越住我那儿呢,他父母都出国去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怪冷清的。”
母亲说:“好好好,你还要象小时候一样对人家好,可别委屈了人家。”
姐姐笑道:“妈放心,我们家以诚从来不会欺负人的。”
母亲也说:“这倒是。”
从母亲家出来的时候都后半夜了,街道上有年青人放鞭炮,响声一片,热闹得很。地上有前一天积下的一层薄薄的雪,踩在脚下咯咯吱吱的,有些滑。剩着晚上,以诚拉着千越的手,悄声地说,“我妈跟姐他们都喜欢你。”
千越呼出一口气,笑笑脱下手套,凑在眼前看,又伸过来给以看,“吓得我,一手心的汗。”
以诚把他的这一只手也握住,“越越,不是说别怕嘛,会好的。”
千越又叹一口气,反手握住以诚的手,小声地说:“真的会好就好了。”
以诚说:“当然会好的。一定会。”
这以后以诚有意识地常带千越回家,有时也会故意让千越往家里送点儿东西。自己又不放心,悄悄地跟在后面,千越出来的时候装不知道,走到背人处突然转身,看着以诚吓一跳的样子,咬着牙笑。
一天,姐姐正巧到以诚家这边来送一批货,突然一个念头冒出来就想上去看看。看看时候也差不多要吃晚饭了。于是买了点熟菜上去。
开门的是千越,很有礼地把姐姐让进去。以诚正烧着饭,招呼了句姐姐就自己在屋子里转开了。
看到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眼光落到客厅里的钢琴上,一下子想起来,沈千越是会弹钢琴的,当初以诚买这琴的时候自己就纳闷儿,以诚也不会弹啊,难不成专是为沈千越准备的?那时候就想着两个人现在会住在一起?
走进浴室看,什么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两个人住着嘛,原本也是正常,只是,这一切里都透着那么一点不平常,这不平常落进有心的人眼里,就成了一丝丝的古怪,姐姐自己也说不上来什么古怪。伸出头去看看那两个人,一个在厨房里,一个在客厅,一个叫一个递个什么东西,递过去那一个拿到了就笑笑。这一个也笑笑。
姐姐想,倒象是正常过日子似的。这个念头一起,姐姐心里别的一跳。又想,不会有什么吧,多想了。小时候两个人就那么要好的。以诚又是个实心待人好的孩子。不是吧?
姐姐多少留了个心眼儿。时不时地找个借口过来一趟,送点儿吃的用的什么的。过去倒没有走得这么勤过。以诚与千越,一个有点儿实心眼子不会去想,一个骨子里还怕着不敢去想,两个居然都没有在意。
开春以后,千越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学骑摩托了,以诚下了班,把车推到小区后门,那里有一片空地,人少,安全些,开始教千越。
千越那么个人,看起来灵灵醒醒的,运动机能好象差了一点儿,无论如何也掌握不好平衡,学了半天,那车歪歪扭扭地向前爬了那么几米,又歪倒了。
千越气喘吁吁,顺势坐在地上。任凭以诚怎么戏怎么拉也不肯起来,后来索性,仰面躺了下来。
初春的土地,依然冻得硬硬的,却已有细小的草钻出了地面,看不见,但是,千越躺着,手慢慢地捋着,却能够感受得到那种麻酥酥微微的湿意。
以诚忍住笑,坐下来哄他,“越越,快起来,天还冷着哪,地上多凉啊。学不会没有关系,不是说好了我带你吗?”
千越用胳膊挡着眼睛道,“真失败,我也想有一天能骑着车带你,学不会怎么带?真是,你说我在这方面是不是特别地笨?”
以诚道:“你哪里笨了?慢慢儿来,总有一天能学会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学自行车的事吗。。。”
千越翻身起来,勒着以诚的脖子,伸手做手刀状,架在以诚脖颈间,皱着眉头边笑边说,“是以诚,你敢再提我小时候学车的事儿。。。哼哼哼!”
以诚哈哈笑起来。
少年千越,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学自行车,少年以诚,扶着车架,跟在后面跑着。过一会儿,他偷偷地放了手,千越稳稳地向前骑,不经意看见以诚站到了一旁,大叫一声,便从车上滚了下来,滚到水沟旁,一身的泥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走过这一磕磕绊绊的一遭,终于又回来了啊。
以诚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却把千越的面容看得这样地清晰,忽然顺着千越搂着他脖子的姿态势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
千越用额头碰碰他的脑袋,马上又转开了,柔声问道:“是以诚,你怎么了?”
以诚抬起头,呵呵笑着说,“我真想告诉别人啊,告诉许多许多人。所有的人。”
“告诉什么?”
以诚想说,告诉他们,我有多么地爱你,多么爱,多么爱。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然而,不相干。
千越是懂得的。
千越低头,摸索着地上刚冒头的小草,慢慢地问:“别人怎么想都不要紧的。只是,哥,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一辈子吗?”
以诚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
千越笑,“有一天,我会变得很老,脱头发,掉牙齿,老态龙钟,那时候,你还会爱我吗?”
以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年青的面颊,细腻紧绷,连毛孔也不见,以诚说,“那是当然。那时候我比你还老,也许路都走不动,拄着拐,白胡子粘成一缕一缕的。那时候,咱们就结伴儿坐在咱们小饺子馆儿的收银台后面儿,没事儿数钱玩儿,支使着小跑堂他们跑来跑去。”
千越吃吃笑起来,说,“那是得好好数数,老眼昏花的,别数错了。那时候,钱可就是咱们的儿子,指着它养老哪。”
千越不似前些日子那样瘦到让人心痛了,清秀的面孔,在一片昏暗中粹玉一般的,墨黑的眼睛闪着温润的光。
以诚用肩碰碰他说,“越越,明年一起回趟东北吧。去吉林。咱们冬天去,去看树挂。你从没看过吧?”
千越说,“在纪录片上看过。”
以诚说,“那不一样的。跟我一起去吧,啊?”
“嗯。”
“老家在离吉林市不远的郊区。姥姥是没了快十年了,可是,几个舅舅还在。我的老舅舅,最会种西葫芦。到时候,我给你做西葫芦鸡蛋饺子吃。”
以诚用手背触触千越的脸颊,“看,冷成这样。快起来回去。感冒了不是好玩儿的。”
两人一同上楼。
楼道里依然很黑。以诚也不知怎么的,就起了孩子心,一把把千越的头抱在腋下,刚想呼噜呼噜他的头发,千越灵巧地从他胳膊下钻了过去,以诚反手拉住鱼一样滑出去的千越。
暗暗的楼梯间,两个人居然就这么相互地看住了。
千越的眼睛亮闪闪地,“看饱了没?”
以诚说,“没有。”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
姐姐站在楼梯的下一层,下意识地就往拐角躲过去。心扑通扑通地,慌得象偷了别人的钱。半天听得两人回了屋,返身昏头胀脑地下了楼。直到走出老远,才想起手里一直捏着的一袋元宵。自家做的,本来想着送过来给他们俩尝尝的。
姐姐想想,回了母亲那儿。
父亲正巧出门儿下棋去了,母亲看见女儿突然回来了,象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问是怎么了。
姐姐把母亲拉到里屋,那手有点儿抖,一手的冷汗。
母亲说,“你怎么啦?是家其(姐姐的老公)出什么事了?”
姐姐觉得吞咽都有些困难,嗫嚅半天才说:“妈,以诚,得赶快想办法儿给他介绍个对象。”
母亲说,“忽然地说这个,也不是没介绍过,上次那个,他连见都不愿见。慢慢有合适的再看吧。还是你现在有什么好的人选?”
姐姐说,“不是这么说。唉。。。”姐姐凑到母亲耳边低语了几句。
母亲用力的摇摇头,“哪会有这种事。以诚从小就待人好。又是一起长大的,亲热一些,关系好一点,也是正常的。”
姐姐说,“不是,妈。我说不上来,他们两人那种感觉,您细看看就明白了。跟一般的好不一样。也不是我多心,妈,你不记得了?家其表姨家的那个小儿子,当年不就是跟个男人混在一起,后来家里闹得不象样子,最终得了精神病了?现在还没好呢。也没有人管,成天在大街上,当着人就脱得光光的,多造孽!”
母亲变了脸色,“那可怎么办,怎么办呢?”
姐姐叹息道:“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把以诚叫回来,私底下悄悄探一探他的口风?”
母亲说,“好。你等我打电话去。”
姐姐拉住母亲说,“不在这一会儿。等我们想想该怎么问。”
第二天,以诚下班以后,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是家里有点儿事,叫他回去一趟。
那天下班后,以诚顺道去菜市买了不少的菜,回到家就钻进厨房,一样一样煎炒烹炸炖,弄出一屋子热气蒸腾的香。
千越笑眯眯地趴在餐台上看着他,以诚高高大大,有板有言地做饭,两个火头,被他照管得滴水不漏。腰里系着天蓝色素格子的围裙,居然有一圈宽宽的荷叶边儿,千越倾过身子,去揪那花边儿,笑说:“真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好娘子,今晚有没有蟹黄蛋吃?”
锅里的汤濮开了,以诚想过去掀开锅,千越却紧紧扯着他的围裙边儿不放手。以诚捏捏他的耳朵说,“越越,锅开了。”
千越说,“我知道啊。”可是手还是不放开。
以诚一使劲儿,竟把他从餐台那边儿拎了过来,“那,过来帮我打蛋。”
千越有一下没一下懒洋洋地搅合着大碗里的蛋液,把那粘稠的液体用筷子挑得高高的,丝丝缕缕,凑在灯光里看,亮晶晶的,以诚问:“越越,好玩儿吗?”
千越慢吞吞地说:“好-玩-啊!”
以诚摸摸他的头顶:“那慢慢玩儿。”
千越反而放下手中的碗,象树熊那样贴在以诚的背上,手臂环着以诚的腰,以诚窄小的厨房里来来回回,象是多了条尾巴。
以诚想,千越这孩子,其实心重,却很少说,躲着什么似的,越是在意的事儿越躲,真是叫人放心不下啊。
吃饭的时候,以诚慢慢地把家里打电话叫他回去的事儿说了,千越说:“哦,那你还不下了班就去,明天做好吃的也行啊。”
以诚说:“应该也没什么大事的。可能是家里的什么东西坏了,要我过去看看。我爸妈他们住的房子,还是八十年代的呢,下水管啊什么的,常有状况。”
千越把头埋进汤碗里,“是啊,吃了饭你早点去,我来收拾。”
以诚说:“越越,放心,别怕。”
千越说:“哥,汤真好喝。”停一歇又说,“你呀,何必特地跑回来陪我吃饭。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以诚呵呵笑着说,“反正我的心思是瞒不了你的,越越,你就是我心里的小蛔虫。”
千越抬起头,那样一副清清淡淡的笑脸,“是哦,我会读心术,怕不怕?”
以诚答:“不怕,越越,哥什么都不怕。”
以诚坐在门口的小凳儿上穿鞋子,千越站在一边,看着他高大的身子窝在那小小的凳子上,凳腿儿那么细,当时是自己看着好看任性地买下,也没细想是不是合以诚这么大个子坐,以诚依旧是笑着,说,果然好看,咱们越越的眼光不会错。以诚从未对他说过“不”,从小如此,千越想,以诚的这一份好,别说是一辈子,就是只享受那么一段,也算是有福气了。
以诚站起来,习惯性地跺跺脚说,“走了。我很快回来。那碗留着我回来洗,你去忙你的,记得做一会儿歇一下眼。”
千越笑着答应,“哎,这几句话里头,最喜欢听你说碗留着别洗啦。”
以诚也笑着转身,开门。
千越突然从身后死死地抱住了他,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出来是闷闷的,“我没什么,就只抱抱你。我的指缝宽,怕把你给丢了呢。”
以诚回手握住他的手,将两个人的十个指头缠在一处,“你看越越,我的指缝也宽。咱俩手拉得紧紧地,你丢不了我,我也丢不了你。”
以诚一进父母的家门,心里那一份担心就立刻落了实。
父亲不在,依旧按老习惯出门找老友下棋去了。
姐姐却在,一下子就把他拉进门,推到母亲的卧室里。母亲坐在床角,母女二人对看看,谁也不好开口似的,最终还是母亲打破了僵局。
母亲说:“以诚,叫你回来是问问你,你。。。也老大不小了,有没有想过找个女孩子正正经经过日子。”
以诚道:“妈,我现在,也是正正经经地过日子的。”
母亲又问:“我们,今天找你来,就是问问你,你心里倒底是什么个想法儿,你。。。跟沈家的那个孩子。。。要好。。。妈是知道的,你们。。。也都大了,也该。。。各人干各人地去了。。。总这么住在一块儿。。。也不是个事儿。”
以诚喊:“妈!。。。”
姐姐打断他的话,“唉,妈,你也别拐弯抹角的了,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咱们就跟以诚明说,他也不是那种不体谅大人的心的人。”
姐姐与母亲对视一眼,下决心似地问道:“以诚,今天你当着妈,当着姐的面儿,你给我们明明白白地说,你跟沈千越,倒底是怎么个情况?你从小就不会撒谎,今天也别撒谎,赶紧的,一五一十地,我们也好帮你想想清楚。”
以诚想,哦,终于来了。
以诚清清嗓子,用力捏巴了一下手指,端端正正地抬起头,说,“妈,姐,其实,我是,同性恋。十来岁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了。这么些年,我也没跟你们说,今天说出来,求妈跟姐的体谅。”
母亲吱吱唔唔地问,“你是。。。是什么?什么恋?那是什么意思?”
以诚说,“就是,我只能喜欢男人。对不起妈,让您担心。但是没办法,这是天性。我喜欢男人,我喜欢的是,沈千越。”
母亲掉转了脸去问姐姐,“以兰,你听这个孩子他说些什么?乱糟糟的,我也听不太明白。”
姐姐变了脸色,回身握住以诚的肩用力地摇着道:“以诚,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你让妈都急糊涂了。你知道爸妈这么多年带着我们几个,家里条件一直不好,你不是不知道他们有多不容易,现在好容易日子好过点儿,你又来这么一出!你乘早的,给我跟那个沈千越断了!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以诚道:“姐,我知道对不起妈,对不起爸,但是,我不能跟千越断。我,我丢不下他。我跟他,我们说好了,这辈子,我们都在一块儿。”
妈妈终于痛哭出声,“这孩子。。。说的是什么糊涂话啊。。。你们两个大男人家的,说什么一辈子在一块儿哇?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你还怎么见人,我们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我们都还怎么见人?”
妈妈跌跌撞撞挨过来,捧着以诚的头,继续道:“以诚,以诚,你从小孝顺,你不是不糊涂孩子,你跟妈说,你跟妈保证,你以后再也不跟那个沈千越混在一起了。说话呀!”
姐姐也泪流满面的,“以诚”她说,“以诚,你从小良心好,路边的小狗小猫你都可怜,你就不可怜可怜妈?”
以诚心里灌了铅似的,只不过是个开始呢,这只不过是个开始,他想,母亲的眼泪与伤痛,姐姐的担心与指责,都是真真切切的,不容他辩驳的,她们是他的亲人,这世上,她他与他流着相同的血,既便断了骨头也筋脉相连的,他从未想去伤害她们,让她们伤心。只是,越越呢?他爱了那么久,爱得那么坚决的人,他丢不下的人。丢下他,留下了骨血却没有了心。
以诚说,“妈,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报还你们都行,怎么补偿都行,我就只是不能丢下千越。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姐,我爱他。”
母亲的身子全部俯在以诚的腿上,以诚想把她扶起来,被姐姐一把推开了,“妈,不要再跟这个人说什么了,他被鬼迷了心窍。他没得救了。妈你就当没生过他,你老了有我给你养老送终,你还有儿子孙子外孙子,不差他一个!是以诚,你走吧。呆在这里干嘛?想气死妈顺了你的心?”
以诚喊,“姐。。。”
姐姐说,“你别叫我,你不跟沈千越断了你就别叫我。妈你都不在乎,你还在乎姐?快走,你快走!”
姐姐推着以诚出门儿,也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手劲儿。
以诚叫着,妈,妈,妈。。。
妈妈有点儿迷糊,心里就只一个念头,对姐姐续续叨叨地念:“可别让你爸知道,可别让你爸给知道了。”
门,在以诚面前砰地关上了。
以诚走了,母女俩泪眼相对地坐着。
门上突然有轻敲的声音。姐姐以为是以诚回心转意了来向妈妈认错的,扑跌着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眉目与以诚极为相似。
是以诚的哥哥以刚。
以刚说:“哟,丫头,你也回来了?妈呢?”
一路叫着,妈,妈,走进来,一叠声地问:“妈,我回来了。妈,上回你做的那糟面筋还有没有?有的话,再给我点儿,我老婆说好吃。”
姐姐一腔子的怒气再捺不住,冲着以刚叫道:“你这个老婆迷,心眼子里就只装着老婆儿子热炕头,家里什么事儿你也不上心,亏得老爸还说你是长子,从小就偏向着你,养儿子有什么用?”
以刚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说弄得愣住了,嘟嘟囔囔地反驳道:“丫头,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不也生的是儿子?你还别说,家里有什么事,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办罗!”
以刚回头这才细看出母亲与妹妹脸上斑驳的泪痕,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姐姐道:“也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眼前就有一件烦难的事儿,大家都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母亲只不停地叹气,流泪,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姐姐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
以刚点起一支烟,沉吟一会儿,说:“要我说,也别跟以诚较劲废话,那孩子,从小死心眼,他认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依我说,我们去找那个沈家的孩子,这事儿还得从他身上下手。我们去找他,叫他走,滚得远远儿的。我想他也是读过书的人,总不会死七白咧地缠着以诚不放。”
那天晚上,以诚很晚才回家。他居然忘记坐车,就那么一直走了回去。
千越还没有睡,给他开的门。以诚笑着说:“我回来了越越,回来洗碗。”
千越也笑起来,“真的,还给你留着哪。”
以诚走进厨房一看,餐台与灶具都擦得甑亮,调味瓶都擦得光净如新,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角。
以诚仿佛看见千越一寸一寸地擦着那台子,一点一点抹净小瓶上的油垢积尘,那埋在心里的话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千越看他愣着,靠在他身后,下巴磕在他肩上,轻笑着说:“难得勤快一回,也不赞扬一个?”
以诚回头看着他,千越的笑容纯净,灯光里显得特别稚气,以诚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颊,笑着说:“是,马兰花送给勤劳的好孩子。”
千越笑起来,张开了双臂抱着以诚的肩,头挨过来,来来回回地晃着身子。
以诚回手抱住他,有一腔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千越突然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是以诚,有句话我得告诉你。”
以诚问:“什么?”
千越说:“我爱你。”
以诚突然地就湿了眼睛,口中用力地吞咽了几下,才说:“越越,人说傻人有傻福呢,那说的就是我。”
千越攀着他的脖子,只是不松手,说:“傻子,记得把你的福气分一点给我。”
以诚说:“没问题。都给你。”
躺到床上的时候,以诚慢慢地把事情说给千越听,自己觉得每一个字,都是艰难出口,干涩地象从口中一个一个地扯出来一般。
以诚说:“越越,家里,知道了。我跟他们,都说了。”
千越说:“你一定挨了骂了。”
以诚问:“你猜到了?”
千越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哥,你进门都忘记换鞋了。”
黑暗里,以诚呵呵地笑起来,“真的?”
“真的。”千越说。
过一会儿,千越说:“哥,有空,我们出外拍点儿照片吧,除了小时候的,我们还没有合照呢。”
以诚说:“好。这个周末就去。去你喜欢的东郊。”
又过半天,以诚摸索着千越的手,摸到了,紧紧地握住,说,“越越,说好了的,咱们谁也不丢下谁。”
千越想,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那样,也好。提心吊胆的许多天,真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索性,不躲也罢。
那躲不过的,很快就来了。
千越看着面前的男子那一张与以诚极为相似的面孔,还有姐姐,她的脸上,再也没有过年初见时的和善与亲切。
千越起身想倒杯茶水,以刚说:“你也别张罗,弄个真象是跟以诚一块儿过日子似的。我们也受不起你的茶,还是坐下来,把该说的说说清楚。”
千越听着他的话,思绪飘得老远。想起小时候,冬天,研究院那古色古相的屋檐下挂着的尺许长的冰棱。看着晶莹剔透的,摸上去,刺骨的冷。
以诚屈起手指在桌上用力扣了扣,拉回千越飘散的思路,“怎么说,沈千越。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咱们也别拐弯抹角的,一句话,你离开以诚,并且,从此不能再纠缠。这样,你好,他也好。我们一家子也好了。”
千越说:“我,不会走的。”
以刚笑起来,隐隐的怒气却藏在眼睛里,几乎要夺目而出。“那么你是要一辈子跟个男人混下去罗?”
千越说:“是大哥,我们。。。不是混。我跟以诚,是认真的。我们,是有感情的。”
以刚说:“感情么?你看我吧,我什么好吃的,都会想着我老婆,宁可自己穿旧衣服也得给她打扮得体面罗,要是她有了危险,我拼着命不要也得保住了她。这算是有感情了吧,可是,我也不好意思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呢,老夫老妻的,说不出口。你们两个大男人家的,谈爱情,你不嫌牙磋?”
千越脸刷就白了。耳后一根青筋突突地急跳。
姐姐看着他,有一丝丝的不忍。原本是那么灵秀的孩子,怎么就走上了这条道儿呢?那么以诚呢?以诚又何尝不是好孩子,那是和自己血脉相通的人啊,这种当口,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姐姐缓慢地说,“小沈,你是知书达理的孩子,我们也相信你不是故意存着害以诚的心。你说的感情,我们不懂,只有一点,我们还是懂得的。你们这样,是违了人伦的,其结果只能是身败名裂,小沈,你忍心看着以诚没脸见人吗?”
千越艰难开口,“大姐,我不能离开啊,我。。。不能走。”
以刚终于压不住火气了,霍地站起来,那拳头对着千越就挥了出去,“你不走,你死赖在这里,想害死我家以诚?”
千越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耳朵里翁翁乱响,脑子里有片刻是空朦朦的一片。
姐姐叫道:“是以刚,你干什么?说归说,动什么手?”
千越撑在钢琴上,亮洁的琴面上,映着他模糊的身影,有什么叭嗒叭嗒地落下来,琴盖上染了几个褐色的小小斑点,千越用手去擦,以诚那么爱惜这琴,天天擦拭,千越哪里舍得弄脏呢?擦过去,手指间是潮湿的腥红。
姐姐拿过纸巾,递给千越堵住流血不止的鼻子,柔和肯切地说:“走吧,小沈,你离开吧,算是我们一家子求你,你放过以诚,就等于救了他,也等于给我们一家子一条生路。”
千越的鼻子不停地流血,顺着指缝流下去,半个衣袖都被染红了。姐姐不忍地替他擦着,血渍狼籍的脸,清清秀秀,眉睫抖得象濒死的蝶的翅。
姐姐拉他在椅子上坐下,让他仰起头, 不能心软啊,姐姐想,这一念的软,会害了两个年青人,陪上一大家子老老小小未来的日子。
姐姐说:“小沈,好孩子,走了吧。痛一时总好过痛一世,啊?我爸妈都七十了,让他们伤心,你心里也不安对不对?这里。。。我给你。。。带来一些钱,你出门在外,总得有点钱在身上。”
千越仰头着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柔柔的光晕,象透过一层水面飘射下来,淋淋漓漓地打在他脸上,微微模糊了他的眼,千越听见有人隔着水,一声声叫着以诚的名字,以诚,以诚,以诚。。。细细分辨,才发觉那其实是他自己的声音。漫长的,长了手似地,想触摸到那个人。
千越想说点儿什么安慰那绝望哀伤的女子,她要把她的亲人拉出她以为的漩涡,却要把他推进黑间暗的深渊。
他的手里被塞进了硬硬的东西,他低头看看,是一叠钱,他把他放回那女子的手中,迷迷糊糊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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