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折不挠

　　接下来的画面，晚枂圸已经看不见了。

　　梦境开始支离破碎，无数的人声在耳边荡起，眼前猛地换过一个个凌乱的场景。

　　他看见仆人们端着血水从房内进进出出，紧接着房内传出婴儿的哭啼声，房门被打开，奶娘抱着孩子脚步匆匆的跑了出去......

　　他看见一个年轻女子跪伏在地上，浑身污血，脏乱的头发挡着她苍白的脸庞，她嘴里呜咽着，“求你......不要杀......”

　　头顶的闪电与眼前的刀剑一同劈了下来，在女子的脖子上砍出一道骇人的刀口，鲜血刹那间喷涌而出，她倒在地上，喉间发出垂死的声响。

　　他看见一个个孩童被喂了药，泡进了池水中，他在群孩童中，竟然看到了自己幼时的脸！

　　沉睡中的晚枂圸不按的抓着被褥，他脸上表情痛苦极了，额上的汗珠一颗颗滑向枕间，胸前的单衣早已打湿一片。

　　忽然，所有的画面都化为泡影，所有的响声都一扫而空，耳边猛地爆开一个声音，嘶声厉喊着：“晚枂圸！”

　　“你真可怜！”

　　晚枂圸骤然睁开了双眼，他喘着气，盯着漆黑的房顶，情绪久久不能平复下来。

　　那句“你真可怜!”就像是恶鬼嘶吼，回荡在他耳边经久不散。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翻身而起，又在床边坐了许久，一个梦，好似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浑身被汗水侵透，凉风从床边飘进，吹得他有些发寒，他起身，披上了件外衣，往门外走去。

　　晚枂圸站在廊檐下，夜风吹干了他身上的冷汗，依旧是凉意丝丝，他拢了拢肩上的外衣，愣愣地看着穹夜繁星。

　　百以则此刻正在房顶上翘着腿看皎月，他眼角留意到一抹白色身影，侧眸看了过去，却发现晚枂圸这么晚还没睡，披着外衣站在廊檐下。

　　他吐掉嘴里的草根，坐起身来，看向不远处正在发呆的晚枂圸。

　　晚枂圸外衣松松垮垮劈在肩上，广袖伏地，站的那么直挺，却又那么单薄。

　　百以则抬起手，对着晚枂圸的身影比了比他的腰身。

　　那么细小，好似轻轻一捏，便会断在他手中。

　　皎月打在他身上，渡了层寒光，苍白冰凉，百以则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那水中倒映的皎月，明明看的清清楚楚，把手伸到水中却什么也捞不出来，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怎么抓也抓不到。

　　晚枂圸侧颜菱角分明，光洁白皙。

　　百以则轻啧了一声，心道：好看是好看，但还是烛火下更有人性。

　　他想继续看仔细些，却因距离过远，看得朦朦胧胧，他想再靠近些，将他瞧个真切，再把画面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百以则好整以暇，跳下屋顶，大步朝晚枂圸走去。

　　晚枂圸仍对着明月看的出神，回想着梦中的一切细节，却又觉得有些可笑，不过一个梦而已，但他又想起了围猎场上的那个黑影以及百以翊的话，虽然这不能证明些什么，但晚枂圸总觉得丝丝缕缕都在牵扯他的身世，他的命运。

　　百以则站在他身后，抱臂道：“怎么这么晚不睡，是在念着哪位美人？”

　　晚枂圸回头，见到百以则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不由得微微眯起双眼。

　　他只觉得今日特别漫长，从早到晚都是百以则。

　　晚枂圸道：“你不也是？”

　　百以则走到他跟前：“我也念着位美人呐。”他替晚枂圸拢了拢将要滑下去的外衣，道：“怎么，换个了床就睡不着了？”

　　“没有。”晚枂圸转过身。

　　百以则站到他身旁，问道：“那就是做噩梦了？”

　　晚枂圸沉默了半晌，淡淡道：“嗯。”

　　百以则没想到真被他猜中，他抬手替晚枂圸把发丝拨到耳后，这个距离，他看的更清楚了。

　　那浓黑的睫毛，那挺拔的鼻子，那莹润的嘴唇......

　　都在无形中撩拔着自己，百以则一惊，在心里暗骂一声：莫非自己真的喜欢男人？

　　“多大的人了，还被噩梦吓着。”百以则收起手，将自己的表象维持起来，道：“怪让人心疼的。”

　　晚枂圸转头看向他，道：“没吓着。”

　　两人之间距离很近，百以则被他这蓦然转头惊得心中又是一愣，又在心里骂了自己好几回真是好大的出息，这做贼心虚的。

　　调戏归调戏，可不能心动上。

　　他别过头，故作从容道：“二爷就在隔壁呢，下次做噩梦了，喊我一声。”

　　最起码气势就不能输！

　　随即回过头又恢复了平日里的轻浮：“我陪你睡啊。”

　　晚枂圸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凉上几分，道：“谢拒。”

　　百以则坐到了围栏下的长凳上，将双手靠在围栏，搭起一条腿，道：“别急着拒绝嘛，你还没尝过味道呢，不是吗？”

　　见晚枂圸定定地站着，并不欲搭话，百以则从怀里摸出乾坤袋，掏出了那把伏羽剑，正是这次围猎大会的彩头。

　　宝剑通体雪白，却寒光烨烨，刃如秋霜，剑柄金龙衔珠，蓝色的宝石玲珑剔透，轻轻一挥便削铁如泥，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剑，且这把剑很衬晚枂圸。

　　他把剑一扬，丢给了他。

　　晚枂圸伸手接住，疑惑地看向他。

　　百以则笑道：“他如今有主了。”

　　晚枂圸不是很想要这把剑，道：“我己有剑。”

　　“宝剑不嫌多，且收着罢，用不用都随你。”百以则站起了身：“再说，能不能挥动他还不一定呢，若不能发挥他的作用，留着也是废铁。”

　　他将晚枂圸握着剑的手抵回去，道：“二爷试过了，对我来说就是把废铁，你且收着。”

　　晚枂圸收回了手。

　　百以则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过几天咱们去趟景城。”

　　晚枂圸道：“景城？”

　　百以则奇怪道：“没去过？”

　　“没。”

　　仙奉山弟子稀少，景城又是常年到晚的闹邪祟，照理说应该把晚枂圸给安排下去才是，“这五年师尊没让你去过景城除邪祟？”

　　晚枂圸看向他，道：“未曾。”

　　不过晚枂圸身份特殊，苍琰不让他下山，估计也是有所顾虑，百以则笑了笑，道：“那二爷带你去看凡尘。”

　　说罢他走近晚枂圸，将他推进了房里：“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百以则站在门外，见晚枂圸仍旧一副不温不热的表情，好似任何事都在他这张俊美的脸上惊不起波澜，笑道：“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晚枂圸垂眸道：“记不清了。”

　　百以则抬指刮了下他的鼻尖，道：“夜安，美人。”

　　翌日一早，百以则便让人搬空了晚枂圸在仙奉山的小竹舍，连固定着的床榻也拆的干干净净，有多远扔的多远，一件不剩。

　　他挥退了前来禀报情况的仆人，满意地吹了吹手上的茶盏，心中暗暗窃喜，这样晚枂圸就不会再搬回去住了。

　　晚枂圸昨日睡得晚，起来的时候已经过巳时，他换洗好后，出门看见百以则在院中饶有兴致的逗着一只白鸟，见他一出来，远远的冲他打了个招呼，道：“早啊，晚枂圸。”

　　晚枂圸目不斜视，朝门口走去：“不早。”

　　“去修习？”百以则跟了上去，道：“二爷指点你啊，我可比师尊更有耐心多了，特别是.....”他并肩走在晚枂圸身旁：“对上你这样的美人。”

　　“不必。”晚枂圸已出大门，唤出灵忆剑，踩了上去，正欲念诀御剑飞行，剑身却忽然一重。

　　百以则也跟着踩上了灵忆，宝剑似乎不堪两人重量，微微颤抖着。

　　“下去。”晚枂圸只觉得百以则这么久不见脸皮越发厚实。

　　百以则站的挺直，没有要下去的意思，语气恳求，“好枂圸，带带哥哥罢，昨晚没睡好，御不了剑。”

　　晚枂圸轻抬指尖，剑身已经停止了颤动，稳稳地载着两人飞向仙奉山。

　　百以则看了眼脚下的剑，道：“这剑跟你一样，细胳膊细腿的。”

　　一路上，都怪百以则在他后边嬉皮笑脸地跟那些女弟子们打招呼，导致那些女弟子一个个羞答答地跟了上来。

　　不一会，两人身后就跟了一群御剑飞行的姑娘，场面壮观。

　　“等等我呀二爷，咱们砍啼峰跟仙峰山可近了，顺路一块走！”

　　“云屹三十六峰跟仙奉山哪不顺路的？”

　　“临歧峰女弟子可多了，二爷，咱们约个时间切磋切磋？”

　　后头有个姑娘喊道：“二爷，我的剑宽敞，你且过来，不必挤在那。”

　　晚枂圸听闻，捏了个决，将剑撑大开来。

　　另外一女子道：“二爷，您黑衣我白衣，咱两黑白相配呀。”

　　一女子道：“小寒竹不也是白衣的吗，有你什么事？”

　　“不一样，他可是男的。”

　　百以则调侃道：“男的怎么就不行了呢？”

　　“二爷，你真讨厌！”

　　“二爷，您这一去就是五年，难道就，就，就没有.......”

　　百以则挑眉道：“就什么？”

　　忽然后面有个声音喊道：“二爷！您缺媳妇吗！”只见一名红衣女子气势汹汹，飞的迅猛，在剑群中杀出了条路，转眼间飞到百以则面前，继而又娇媚又扭捏地拧着手帕道：“这有一个。”

　　既然有个大胆的开了头，后退的女弟子们也咋呼开来，吵吵嚷嚷，甚至有人不顾颜面大声喊了句：“二爷！双修吗！搭一个！”

　　百以则噗嗤一声笑出来，转过头对晚枂圸道：“瞧瞧你二爷这随手一抓一大把的桃花运。”

　　晚枂圸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百以则跟他们闲聊，只觉得聒噪，云屹弟子向来是要在卯时前到达各峰，按理说今日自己迟了点应该是错过了人流才对，怎的还这么多人。

　　他指尖金光一现，加快了飞行。

　　忽然身后一只手环上了他的腰。

　　百以则顺势占了个便宜：“跑这么急，可把你二爷晃下去了。”

　　“放开。”晚枂圸的声音跟挂过耳边的凉风一样，冰冰凉凉。

　　百以则收紧了手，无赖道：“我不。”

　　见他没出声，继而更为厚颜无耻地将自己整个人贴了过去，百以则将脸埋进晚枂圸的脖颈，鼻尖嗅着他的味道，是那夜在他房里闻到过的清香，靠的这般近，他似有似无地闻到了竹叶里夹杂的花香，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刚沐浴完春雨的竹林中，浑身筋脉都被这股恰意安心的味道舒展开来，不由得贪婪的吸上几口。

　　剑身在空中微微晃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状态，稳稳的飞着。

　　“你.....”晚枂圸只觉得背后突然一热，一个温暖的身躯贴近了他，在凉风中愈显炽热。

　　“晕剑，靠一下。”

　　百以则呵出的暖流打在他脖颈上，像是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扫过，晚枂圸在心里打了个颤。

　　后面那群女弟子已经被远远甩开，广阔的天际中，唯剩两人，与朝霞并肩。

　　百以则在快要睡着的时候被晚枂圸一把推开，他收了剑，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殿堂。

　　百以则懒洋洋打着哈欠，低声道了句：“薄情人。”便跟了进去。

　　他刚踏步进殿堂的时候，一个娇小的身影便冲了过来，拽起他的臂膀，委屈的道：“以则以则，你这次下山为什么不带上墨儿，墨儿修为长进了很多，不会给你添乱的。”

　　百以则从她手中抽出左臂，道：“女孩子就该养在仙奉山上，跟去打打杀杀作甚。”

　　凡久墨又跑到右边抱住了他的手，“我不嘛，你去哪我去哪，我都五年没跟你呆一块了你都快把我给忘了，还怎么日久生情。”

　　“师尊可没教你这些，净跟外边学些有的没的。”百以则拖着她做到了案边。

　　亦歌识趣地拉开凡久墨：“你啊，孩子性，怎么就长不大呢？”

　　凡久墨蹬着双腿，像个孩子一般撒泼，道：“不长大不长大，长大也没人爱。”

　　旁边的楚道砸她一个核桃：“你属猴一天到晚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

　　亦歌怕他两又打起来，忙道：“好了久墨，你乖点，安静些，好好修行，说不定三师弟下次就带你去了呢？”

　　凡久墨立马闭上了嘴，乖乖的待到一边。

　　灵紫从门外端着一盘水果糕点：“来啦来啦，山上新摘下的，可新鲜了。来尝尝。”

　　凡久墨眼前一亮，爬了过来，挑出两个最大的桃子，笑呵呵的推到了百以则面前。

　　百以则拿起一个模样好看的，转身扔给了晚枂圸：“仙奉山名桃儿。”

　　晚枂圸接过后，看了眼，也不吃，就这么摆在了案上，低头看着自己的书册。

　　“对了，景城布局变了很多，已经不是五年前的那样了。”

　　亦歌从一处抽屉里取出一本羊皮卷，在百以则面前摊开：“这图册你带上，除邪祟时好认清路，你看，这里小道多了不少，常人都绕不出来。”

　　百以则盯着图册，点点头道：“变了可不止一点，果然是繁城，这处要是打起来，指不定要毁掉多少房舍。”百以则指着图册里一处密密麻麻的蓝色小圈道。

　　楚道：“城内邪祟修为不高，但狡猾的很，竟往人群中躲，诱不出来。”

　　凡久墨咬了口脆桃，道：“怕什么，咱们以则是谁，打的它爹妈不认。”

　　亦歌道：“此次师尊只安排两人去，想必邪祟不是厉害的，师弟你要是遇上麻烦，就放个信号通知我们。”

　　楚道：“什么麻烦，不就是些小杂碎，来来去去都是那几种，一砍就没，大师兄你就是操着老妈子的心。”

　　亦歌笑笑，替百以则收起了图册：“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百以则接过图册，把他递给了一旁的晚枂圸，道：“你收着。”

　　“以则你三天后就要启程了，墨儿好舍不得你啊。”

　　楚道一脚踹开了正在滚向百以则的凡久墨，“快滚。”

《百折不挠》
码住这个可爱的童养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