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13 章


      景簌见救星来了,激动地一蹦三尺高,在人群中大喊:“是我是我!我就叫景簌!”

      应劭指尖一用力,丢开那凶恶卫士,把活蹦乱跳的景簌猛拽了下来、挟住肩膀,责问道:“尚未知道是敌是友,你怎么能轻易暴露身份!”

      景簌无所谓地一耸肩,“不然看着你当众和人士兵干架吗,应大城主?”

      温峤这次难得站在了景簌这一边儿,帮腔道:“是啊,应兄,现今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上,就如那笼中鸟、囚中兽,人家要是有心查,把我们揪出来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倒不如一开始坦诚相告,彼此真心换真心嘛!”

      人群中让开了一条道儿,方才策马宣旨之人一袭绛色披风,发髻半散,搭在肩上,虽是一脸风尘仆仆,亦难掩其丰神俊伟、仪表堂堂的本来面目。

      他瞥了一眼跌坐在地的魁梧卫兵,朝景簌俯身作揖,道:“景道长,下属无知、多有怠慢,还望见谅。明日本族祭司将在吉光阁备下盛宴,不知景道长,可愿赏光?”

      吉光阁,乃是五年前新建之地。当时巧家人为答蓬安在食尾之战中以全城军师鼎力相助之恩,特派使臣送过去了一波又一波的金玉器玩、珍宝异兽、舞妓美人,应劭素来不喜这些丧志之物,但又不好拂了苗疆的热情,就悉数收下,分给大臣将士,又差人回赠了一匹吉光裘——此衣色鹅黄,入水不濡、入火不燃,是民间上贡的好东西。

      巧家人收到后,深以为此物乃是两国曾并肩而战的象征,便将其日夜悬于大殿右侧,以喻两国友谊万古长青,又特地仿蓬安建筑兴造了一间饭店阁楼,以此裘名之。阁中所供,皆蓬安本土吃食,就连端菜上酒的杂役、歌舞助兴的伎子,亦效蓬安风貌。

      温峤这几日吃着篱族食饮,都快腻歪疯了,一听有自己家乡的大餐可以蹭,激动地两眼发绿光,冲那传召人道:“赏光!他去!我们几个,一伙儿的,都去!”

      应劭深深叹了口气,镇北老将军若是看到自己宝贝儿子这副满脑子就知道吃的馋样儿,估计会恨不得亲自拔刀手刃了这个饿死鬼投胎的跌份玩意儿吧。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苗疆人知道这龟孙子是堂堂蓬安镇北将府的三公子,不然我泱泱大国——颜面焉存?

      ******
      “道长请先喝酒。”祭司是个浓眉毛、鹰钩鼻的中年野性男子,头戴尖顶高帽、上插一根白羽毛,绛紫袍、红鹿靴,身上缠绕着一根绿色藤蔓。

      他朝身侧的女孩使了个眼色,道:“奇姜,去向尊敬的客人敬一杯陈酿。”

      名唤奇姜的女孩不过七八岁,正是昨夜曾与景簌有过一面之缘的戴梅花面具之人,此时她已经褪下了一袭红罗衣衫,换上正经的卉服鸟章,头发挽起,罩以织锦缎巾,规规矩矩地应声而起,挪步到景簌面前,手捧琥珀杯,俏声道:“奇姜同道长吃酒。”

      她的官话说得有些蹩脚,似乎是刚刚学起,不等景簌答话,便径自饮下一杯。

      景簌不好同一个稚女推诿,便也端起酒喝了一盏。

      祭司道:“听闻道长乃画师苏岱之徒,前些日子在蓬安槐里、涟水、镇北将府连捉三鬼,因此深得城主宠幸,于域内威名远扬,种种事迹,都传到我们苗疆来了。”

      景簌听着这一番极其不靠谱的恭维,有些汗颜:“祭司过誉,都是些以讹传讹的谣言,雕虫小技罢了,真没那么夸张。”

      “道长谦虚。”祭司坐在织花地毯上,侧过身,朝着景簌道,“如今苗疆多事之秋,鄙人辅国不利,难脱其责,只是有一事,实非吾力所能治,斗胆请道长相助!”

      景簌刚嚼着一个皮薄馅厚的水晶包子,一听这话,吓了一跳,囫囵就给吞下去了,他拍着胸脯顺气儿,道:“苗疆内政,我一个蓬安来的外族人,强加干涉,怕是不好吧……”

      他话音刚落,木制雕花屏风被人一脚踹开,轰然倒地,从后头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一身素衣的武将,几步迈到景簌跟前,怒叱道:”什么画师之徒,我瞧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无能鼠辈,也就能唬住那些日夜坐于高阁之上的浆糊脑袋,休想逃过老子的眼睛!看我不一刀劈了你这个假道长!“

      说罢,一脚踏上矮案,拔刀就要往景簌身上抽去!

      电光石火之间,有灵光刺过,无数细密的金丝线凭空出现,嗖嗖几下,便将那寒气逼人的冷刃严丝合缝地裹成了一个长冬瓜!

      执器之人凝注于刀上的强劲腕力被瞬时击溃,只余下不到一成力道,如隔靴搔痒一般,轻飘飘落在景簌肩上——竟连根头发丝儿也没能斩断。

      在场一众苗人看得目瞪口呆,祭司第一个反应过来,再不敢小看此人,急忙从花毯上起身,一脸敬畏地躬下腰,对着景簌敛衽致礼:“道长实乃神人!曾闻先师能剪罗成蝶、点石为金,如今吾观道长的灵力术法,竟是青出于蓝,尤甚画渊天师!”

      景簌冷笑着撤去缚刀金丝,“既然已经试探完深浅了,祭司不妨有话直说吧。”

      那名武将额角青筋暴起,双唇抿成了一道直线,满不服气地收刀回鞘,扭身落座前,还不忘恶狠狠地踹了一脚景簌的竹凳。

      景簌未设防,被踢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下来,顿时火气蹭蹭蹭往上冒:“神经病啊你!”

      应劭认出了这个举止鲁莽的武将便是昨夜围护族长身侧的亲卫统领,冷眉扫了一眼,道:“将军的白脸还没唱够吗?衣衫不整、眼尾乌青,是昨夜没睡好,还是这就是苗疆待客之道?”

      祭司赶紧出来打圆场:“帕文勒!去你的位子上好好坐着!”

      那将军听罢,十分不情愿地踢掉竹椅,掀开白袍席地而坐,遽然抽出腹间佩刀,凛光一冽,搁下一大块烤乳猪,刺在刀尖上,大口啖之。

      景簌瞅着他那咔哧咔哧嚼肉的狠劲儿,十分怀疑这人是不是把案上那头油灿灿的乳猪臆想成了自己。祭司屏退左右后,一脸忧色再也掩饰不住,像个霜打的蔫吧茄子似的,连连叹了好久的气,方道:“此番设宴延请道长来此,是希望道长能帮忙找个阴地,施以方术符咒,镇压一个千年罕见的大恶鬼。”

      温峤正埋着头拱食,闻言抬起一只眼睛,道:“你怎么知道是恶鬼?”

      祭司一脸“此事小孩有娘,说来话长”的感慨万千,抚了一把下颌的青胡茬,说:“七日前,巧家三夫人诞下一子,原本是举族欢庆的大事,但……那孩子虽面貌清秀漂亮,却长着猪肚、牛腿,脚掌有蹼、三趾,周身遍布鱼鳞。”

      温峤噎住了气管,剧烈咳嗽了几声,捉住仓兕的手腕,问:“你的同类?”

      仓兕眉梢下弯,神色有些暗淡,轻声道:“吾没有如此丑陋奇怪。”

      温峤眯眼笑道:“也是,听起来,你比它漂亮多了。”

      景簌挑起眉毛:”你怀疑这小孩是被恶鬼侵扰?“

      祭司点头说:“不仅如此。昨夜,族长受袭,西山纵火,圣物被盗,此四件怪事,都是那鬼所为。”
      景簌道:“祭司如此言辞凿凿,想必是有了铁证?”

      祭司眉眼间阴云密布,明明是三四十的壮年男子,此刻却像被个佝偻颓丧的老头,以手撑额,叹道:“袭击族长的那支箭镞,焦土色,上有镶金凸纹狼头浮雕,是黑篱的族徽。而西山的火,并非凡间火种,而是黑篱族的冥火,是一种巫术,不伤凡人,却能一夕焚尽修灵者终生修为、修道者千年道行。我们的将士赶至西山的时候,冥火已被却火雀所吞噬,可见实为贼人声东击西之举。至于神龛上丢失的圣物,其中那半边雌木鱼,原本也是黑篱的东西。”

      应劭:“所以你觉得,是黑篱的鬼在暗中作怪?这倒奇了,祭司不怀疑人、灵、道士,甚或是妖魔,怎么就认定了是鬼魅所为?”

      祭司目光灼灼,道:“因为这桩桩件件,世间仅有一人可以做到,而这人,已经死了。”

      他目光飘远,像是透过这万物朝阳的安宁假象,窥见了当日晦雨如注之夜、猩猩冥火之中、那个独立黔粟山头的身影,“只有他……当年的黑篱族长,万巫之王,在食尾之战中唤醒了无数活尸的千古罪人——吕氏鬼主吕瞻!”

      祭司说到这里,胸中哀恸难当,再难为继。

      方才始终安静立于一侧的奇姜踮脚上前,怡然一鞠,道:“食尾之战中,曾有一支黑篱巫士绕过我族防线,偷逃至蓬安境北,又上行至极寒之地死坞,以巫术反攻蓬安。但奇怪的是,吕氏鬼主并未在此之列,而是选择带着黑篱残军镇守黔粟山,就算退到了最后一线,也没有在交战时使用他生平所创的任何一种巫术,最后,他带着七十二名修灵者,燃冥火,自毁于黔粟山。神形俱灭之际,他曾对苍天诸神起誓……”

      电光雷闪,风雨飘零。

      腥甜的液体划至嘴角,漫进口腔之中。

      吕瞻卷舌一舔,只觉脚下如坠千斤,脑中越发混沌,“呵,这血肉之躯,果真柔弱么……”

      四下里隐隐传来铁马金戈之声,刀尖相撞、马嘶角鸣,都混杂在一处,搅得他头疼。

      脚边躺着一名修士的尸身,双眼被剑剜下,成了两个黑窟窿,污血不断往外流,混着赃雨水融进枯草之中。

      “血、流不尽,人、杀不光,这漫漫长夜、难尽,我等残杀手足、染尽同根血,罪孽难赎……吕濛上祖,你可看到了今日篱族这可悲可叹的掠杀与屠戮吗?”

      他似力气已竭、气数早尽,颓然跌坐在土坡之上。

      却火雀从他身后飞来,扑棱着翅膀,嘲哳了几声,落在一朵鲜艳的佛桑花之上。

      “还是你好啊,生也是死,死亦是生,冷眼瞧着这扭曲的人间惨剧,一定觉得人类是何等的可笑而愚蠢吧……”

      他指尖一用力,将那花茎缓缓折下,一团翠绿烟云迸出,萦绕在指间,久久不散。

      “亡者……都安息吧,就此入轮回,死物莫留恋、生人勿打扰……”

      他颤巍巍起身,滂泼的雨浸透了纤薄衣衫,紧贴在肌肤之上,空气闷滞,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却火雀盘旋了几周,栖于树梢,乖巧地用嘴舔舐着漂亮的羽毛。

      他握紧掌心,鲜血荧荧,顺着指尖悄声滴落。

      是时候结束了。

      “天地诸神,都给我听着!白篱巧家害我妻儿、亡我族人、杀我无辜百姓,本宗吕氏六十三代族长吕瞻在此誓咒——我愿挫骨扬灰,形神俱灭,身殉于此山!要那巧家世代男婴,皆为怪物身、香火就此断!”

      暴雨未歇,黔粟山骤然起了滔天大火,如一朵妖红的佛桑,在这墨泼浓夜,徐徐绽放。

      那场火,烧了七天七夜,不灭的余烬,统统埋进了篱族人的心口,稍有提及,就是一阵摧枯拉朽的焚心灼身之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道理,终于在这一场烟消云散、恩仇尽泯后,被早已斗得头破血流的篱族人后知后觉地顿悟。

      但亡魂未散,鬼主的诅咒仍在……

      这个阴暗的前尘往事通过少女天真烂漫的嗓音说出来,更显诡谲,一时间,座上宾客都陷入了一种压抑的沉默。

      奇姜走上前,为众人一一斟了酒,又道:“吕氏鬼主的那个毒咒,最初应验在了我身上。”

      景簌:“!”

      女孩笑了笑,将衣襟拨开,露出了锁骨上一片尚未退化的幽蓝色鳞片,“我原为男儿身,却似牲畜形。母亲瞧我可怜,便请医谷淳大夫为我净身,从此做个正常的女子。”

      祭司噗通一下跪在了景簌面前,涕泗横流,不怕疼似的在地上狠狠砸头:“道长救命!巧家,不能没有后代啊!”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070425/1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