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春归

　　闻晏往回走的时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

　　他已经许久没有那么生气，也许久没有那么不换不顾地爆发过情绪。

　　只不过现在一切结束后，再回想，他便忍不住扶额闭眼，没有畅快淋漓，只剩下后悔懊恼。

　　他怎么就没能忍住呢？

　　明明这么久都熬了下来，明明三房早就成了府里隐形的存在……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嘶——”

　　下意识想要握拳，却忘了刚才那通暴怒发泄后右手上留下的大大小小或是磕着或是蹭到的许多伤。

　　这才迟迟感觉到痛，他抬起手来看手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大部分已经止住了血，只有一两处豁得厉害，仍在渗血。

　　闻晏怔然。

　　下一刹，就是有些无措和赧然。

　　他一时间竟想不出来该怎么办。

　　这般回去，还得让雪莲帮忙处理伤口，那就一定躲不过会被母亲知道。

　　一瞧就是同人争执受的伤，若母亲见了，到时候又不知道要怎么着急。

　　到头来，反而是因为这事害她更加病重，那真是……

　　少年心焦不已，却又无法。

　　眼看暮色渐浓，再不回去院里母亲见不着人定也要心焦。

　　想到这里，他只能硬着头皮抄近道快步往回走。

　　岂料偏巧不巧，但凡他有事时走这条路定会遇到那尊“拦路石”。

　　今次“拦路石”不曾趴在地上，而是坐在竹林小道旁的一块太湖石上，怀里宝贝似的抱着一个不大的布包，那双猫儿眼依旧晶亮，探头张望，像是专门在此处等了自己许久。

　　一见少年走近，那眸子里就像有团火苗跳了一下般陡然更亮了许多。

　　小丫头喜滋滋站了起来，双手依旧紧紧抱着，却像只见了主人的小狗儿似的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他怔忡地望着，发现她头发稍稍长了些，随意地绑成一个短短的兔尾巴，几绺侧发滑落挂在颊畔，春日乍暖的微风从夕照中轻轻拂过时，那些散下的发丝便在她微红的眼尾旁摇摇曳曳，楞把一个干瘪寡淡的小姑娘衬出几分可怜可爱的娇态。

　　等等……

　　闻晏重新打量她，果然见那丫头眼尾一抹水红，睫毛还湿漉漉的，根根分明被浸透了地贴在下眼皮上。

　　“你……哭了？”

　　他才刚问出声，就猝不及防被对方揣过来的东西塞了个满怀。

　　摸着硬硬的，掂着还挺沉。

　　闻晏愕然，眼睛一瞪，已经猜出来这布包里装着的是什么。

　　果不然，再抬眼，瞧那小傻子吸溜着鼻子站在自己眼前，先是双手比了“十”，又单手比了个“二”，整整十二两的银子，她给了他整整十二两的银子。

　　天知道，他刚刚正是为了银子走投无路才头脑一热，去做了桩荒唐事。

　　正陷入了死胡同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竟有人上赶着来给三房雪中送炭。

　　“我，我恐怕没有办法再像上次那样，下个月就将钱都还你……”

　　小丫头忙不迭摆手摇头，表达说“不要紧”。

　　“利息的话也……”

　　这次连话都没让他说完，那丫头又连忙比划，拼了命地摇手摇头，眼看着眼圈儿又都急红了，本就湿漉漉的眸子里透出一股水意。

　　他从来不知道，与人钱财这种事情还有像她这样卑微的……

　　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震撼。

　　他怔愣在原地，胸腔里的悸动放大成了轰鸣一般，陡然间听不到周遭的一切声响，只看得到眼前那双湿漉漉的猫儿眼扑闪扑闪，带了几分询问意味的讨好，楚楚可怜仰望自己。

　　顾不得多想她到底为了什么，此时此刻闻晏心里只软成了一片。

　　他蹙紧眉心，看着小姑娘泫然欲落的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下意识腾出右手想要去擦。

　　可那家伙的眼神却猛然一下犀利了起来，竟反客为主一把捏了闻晏的手腕子，看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两眼圆瞪成了铜铃似的。

　　等她再掀起眼皮子，闻晏仿佛已经听到了她无声的质问：“怎么弄成了这样？”

　　小鼻子微微皱起，鼻梁上堆起了纹路，他感受得到，那毫不掩饰、也完全不作伪的，嫌弃。

　　她身子一背，拽着闻晏手腕不放，摁着他到刚才的太湖石上坐下，然后转身一个人去了竹林外不远处的小花坛里一番扒拉，没多会儿就掐了一根叶片圆圆的枝条，边往回走边就把那一片片仿佛长得串在一起了的叶子摘了塞进嘴里，两颊塞得鼓鼓囊囊，对比她此刻格外严肃凶悍的眉眼，充满了戏剧化的喜感。

　　闻晏还在发愣，冷不防被人走过来又一把拽了手。

　　只听“呸呸呸”三声，背后汗毛全数起立，迟到的洁癖如约而至，闻晏整个人恨不能仰倒，偏偏手还在攥在别人手里，而那“呸呸呸”三声正是阿圆将口中咀嚼的叶子和着她的口水一股脑儿吐到了他的伤处……

　　三公子恨不得白眼一翻，就这样昏死过去倒来得痛快。

　　他想要抽手，无奈不知道小丫头哪里来的蛮力，死死拽着不放他竟真的无计可施，只能用生无可恋的眼神眼睁睁瞧着她一手攥紧了自己，一手的食指竟轻轻戳在刚刚的咀嚼物上，很是温柔细致地——

　　抹抹匀？

　　这画面实在不堪入目，闻晏甚至觉得喉头发紧，若不是胃里空空怕是早就憋不住要吐了。

　　阿圆聪明，当然知道他是嫌弃，可眼下手上却不能停。也不掩饰自己的不爽，她没好气掀起眼皮子又瞪了这个没出息的三公子一眼，又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脏！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长得这么白净英俊，去哪儿能滚得土驴打滚似的一身狼狈，竟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

　　她气急了，也没有办法，只能咬牙撕了自己尚有七成新的短袄下摆一块布料，地给他手上那些药草糊糊裹了一圈，包扎起来。

　　闻晏再是迟钝，这时候也明白过来，小丫头用了土法在给自己治手伤呢。眼见她扯完了衣服后又抬眸瞥了自己一记，那眼神既心疼又怨恨，定是舍不得她的衣裳。

　　明明十二两银子都能眼也不眨塞过来，明明放着自己不管也与她不碍，可她偏是管了，然后为了件半旧的短袄发起小脾气来。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闻晏想到这里，胸口便有些酸胀，可鼻子一痒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一笑可好，阿圆本来正给他手掌裹布条，要收尾了。

　　一边儿还心疼着呢，他倒有心思在另一边儿笑，她心口淤着的那口气呀可上头了。于是两边绳结用力一收紧，便见眼前弯唇轻笑的少年登时眉毛眼睛鼻子全都搅到了一起，那一个面目狰狞，可真解气！

　　换阿圆弯了眉眼喜滋滋地笑，一边笑着一边轻手轻脚地收尾，给人手背上打了个端正规整的蝴蝶结。

　　闻晏眼里噙着泪，委屈极了，可在看小丫头总算是不再苦着脸，甚至有了几分笑意，一下子竟也忘了自己歇才是为了什么才觉得委屈了。

　　他只觉得今日再会，这雪中送炭的小丫头一直愁容不展，这会子可算是舒展了那张小脸儿，他本来紧绷绷的心里便也陡然松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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