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曲]雪融

　　又是一年除夕夜，宫中举办了盛大的宴会。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往年是为了能露一露脸，每场宴会表演我都不会落下，至于今年，我只想偷懒，问就是怕冷不想换衣服。反正宫里那么多能歌善舞的妃嫔，还有司乐坊的各位高手，今年我只想躲在后面吃吃喝喝。

　　看表演的时候，坐在我身边的颐贵妃还问我，今年怎么不上去跳舞弹琴。

　　我同她悄悄咬耳朵，道：“比起上台表演，我还是更喜欢看别人跳，你看，她们舞得不是很好吗？”

　　“可我觉得妹妹你比她们跳得好多了，我记得你去年跳的那曲《掌上舞》，那可真是精彩绝伦呀！”

　　“姐姐谬赞了，比起司乐坊的众位大师，我这点本事完全不够看。”我看了一眼身居主位的君高冀，那张脸上难得露出笑意，在向群臣敬酒时也是笑呵呵的。

　　跳得再好又怎样，还不是得被君高冀一句话气死。偶尔说话难听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都来打击我的信心。

　　以前也不是没遇到那种不会说话的人，好歹人家偶尔会看看气氛再开口，君高冀就是个气氛粉碎机，也只有宴会的时候，会让他看起来像个人。

　　“还算你有点自知之明！”突然插进来的女声，让我和颐贵妃尴尬地闭上了嘴，我转头扫了一眼坐在我身后，朝着我俩翻白眼的蒋月笙，随后笑着同颐贵妃碰了碰杯，颐贵妃朝我挑了挑眉，不再说话。

　　不会看气氛的人又增加了一个。

　　见我们没理她，蒋月笙顿时气结，但碍于自己身处宴会，不敢太过造次，哼了一声之后便消停了。不用想也知道，她此刻肯定在心里憋着坏。

　　因为位份的关系，我坐在前排。为了维持优雅的形象，我对着满桌的佳肴，不敢下筷。本来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吃一顿的，结果计划还是泡汤了。

　　我兴致缺缺地看着表演，默默在心里盘算着回宫之后，让小厨房做点什么来吃。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我快步走出大殿，一边走一边给小春吩咐，让她待会儿让小厨房做些好吃的。刚出门，就被冷风吹了一脸，冻得我一哆嗦，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轰隆几声巨响，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我停在大殿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烟花。往年烟花都会在圣宸宫金銮殿外燃放，这里视野开阔，最适宜观赏。往年我都是急急忙忙赶回自己的寝宫吃饭睡觉，对烟花并不感兴趣。

　　还在现代时，城市里已经实行禁止燃放烟花的制度了，过年除了看春节联欢晚会，就没有一丁点年味。幼时还在陆府的时候，只有过年时，家里气氛才算和谐友爱。那时有姨娘陪着，又有交好的小姐妹上门来找我玩，这年才过得开心些。

　　为了不挡道，我特意站在边上，看着那些有说有笑的人，很难想象此前他们中有些人相互之间彼此仇视。

　　“主子，前面那个人好像是容公子呢！”小春突然出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我顺着小春的视线看向角落里那个脚步匆匆的身影，烟花投射下来的光染在容予的白袍和雪发上，即便如此却依旧没办法将他融进这热闹的氛围中，似乎这逢年过节的氛围全然与他无关。

　　离他身后一步之隔，还有两个小医倌，手里拿着一些东西。

　　怎么他没有回家过年呢？我正在困惑，容予却先一步发现了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在离我数尺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躬身行礼。

　　“潇贤妃娘娘安。”

　　“容公子不必多礼。”我免了他的礼，缓步走下台阶，行至他面前。

　　“新年要到了，容予在这里先祝您新春大吉了。”容予微笑着说着讨喜的吉祥话。

　　在过往的相处里，我很难看到容予有笑着的时候，我也被他的情绪感染，笑着回礼：“那本宫也祝容公子新春大吉。”

　　“今日可是太医令当值，你怎的不回家团年？”

　　“前几年都是太医令留守宫中，今年便想着他能早些回去，安心过个年。可惜他仍不放心，我便留在太医院。”容予的反应过于平静，就仿佛确实如他所言是自愿留在宫中的。

　　大过年的，谁不想早点回家，怕不是别的太医都不愿意值守全都退给容予了……

　　“原来如此，大年夜还忙着是要上哪儿去呢？”

　　“不忙，去各宫里送些该备着的滋补之物便回太医院了。”

　　听到这话，我心中一动，道：“那容公子忙完可来伏莘宫坐坐，也算报答容公子往日里对本宫的照拂。”

　　容予愣了愣，眼神四处游移，像是在看周围有没有人把我这话听了去。

　　“娘娘此话……在下只当是客套，绝不会入耳。”容予退后一步，朝我躬身行礼，“稍后在下会将您的东西送到，还请娘娘恕在下先行告辞。”

　　还不等我开口挽留，容予转身便走。

　　回到寝宫之后，我问过奶娘菲慧的情况，又去她房里瞧了瞧。看这小丫头睡着正香，便悄悄退了出来。

　　正巧按照惯例要守岁，我也刚好饿得慌，刚刚在席面上都没怎么吃，便吩咐小春去小厨房弄些吃的，想到待会儿容予会过来，便让小春多做了一些。

　　“容公子大过年的还这么辛苦，也做一份汤圆给他吧。等会儿他送东西过来的时候正好也让他歇一歇。”吩咐完，我随手捞了一块糕饼细细地啃。

　　等了一会儿，我寻思着容予快到了，便让宫人们将吃食都端了上来。

　　结果东西刚端上桌，小春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叫道：“主子、主子，不好——啊不，不是，是皇上来了！”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大过年的，君高冀不去凤仪宫陪皇后娘娘，怎么往我宫里钻？往年守岁的时候，他可是都陪在皇后身边的。

　　小春话音刚落，那道熟悉的身影就从门后出现了。他随侍的宫人似乎也被留在了外面，只身走了进来。君高冀径直从我身边经过，连行礼问安的机会也没给，轻而易举地捉住我的手腕，连拉带拽地和我一起坐到了桌前。

　　我瞧着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心里琢磨，总不可能是皇后娘娘惹他不高兴了吧。

　　只见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一大桌吃食上，皱眉道：“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我总不能说自己在宴会上没吃饱，所以现在回宫了打算多吃点。说出来绝对会被他嘲讽的，大过年的，我不想受气。

　　“陛下，俗话说能吃是福。”我面带微笑，试图狡辩，然后我的肚子非常配合地适时发出了“咕——”的声音。如果我的手腕没被君高冀抓住，我想我绝对会钻到桌子底下去，太尴尬了。

　　“是吗？”君高冀收回了手，抵住了自己的唇。

　　这个人绝逼在嘲讽我。

　　也许是终于将嘲笑憋了回去，他将手揣进了袖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道：“爱妃慢用。”

　　“这……臣妾也没打算一下子全吃完啊。今日是除夕，宫里都是要守夜的，现在吃一些，晚些时候再吃一点……”我虽然能吃，但是一个人也吃不完两人份的东西，于是我开始垂死挣扎，“唔，不过皇上既然来了，那臣妾总不能吃独食吧。”

　　“哦，看来朕不该来的。”他一句话把我堵死了，可恶！

　　我：“……”

　　“无妨，臣妾原谅你了。”

　　“不和你抢。吃吧。”

　　我：“……”

　　“臣妾没那么小气，真的。”

　　“朕没胃口。”

　　我：“……”

　　啊！这个人好烦啊！

　　顶着他探究般的眼神，我硬着头皮开始慢慢对付这么一大桌食物。吃饭间隙，我抬头看向他，却发现他正看向别处。他该不会是听到我邀请容予来宫里了吧，不对，当时他都走好远了。

　　但是一想到，这宫里布满了他的眼线，我就觉得非常有可能。但我又没动歪心思，他们也抓不到把柄，但还是有些担心，这宫里的人惯会造谣传谣。

　　我顺着君高冀的视线瞄了一眼门外，并未看见容予的身影，便稍稍放下了心。

　　君高冀转过头来，向小春吩咐道：“朕今日在这里留宿。”

　　“是。”

　　趁着君高冀没有在意，小春在我近侧禀报，说是方才容予已经来过了，因皇上在此，放了东西便匆匆离开了。

　　我稍稍放下了心，但是我的胃开始越来越撑。也许是看我确实撑到不行了，君高冀终于良心发现，大发慈悲道：“朕也有点饿了。你的宫女呢？让她们也给朕做一碗。”

　　我掩着嘴，将一个饱嗝憋了回去，连忙将碗往前一推。

　　“啊……现做顾及还要等一会儿呢，反正臣妾已经吃饱了，这些留给陛下吃吧！”说完，我就想抽自己一耳光，哪有让皇帝吃剩饭的道理，一顿饭把我脑子给撑没了。

　　“抱歉，刚刚的话就当臣妾在胡言乱语吧。”我连忙让小春去小厨房再做一碗，将君高冀的话堵了回去。

　　小春离开之后，我与君高冀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我盯着面前剩下的饭菜，思考着怎么把这点东西赖掉。

　　“咳嗯，是不是掖庭克扣了你平日的伙食？”君高冀率先打破了沉默。

　　本来我现在撑得完全不想理他，但他一说起“克扣”这个词，就唤醒了我尘封了几年的记忆，刚入宫那会因为不得宠，确实被掖庭克扣了伙食，有时候连月例都不发。

　　一提起钱，我就生气，哪怕我现在手里不缺钱。我一语不发地靠着椅背，也懒得再管剩下的这点饭菜能不能吃完。

　　“还真克扣了？”君高冀见状，不可置信道。

　　也对，凭借我现在的地位和荣宠，掖庭的人就算再大胆也不敢在我头上造次，君高冀不信也正常，反正他平日里也不大关心后妃的吃穿用度，除非有人怀了皇嗣。

　　“没有。”见他不再执着于让我吃完这些东西，我顺口转移了话题，“臣妾先去看看菲慧，这孩子夜里可能会闹腾。”

　　君高冀没再说什么，我便退了出去。等我哄好菲慧，回到花厅的时候，君高冀正站在窗前，窗外正在下雪，桌子上已经让人收拾干净了。

　　“这天怪冷的，陛下别冻着了。”哪怕屋内放着炭火盆，室温也挺高的，我依然不喜欢有冷风吹进来。我将手炉塞到君高冀手里，将那扇打开的窗户关了起来。

　　君高冀握着手炉，似乎有些诧异，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做完一切之后，我吩咐小春再去拿一个手炉来，然后拉着君高冀坐到了暖炕上，随手捞起桌上那本尚未翻完的话本开始看，过年守岁还是得看点提神的东西。

　　“雪融，你好像一直很怕冷啊。”君高冀看着我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不仅如此还揣着手炉，问道。

　　“因为确实很冷啊。”我随口应着，有些奇怪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人会觉得冷不是常态吗？

　　“雪融，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埋怨朕。”

　　我放下书，笑着道：“没有的事，陛下怎会这样想？”

　　埋怨有什么用呢？儿女情长哪有江山大业重要，我的父亲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家族虽说是世家大族，但比起其他朝中要员来，还是微不足道。

　　“你……”

　　“陛下心里都清楚，臣妾心里也清楚，所以陛下何必自寻烦恼。”

　　“雪融，朕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的清醒。”

　　“哎？陛下不是一直都希望臣妾保持清醒吗？”

　　清醒，懂事，识大体……这些都是他以往会夸我的词汇，也是我长久以来的优点。可是现在，他对我说，他讨厌我的清醒。

　　荣宠只是宠，是把人当成小玩意儿的那种宠爱。再深的感情都有消失的一天，更何况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我习惯了在他面前撒娇耍小性子，只要恩宠不在了，他就会收回这项特权，以往说过的话都跟放屁一样。

　　君高冀不再说话，也随手翻起了书本，室内里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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