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卢家，郑小掌事别院。
　　郑麟的别院和他的人一样冷峻，甚至有些空荡荡的，不似卢小星院中热热闹闹满簇奇花异草，不似佘渡离院中暗香浮动总有女人的脂粉气，他的院中除了角落的那尊太湖假山石外空无一物，空旷冷清而孤寂，青石板被天空鲤鱼灯落的奇景堪堪照亮。
　　东厢的小书房传来阵阵不停歇的算盘声，噼啦啪啦，声声入耳。
　　若是有心人推门去看，只怕要被书房中的场景吓一跳。
　　小小的书房里挤进整整齐齐的七、八张矮榻，每张塌前都席地而坐一位老学究模样的男子，他们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拨弄着手中的竹算盘，不时在算盘旁的旧账本上勾勾画画，继而誊写到新册子中，有条不紊地把一笔笔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算清楚。
　　这七八个人不是旁人，正是卢府铺子中管账的账房先生们。
　　郑麟院中的大随从林昭坐在下首的座位，颇为客气有礼地朝各位先生说道：“江采办带回来的账本，九爷最迟明晚要用。今日务必请各位先生辛苦些，将所有天青石相关的条目算清楚、算仔细，一条都不可落下。”
　　“林小公子，这里是近十年九洲铺子的账本，少说也有几百册吧？就算我们几把老骨头不眠不休，一天算完？这也太强人所难吧？”
　　账房先生中为首的吴老本抬眼看了看门外，隔着纸窗能瞧见两个家丁的人影，立刻不乐意地皱起眉来，“难道九爷是想，老朽们算不完，就要把我们关在这里不成！这是什么道理！”
　　听闻这话，其余的几位先生也慢慢放下活计，满面狐疑戒备地看向林昭。
　　“吴老先生。”林昭笑着安抚他，这种客气又亲切的笑容竟和贺延卿有几分相似。
　　只见他提着茶水恭恭敬敬地给吴老本斟满，端平茶盏连作三个揖，恭敬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恳求。“这不九爷也是没办法吗？天青石采买，是腊月馈岁大典要给老爷提的大事。您行行好，帮帮忙，远的不行，总要带大家将近五年的账理出来。”
　　脸色冰冷的吴老本并不接茶，不留情面地说：“要大肆采买天青石的主意，我们几个也有耳闻，掌事不是不同意吗？为何又要算账？这种石头虽然是慎符司制符必不可少的东西，但它娇贵，沾不得水，铺子里向来是用多少买多少…”
　　“那多费钱啊。”林昭嬉皮笑脸地打断他，话里话外地恭维道：“您是谁啊，卢府的一眼神算吴老本，江采买的账本您也看了，肯定比我们清楚。”
　　“胡闹！”
　　吴老本资历颇深，算是看着郑麟长大的老前辈，说话一向直来直往。
　　“大肆采买本钱是低上几厘，但货到了放哪？新建一处能遮风挡雨的货栈要不少银子，地又要找鬼王去买，来来回回是笔大支出，郑掌事不同意为的也是这个道理！你你你…你去把郑九给我叫来！这笔账都算不拎清，还做什么小掌事！把老朽教给他的东西都喂狗了吗？去去去，叫他亲自跟来我说。”
　　九爷就是摸透你的脾气才不来呢，林昭在心中暗搓搓地这样想。
　　想着想着就叹上气，这种苦差事以往都是交给贺延卿的，怎么现在也不见他人回来？
　　他是等郑掌事晚上一出门，便片刻不敢耽误地把先生们都召到院子里，自然不知道，贺延卿陪两个疯道士喝酒后不知所踪，而自己的主子竟是连铺子都没去，早已回到主屋。
　　林昭想归想，嘴上还是把九爷提前教会的托辞说出口，配上他可怜兮兮做小伏低的模样，倒给这句话增色不少：“吴老先生！您看看时辰，九爷去铺子里了。这一年我们爷真是殚精竭虑，为卢家鞠躬尽瘁，就差死而后已。日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人比去年脱瘦一大圈，衣服都不合身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大实话，往日沉默隐忍的郑麟今年长进不少，鬼市铺子便是卢老爷亲自开口拨给他管的。
　　最近这卢府大院还有些四处流传的小道消息，称很快九洲的生意也统统都会交给九爷。
　　吴老本自恃长辈，更自恃郑九的夫子，听到这话，想到自己的学生有出息，脸色也缓和些。冷哼一声，接过林昭始终恭恭敬敬双手端平的茶盏，语重心长地叹口气：“正是进一步如此难，才更不该在这种事情上栽跟头。”
　　“可不是嘛！”
　　林昭夸张地附和，见第一句颇有成效，忙不迭把第二句话抛出去：“今儿九爷去铺子前，只交代我这笔账目关系重大，务必务必不能出差错。而且他…心中十分愧疚，认为是自己连累诸前辈如此操劳。”
　　“也算他有心。”
　　“岂止是有心，是有心有肝有脾有肺，有情有义，五脏俱全。”林昭示意吴老喝茶，这才转身对着众先生。
　　“九爷原是让我瞒着诸位，他…他，唉，悄悄派人把自己小掌事的月末例钱分好，已经给先生们的家眷送过去了。您们最是知道的，郑掌事对我们九爷管得有多严，生怕他沾上奢恶的坏毛病，平日绝不多给一个子儿。得，这下可好，下个月我们主仆统共六两银子花花…怕酒都吃不起了！”
　　这一段话是林昭的自作主张，添油加醋。谁知话音刚落，只见茶盏被用力掷回矮榻上，吴老本厉声骂着跳脚。
　　“这是银子不银子的事情吗？我们几个老骨头缺他这几十两银子？他走错一步，丢的是脸面，是掌事院里的脸面！”
　　这话铁骨铮铮，其余的几位账房先生也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赚这种银子，是打我们的老脸，林小公子，还是请九爷过来说罢。”
　　“我们是商人不假，都说商人轻义不轻财，但我们都是卢老爷、郑掌事带出来的人，不做那种丢人的贱骨头。”
　　“别，别，别。”林昭赶忙安抚众人，不敢再篡改主子的话，想也不想地说：“诸位先生别误会，我啊，不会说话。您们是看着九爷长大的，他敬重您们，更怕让您们受累，但…但还是狠下心让我把先生们找来，这说明什么？”
　　“说明此账，对郑麟而言无比重要。”
　　吴老本并不傻，自然知道林昭要说什么，但老成持重的他怎会轻易松口？
　　“正因如此，才该让郑麟说清楚这账要怎么用。我们就是几个穷记账的没错，位卑言微，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掌事吃亏。采买天青石的事情，郑掌事不同意，何况这本就是大少爷的差事，闹到老爷那只怕郑九要吃大苦头。我们一味照做，是做懒奴才，就是对掌事院不忠不义！”
　　其余的几人也跟着附和。
　　林昭心里暗暗叫苦，但面上头如捣蒜，义正言辞地赞同道：“吴老先生，说的对！讲清楚是一定要讲的！只是…”
　　这欲言又止的‘只是’二字，说得是浓眉深锁，鼻子眼睛挤在一起写出个大写的‘难’字：“只是，说到忠义，各位先生是掌事的账房先生没错，可归根到底，难道不首先是卢家的先生吗？”
　　“那是自然！”
　　“林小先生说得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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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爷如今在忙鬼市铺子，鬼市大过天，自卢家铺子开门迎客以来，夜夜风雨无阻，是全府上下举力共营的重中之重，若让小掌事因天青石账目的问题回来，这个…这个是不是有些大题小做了？等九爷明早下市，再让他来跟大家说个清楚。”
　　“那就等…”
　　“等不得！那个时候受教来得及，若要再想算账可就来不及了！万一真耽误九爷的大事，这…这如何是好？”
　　吴老本冷着老脸问：“那林小公子说怎么办？”
　　“不如这样罢！”林昭向来没脸没皮，是油尖嘴滑的泼皮无赖，此时说起歪理更是头头是道：“您呢，带大家边厘清天青石的账目，边等我家九爷回来。明儿，等他亲自给您说个明白。您要认九爷的话，就把理好的账目交出，您要是…要是不认九爷的话，这红炭盆子始终候着，大不了一把烧光，左右不添麻烦是不是？”
　　林昭的话一出，几位先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大家心中明白，林昭说的也算是折衷的办法，鬼市大过天，这五个字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卢家人的心头。只是不知吴老本那倔老头如何想？
　　只见吴老先生垂下眼，看了看矮榻上的成摞的陈年账册，也总算放下架子，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就着木窗被鲤鱼灯落照亮的昏黄，和众人一样重新拾起算盘和纸笔来。他确实如郑九预料的那样，脾气虽然硬，心却是极软的。
　　林昭也算惊险中过关，心中长舒一口气，尖刻瘦削的脸转向门外，暗地里默默向鬼娘娘祈祷：“保佑保佑，一切顺利，今晚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他并不知道正厢的主屋窗户洞开着，屋内也没点火盆，冬日凛冽的冷风呼啸着钻进屋子里，把一个男人的衣襟吹得微微抖动。
　　在烛火下凝神沉思的男人，眉眼是说不出的平静强悍，犹如刀凿斧刻出的冷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肃穆坚毅的感觉。
　　竹奴形容他是潜伏暗处的野兽，这样看来确实是无比贴切，他看上去足够强大，也足够沉稳。
　　不是抱恙回来的郑麟九爷又是谁呢？
　　从舍生忘死楼回来时穿的乌黑云锦纤云勾腰长褂尚未来得及换下，丝毫没有因病要休息的样子。鲤鱼灯河在男人身后的窗外点点坠落，星河璀璨，而他的眼睛高幽黑邃，如深井无波般，没有半分起伏波澜，透着对盛景说不出的疏离冷漠。
　　星河于他，才不是心中绝色，没有半分引起男人的兴趣，他专注地凝视着桌上展开的那副酆都城图，骨节分明而坚实有力的手指正一下、两下、三下…若有所思地敲打在城图上的某个位置。
　　郑九不知在想什么，冷漠而坚毅的五官被跳跃的烛火照亮，透着说不出的沉毅俊美。可惜，这样少有的属于九爷的宁静时刻，很快被匆忙狼狈地冲进来的小厮打破，小厮用紧张到嘶哑颤抖的声音嚷道：“九爷，郑掌事来信，说让我喊您去石碑符阵那看看。大事不好！大麻烦！大篓子！捅破天了！”
　　这番喋喋不休地蹦出一个又一个词儿，还尚不足以表达出掌事郑乾心中万分之一的焦急。
　　“今儿！小掌制他…他在舍生忘死楼，杀了人，老爷…老爷气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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