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依旧可以见到你

　　感觉到女孩忽然沉默，陈九山用尽所有力气将自己从阴郁之中抽离出来，顺着永馨的手臂摸索到了她的手指握住，调转了脸“望”向她，声音依旧温和：“小馨，我没有不愿意听你说，只是我有些累了。”

　　他苍白的脸颊转向她时，永馨那本来在眼眶打转的泪水顺势流了出来，学长是这样温和、这样善解人意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在拥有他的时候还要在心里设置更高的壁垒，让他用这样的情况来达到那个高度呢？

　　风吹得她的发粘在了脸上，此时泪水就像是黏津津的胶水，又让她把头发糊了一脸，他用膝盖夹着盲杖将手伸向了她的脸，用指尖将她的发别在了耳后，声音里有些无奈：“傻丫头，怎么又哭了？女孩子大了怎么能总是掉眼泪呢？”

　　永馨猛然间撞入他怀中，呜咽出声：“学长，我是不是太苛刻了，你明明这么好，我还总是觉得你不够好，想要更多。”

　　陈九山确实很累了，半靠在她的肩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空着的那只手揉着她柔软的发，他的鼻尖凉凉的，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永馨的耳垂：“不会，你很好，是我不够好。”

　　他的腰上环上了一双手，回抱着他让他以这样的姿势休整，再抬头时那杯可可已经冷透，她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将可可接了过来，猛吸了一口将它抛入了垃圾箱。

　　这段回去的路很长，也是为了照顾他的心理才没有打车，他累了他们就坐在花坛边上歇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重逢后九山学长再也不和她撒娇了，又回归了最初相见时的样子。

　　这段恋爱谈得好累，她感觉得到他的心却看不透他的规划，好像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礼数周全温文和和的样子，再一次将自己的真实情感封闭了起来。

　　曾经的那些努力都前功尽弃了吗？

　　如果在一起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学长，她宁可回到最初，只是静静地守着他，看着他为了追逐梦想艰难地往前走，不主动捅破那一层窗户纸，让他靠着那一份可以给自己带来好生活的执念走下去。

　　他们到了那一间员工宿舍，他的一应物品即便因为他失明不方便也摆放的整整齐齐，屋内也多了一把椅子，他摸索着床沿坐了下来，弯起眉眼露出了整齐的白牙：“小馨，坐一会儿，这儿现在有椅子了。”

　　她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挤在了他的旁边，抓过他的手指牵着，在他的手心写下了一行字———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明天近在眼前。

　　九山卸了周身的力气轻轻地靠在她的肩头，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路的尽头若只能有一个人，那么我会主动退出，小馨，放心去飞吧。”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深爱着的人，觉得他像是一个破碎的罐子将自己砸向了地面，但又不愿意用那些话去质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握着他手指的指尖颤抖连连。

　　他笑了笑蹭了一下她的侧脸，撒娇也不是那么对味儿：“小馨，头好痛，想睡觉。”

　　他在逃避现实。

　　他解释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说话所以说了这样的借口，永馨的神情也从最先的不可置信到带了薄怒，呼吸剧烈起伏着将他扶着躺了下来，手指依旧帮他揉着额角，但那不断摩擦的牙齿已然说明她很生气。

　　九山闷咳了几声掩饰着自己的思绪，手指在被中移到了腹部，那一连串不争气的器官又要在这种时候添乱，曾经能言善辩的他怎么也会变成现在这样沉默。

　　这是冷暴力，他们不知不觉中都在对深爱的彼此使用。

　　被子被掀开了一角，冷风灌了一些进去，一个包裹着绒毛线套的热水袋被塞进了他的怀里，她默不作声地移开他腹上的手指，将那个热水袋抵在了九山的腹部。

　　接着被子的每一个边角被仔细掖好，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声说着：“学长，我有事先走了，你的药放在桌子的左上角了，你记得吃，粥在电饭煲里温着，睡醒了多少喝一点。”

　　关门的声音很轻，他知道女孩负气离开了，但走之前还在叮嘱他注意身体。

　　坚强如他浑身所有的温暖都来自于压在腹间的那个热水袋，他冷得紧身发抖，本就没好全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一声又一声地抖着身子在她带来的被子中咳嗽。

　　门，关而复开。

　　她总是丢三落四的，方才气鼓鼓地走得急，手机也没记得拿上，想想又不放心他，又一路狂奔回去，推门入内就见他狼狈地咳嗽到干呕，半个身子挂在床边。

　　她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了他几乎要跌下床的上半身，跪在地上将他移回枕头上，惊呼着：“学长，怎么会这样啊，我不走了，你别难受了。”

　　九山又趴回床沿干呕，浑身冒着冷汗，手指的指尖都是发白的，断断续续的干呕声中夹杂着：“对不起”，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到一直不算平凡的女孩走得越来越远，他心里又急又怕。

　　他昏昏沉沉地被抱进怀里，原本顶着胃的手被她用力扳开，执拗地顶着他想要继续往内压的力气：“别顶着，你的胃受不住的，学长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说出来好不好？别折腾你自己，要么我先说。”

　　她大声将自己为什么愤怒喊了出来：“你说你要松手我真的特别生气，连最固执的妈妈都已经同意了啊，你这么优秀这么上进的人怎么会说放弃，我真的不在意你失明也不在意你身体不好，我只是爱你这个人而已，学长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为什么没有勇气陪我走下去啊？”

　　“我配不上你。”他颓然地像是泄气的皮球，愈发严重的痉挛使他整个人都在颤抖，听到的声音也不是那么的清晰，但是永馨一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抵抗着他拼命想要将乱动的器官顶住的力量。

　　“谁说的啊？不要信他们的话，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情绪这样波动身体怎么吃得消。”

　　九山放弃了挣扎，盲眼颤动着朝向她，说话的心境也绝望的、无力的：“我真的好难受，小馨，我装不下去了，看不见明天也看不见未来，才不到三十岁身体就这样差了，以后我真的没有勇气抗衡了。”

　　“世上还有人比你更惨啊，那种从出生起就住在保温箱的，一次又一次在生死线上挣扎着活下来的，那种即便换了器官也可能不能长久生存还在不停争夺着稀少的资源的，还有那些出了车祸不能动的，那么多人都在活着，你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怎么就活不下去了？你可以通过高科技辅助工作啊，你不是一个人，我和皓哥还有希望，我们都会陪你的，冷静一点好不好。”

　　九山埋头到她的怀里，再一次将手抵在腹部，不停地呢喃着：“真的好累、也好疼，什么也看不见，就连烈日也只是个微弱的光点。”

　　“我知道。”她只回答了他三个字，这一次忍着心里最后的一点隔阂吻在了他颤动的眼皮上，后又屏息凝视着他的双眼，似乎要穿透他的心，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不怪你，你真的已经很棒了。”

　　那一次是永馨见过的九山学长第二次情绪崩溃，他这样一个情绪稳定的人也终于还是在生活的摧残下变成了陌生的样子，可能说出来至少是一个进步，不用在憋在心里，不断积压。

　　他崩溃了很久，她护着他的腹部不被他自己伤害到最后手臂已经麻木了，最后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呼喊着：“陈九山！你给我醒醒，你记住，你不是精神病患者，你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不能再崩溃下去了。”

　　听到她连名带姓地叫自己他猛然间从疯癫状态冷却下来，手腕砸向床沿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只有起伏的胸口证明他在努力冷静下来。他的后颈被托着放回了枕头上，她起身抠着药片，像是给动物喂药那样打开了他的口腔，利索地将药片塞了进去，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她就坐在床边牵着他的手告诉他自己一直都在，没有丢下他一个人在黑暗的世界里，也不知道陪了他多久，他才完全冷静下来，不停地向她道歉：“小馨，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的，你别走，我知道错了。”

　　“学长，胃还疼吗？”她又恢复了原来的称呼，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轻声问着。

　　“有一点点，不是说有事，耽误你时间了。”

　　“没有，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妈妈要跟我谈你的病情，等你状态好一点一起听好吗？不管你说的路的尽头是什么，我们一起走吧，你走不动我拉着你走。以前追逐你的步伐追了好多年，我努力做实验、努力看书，拿了奖学金也拿了各种比赛的奖，每一次站在赛场上时其实腿都哆嗦，我社恐，我害羞，可是为了可以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人，我都坚持下来了。不管余生会面临什么，一起走下去吧。”

　　“小馨，谢谢你不离不弃。”他热泪盈眶地回握着她的手，感谢那个女孩在辉煌期见证了自己的腾飞，在没落期还能从一而终。

　　这一次他答应了会好好，可是他这段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呢？曾经期待的每一个明天在他这里再没了白天与黑夜之分，不过是为了维持生活不断前行罢了。

　　永馨陪了他很久，只是握着他的手跟他说愿意接纳别人的帮助并且也愿意帮助别人，心理负担会小很多，权当是礼尚往来便好了，他不用总是想着一味地付出，可以索取。

　　九山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随着药效的发挥他的疼痛也逐渐减缓下来，临别前永馨附耳对他说：“学长，其实在你失明后我去学了播音，你要看什么书别那么辛苦地摸盲文了，我读给你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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