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瓷

　　仲夏傍晚的古都，太阳仍坚强地斜挂在西边。安定门内，一排与城墙一样颜色的灰色青砖平房。房子的窗户都漆成清新的绿色，门口大多挂着铁艺的小小门牌，简洁干净，古香古色——那是沿着城墙的一圈特色小店。西线的一日游大巴回程从这里经过，终点是鼓楼，但有些游客会在这里下车。这些小店有的卖些有设计感的小玩意儿，有的卖旅游纪念品，也有的摆几张桌子椅子做咖啡吧。其中一间叫做“Here”的小咖啡吧，在门口摆了两张桌子，其中一张坐了一男一女。
　　咖啡吧小本经营，老板亲自在吧台后洗洗涮涮——白天客流高峰已经过去，他要为一会儿西线大巴带来的客流做准备。吧台外只有一个服务员，是个小姑娘，穿着黑色衬衫，围着黑色厨师围裙，一头非洲小辫，不太长，刚好够扎在脑后。小姑娘刚刚给外头桌的那对男女上了两杯冰美式，此时背靠吧台透过窗户看着他们。
　　“我说你抽空去吃点儿东西，一会儿肯定有一大波！”老板一边忙活一边跟小姑娘说。
　　小姑娘不搭这话，说：“哎，老板，你看看人家那衬衫穿的！”
　　老板放下活计回过头来，小姑娘冲窗外扬了扬下巴。于是老板看到窗外那桌客人，两人都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男的也穿了件黑色衬衫，不知是麻是棉，虽是休闲款，却服帖地贴在身上，胸是胸，胳膊是胳膊。
　　老板低头看看自己紧绷在肚子上的化纤衬衫，又看小姑娘花痴地看着窗外不挪眼，不由的“哼”了一声：“那你看看人家姑娘那衬衫穿的！”
　　那女的穿的却是一件正装衬衫，纯白色，剪裁合体。她上身微倾，胳膊交叠放在桌上，稍微带起衣服下摆，空空荡荡，更显腰肢纤细。衬衫领口大大翻开，隐约可见细细的白金链子搭在漂亮的锁骨上。因为天气热，袖子卷了两卷，露出纤细的手腕，左手一块钢表，小姑娘一眼望过去，大约是卡地亚最普通的TANK。她不由撇撇嘴，心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老板干脆也不干活了，双肘撑在吧台上，嫌弃地看了看自家服务员黄色的小脏辫，说：“看看人家那气质，什么叫天然去雕饰！”
　　服务员翻个白眼，心说你们这些男的懂什么，不染头发就是天然去雕饰了？那黑色的齐耳短发看上去仿佛一把长发随意剪短，但肯定经过精心修剪，因此自然却不凌乱，更不要说那件看似普通的白衬衫，看似不收腰，不紧绷，但没一处裁得不合适，就是她从不买正装也知道这衣服便宜不了。
　　屋外，萧楠不知道里面老板和服务生正议论他们，她正在听蒋斌说：“我们家的意思，一定要签个东西。”
　　萧楠没有立刻说话。这种合作一来因为是战略上的，签不出什么具体条款；二来这本来就是私下的，不太好签东西。这种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要打持久战，双方的合作最重要是目标一致，互相信任，签东西搞不好是要坏事的。当然，在商言商，蒋家想要点东西在手上也可以理解。
　　她轻轻点头：“你让我想一想。”
　　蒋斌也知道这个东西不容易签，他老爸也没有想好，要慢慢讨论，于是点点头：“你好好想。”
　　萧楠拿起咖啡，靠回椅背问道：“集团怎么样？”
　　蒋斌嘲讽一笑，说：“政通人和啊！我们家老蒋已经打算专心窝在学校，别的万事不理。地产是他们的天下。药业才有意思呢，严沁芳跟转了性似得，除了药业日常经营不准动，大小黄要什么给什么。现在两个厂区都帮地产做了抵押了！”
　　“是嘛……”萧楠咬着吸管，歪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问：“蒋叔叔怎么说？”
　　“他说先待着。”
　　“嗯，好。”萧楠回答得也简单。
　　蒋斌倒是有些坐不住：“就这么下去，以后天泽更没我们什么事儿了。要想想办法啊！”
　　“那倒也未必……”萧楠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回答蒋斌，又像是自言自语，“爷爷原来说，集团公司成立不过是万里长征走了第一步。集团公司一成立，万事都会不一样。打天下和坐天下可是两码事……”
　　“哼，这都一年了，他们坐得可稳了。”蒋斌说。
　　“一年算什么。天泽集团成立，名头响了，现在正是万众归心的时候呢。问题慢慢就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蒋斌不相信——萧楠不过也只有一年的工作经验，还是个小丫头。
　　“啊，因为所有公司都有问题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萧楠抿嘴一笑，“现在势头好，他们渐渐就会忘了，天泽天泽，每一步都要如履薄冰。”
　　“因为有问题是常态啊，做公司就是不断解决问题，不管对内还是对外，没有结束的一天，不同阶段的问题不同罢了。所以老爷子才说要如履薄冰啊！”蒋文武在蒋斌来西安前如是说。
　　别人家的孩子真讨厌！蒋斌愤愤地喝了一口咖啡，又咣当一声把杯子砸到桌上：“这是什么焦糊豆子味儿，又酸又涩，你也喝得下去！”
　　“这种旅游景点的小店谈得上什么品质。”萧楠理所当然。
　　“那你干嘛点咖啡？”
　　“因为我昨天加班到半夜，今天又赶飞机，你现在给我一杯雀巢速溶我也喝得下去。哎，你怎么了？一杯咖啡生这么大气？再给你点个别的？”
　　我哪是气咖啡啊，蒋斌心说，不过他确实想点个别的。还不等他叫服务员，那个小姑娘自己出来了，却没看他们，手搭凉棚往远处打量了下，回头对屋里的老板喊：“西线大巴回来了！”
　　“哎，哎，哎，知道了！”屋里传来老板的声音。
　　“请问你们还要加点什么吗？”姑娘问他们俩，眼睛却看着蒋斌。
　　蒋斌听说大巴回来了，也不点东西了，对服务员摆摆手，忽地站起来朝城门看去。
　　此时太阳又略略下落了一点，收去不少光芒，变成红彤彤一个大球。蒋斌眯着眼睛就能看见大巴上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中，有一个背着大包的姑娘。她穿一件白色紧身背心，卡其色短袖衬衫当做开衫套在外面，棕色的长发随意披在肩上，略略有些卷曲，下身是同色卡其短裤，露出紧实的长腿，脚上的TIMBERLAND已经灰头土脸看不出颜色——不是周宜贞是谁。
　　小贞已与他们约好在安定门内的咖啡馆见。一下大巴就往马路对面张望。
　　她看见两周没见的蒋斌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两年没见的萧楠坐在椅子上，迎着夕阳，看着她，一动不动。
　　蒋斌迎上了她，要接下她大大的背包，絮絮叨叨：“早说叫你西安开个房，哪怕不回来呢，有些东西就可以放下了，不比省那一点钱强……”
　　小贞冲他摆摆手，包还是自己背着，朝萧楠走过去。她看到夕阳照亮了她白瓷般的肌肤，她看到她黑色的眼眸中星星点点，她看到她明明没有表情，却似压抑着许多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萧楠看见小贞走过来。夕阳从她身后过来，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她看见她嘴角微微上翘，但黑色影子里，她看不清她如琥珀的眸子，她不知道她是否也看着她，是否如她一般的……
　　近乡情怯。
　　“下午给你发消息你也不回，不然现在酒店都已经订好了。法门寺没兵马俑人多吧？哎，不过我看也不能少……”
　　蒋斌还在唠叨，小贞已在萧楠身前站定。萧楠抬头，终于看清她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浅色的眸子格外透亮，加上勾起的嘴角，轻松自在，满不在乎。再看看她那一身仿佛国家地理摄影记者的打扮，萧楠能清楚感到自己的刻意与紧绷。毕业仅一年，她逼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长，那青葱岁月已经离自己那么遥远。
　　她已逐渐变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那小贞，她会怎么看自己？
　　小贞低头看着萧楠，精致的短发，精致的锁骨链，精致的衬衫。和原来多么不一样啊，小贞想。但她仰着头看着自己，秀丽的眉毛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还是那样安静又专注。呵，萧楠还是萧楠。
　　小贞轻轻笑了：“Hi！”
　　萧楠似是松了一口气，也轻笑：“Hi……”
　　明明是简单的打招呼，一旁蒋斌却觉得气氛诡异。两人视线似乎化成真的丝线，牵着彼此，剪不断，拉不开。他有心也打个招呼，又觉得那视线已化作一股气，在两人周围结成结界，将他隔绝在外。
　　“还是坐下说吧。”蒋斌好容易找到一句话。
　　三人围着小小方桌坐下，小贞坐在中间。蒋斌问小贞：“给你叫个什么喝的？”
　　“随便吧，冰的就行。”
　　蒋斌抬手叫来服务员：“再来杯咖啡。”
　　“也是冰美式？”服务生问。
　　“你冲杯冰红茶吧，别放糖。”萧楠插话，“那咖啡难喝死了。”
　　服务生垮着脸走了。
　　你现在知道难喝了！蒋斌脸也垮了。
　　旁边小贞只顾上上下下打量萧楠：“这衬衫行啊……鞋不错啊……行啊，白领范儿呢……”又抬起萧楠的胳膊看，“哎，你怎么戴这么便宜的表啊，没金没钻的，这个抵给我们都抵不了多少钱。连小斌斌都戴水鬼呢，你怎么的也要个金劳啊！”
　　蒋斌脸比腕上的水鬼还绿，什么叫“连……”。
　　萧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毕竟在公司上班，入职一年的职员带卡地亚已经很招人眼了。”
　　“不过……”萧楠的大眼睛忽闪一下，又说：“听你的，明儿我就去买块金劳！”
　　一旁蒋斌扶额：“什么跟什么啊……”
　　萧楠微微笑：“时不时刷刷大黄的卡，好叫他们安心。”
　　黄耀祖一直想展现父爱，无奈萧楠虽然搬到黄家，但甚少回家。
　　“懒得跟他们费精神。”萧楠曾经这么说。
　　不过让黄耀祖爱女之心时不时得到满足还是需要的。于是萧楠也不跟她爸爸客气，首饰衣服都刷爸爸的卡。那边星城，黄耀祖每每看到账单有燕莎或国贸，就会说：“女儿真是麻烦，又要买包又要买首饰……”
　　虽然是摇着头说话，但又带着笑。旁边如果是蔡学兵这种醒目的，听到这看似抱怨的炫耀就会说：“你们家楠楠那么争气，这点算什么啦。她在世界一流的投行，现在是金融金英，当然要有行头啦！不过幸亏有你这个爸爸撑着……”
　　“哎呀，儿女都是债啊！”黄耀祖虽这样回答，但会呵呵地笑起来，人生圆满。
　　蒋斌听她们讨论手表的型号，两人侧重点完全不同。小贞并不关心款式，她只有一条——越值钱越好。小贞其实并不在意穿戴，她是因为这两年参与收购天泽的坏账才认得这些东西。
　　而萧楠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些，工作圈子的原因，她多少知道一些，但她心思也不在穿戴上，衣饰其实很简单。只是为了省时省心，她一般都在一线品牌店一次搞定，且一买就是一个系列——比如乐福鞋就全部是Ferragamo。手表，萧楠选TANK的原因是因为秀气，不夸张。至于价格，五万也是它，十万也是它。
　　蒋斌终于找到个空档问：“你们都订酒店没？住哪儿啊？”
　　萧楠说：“我借了一个同事的房子住两天。”
　　蒋斌说：“你已经飞到西安，查机票就能查出来了。”
　　萧楠说：“不至于的，只要我用现金，他们还想不到动用什么关系去查我飞了哪里。”
　　蒋斌说：“那你酒店付现不也一样？”
　　萧楠笑笑：“不是因为这个，我想歇一歇。”
　　蒋斌不太理解为何酒店就不能歇一歇了。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关心——“小贞你呢？”
　　“我跟萧楠住啊！”小贞理所当然。
　　虽然知道肯定这样，蒋斌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但又能怎样？于是他也不再说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给萧楠：“这是天泽集团和下属所有公司去年和今年上半年的财务资料。”
　　萧楠表示感谢。蒋斌拎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连单也没有买。
　　剩下萧楠和小贞两个，萧楠说：“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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