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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何白
他笑了笑,你还是那么有趣。你可以叫我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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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Y城的清寒气息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并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在Y城如何饥寒交迫露宿街头,后来如何获救。这是我私藏的记忆,与旁人无关。而且我大概不会再与徐衍之有任何交集。
第二天去了电视台向老板交任务。得知巧姐参与投资的第一部片子后期已经快要完成,只等审片通过。而那也是我的第一部电影剧本。巧姐整天为它奔波,只盼着快点上映。但我知道这样拍电影风险多大,如同赌博,输了就没有回头路。但巧姐一向胆大,只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就等着数钱。
很是,赌博总比成日在办公厅枯坐要好千百倍。
我坐在办公厅小隔间的椅子里,透过落地窗看出去,车流人流喧嚣,大家都疲于奔命。
忽然听见同事小林的声音,“单姐,有人找你。”
我回神,四处张望,并没有看见有陌生面孔。于是问小林,“找我的是哪一位?”
“男的。”他笑得面如桃花,“弄不好是你的膜拜者。我说嘛,单姐一向有味道,怎么会没有男人追上门?这不,就来了。”
“你八卦就八卦,也不必说到十万八千里之外。”我没好气。
“单姐,有信为凭。”他递给我一张卡片。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从烟盒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只有这个?”我问。
“姓名身份一概没有。打电话到总机说要找单伊小姐,我告诉他你去了老板办公室,叫他等一会打过来。他留了电话,我就记下来给你。应该是认识的人吧?”
我忽然有点慌。单伊总共又能认识几个男人?或者是徐衍之,又或者是于建峰。我倒希望是建峰,如果是他,我还能应付。
小林又说,“单姐,赶快打电话,我们都等着喝你的喜酒。”
我轻轻瞪他一眼,“猴年马月的事。”
我自然没有拨打那个电话。现在只希望能够清清爽爽地做人。
不知道建峰现在怎么样了?母亲每天都打来电话催促我向建峰道歉和好,我总是敷衍了事。要我继续和他恋爱,是万万办不到的。我已经疲倦。恋爱一事如果疲倦,还不如就此别过,否则必定会空耗着枯死。
但是没想到建峰仍然记挂着我。想必是他已经消了气,所以下午打来电话又要见我,被我婉拒。我跟他做男女朋友两年,他的控制欲和大男子心态丝毫没有任何改变。况且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题。或者像他所说,刻板的单伊已经无可救药。
又是一天忙完,我走到单位大楼前面去坐车回家。
“单小姐。”突然听到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似曾相识。
我转头,发现一个男人正站在我左边,相隔不过半米远。我刚才一路低头出神,却没有发现身旁的人影。
他立体的五官十分端正,浓眉毛,眼睛炯炯有神,正看着我微笑。我在记忆里游走一圈,只觉得这人在哪里见过,却始终想不起到底是谁。“不好意思,你是?”
“想必你并不记得我,但我还记得你的这只手表。”他示意我手腕上的那只表。
“哦。”我恍悟,原来他就是那天在日本料理店观看我和建峰口水战,然后拾到我手表的男人。
“想起来了?”
“好好先生。”
他笑起来,“记得我是好好先生就已经万幸。我为了找到你的单位,真是煞费苦心。”
我一愣,“找我有事?”
他抬抬眉毛,“没有事,只是见一见你。”
我失笑。还是第一次遇到找上门来,只为“见一见”我的男人。呵,多么浪漫荒唐。但是单伊并非单纯女学生。
我揶揄他,“你可以在清晨的时候去酒吧门口,那里等你‘见一见’的女孩子多如繁星。”
他却并不生气,“早知道你尖锐泼辣。”
我顿时想起那天在日本料理店,我与建峰大吵,那态势他是津津有味领略过的。
我有点尴尬。
“或者说,你刻板刻薄。”他火上浇油。
这种男人实在无趣,自以为生了一副好皮囊就能使所有女人注意自己。
我掉头走人。
“对不起,我鲁莽。”他道歉。
向来厌烦男人像这样无端端对女人表示兴趣和好感。我对他说,“这位先生,我并不认识你。如果你是找异性玩玩感情游戏,也请高明点。况且我并非花容月貌,你找错对象了。”
“至少你该知道我是谁。”他锲而不舍。
“我没有兴趣。但如果你想让我知道,我也没办法不知道。”
他笑了笑,“你还是那么有趣。你可以叫我何白。”
“再见,何白先生。”我匆匆往外走。
他并没有追上来。万幸这位何白先生并不是一般的无聊之徒。
傍晚回家,竟然看到于建峰守在我的公寓楼下等我。一看到我,他便走过来拉住我,“单伊!”
我推掉他的手,“我想我们之间已经很清楚了。”
“我并没有同意和你分手。”他仍然一副大男人姿态。
“我们不必再纠缠下去。”
“要知道我和你已经交往了整整两年。”
“建峰,”我很无奈,“我们并不默契,非常不默契。”
“默契需要时间。况且我不觉得这东西可以成为理由。”他也不罢休。
“我们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连对白都没有。建峰,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他脸上流露出来挫败感。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干脆地转身打开车门。他的车子很快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这正是他的作风。平日里,他恐怕连一句低头的话都不会跟我说。因为他一定是对的,一定是有道理的,一定是值得女朋友崇敬和依赖的。而我从来不能满足他。现在,我却伤害了他男性的自尊与骄傲。而感情一事,万万不能与自尊和骄傲有所牵绊。爱或不爱只不过是一句话,多说无益。
曼子度完蜜月从法国取道香港,又疯狂血拼两天才满载而归。回来第二天她就约我出去喝茶购物。喝完茶,曼子陪我去买东西。但是每当我看到一瓶发膜或是面霜,曼子不是说此发膜香精含量太重,就是说彼日霜重金属含量超标。
“你生活这么讲究精致,会累死的。”我说。
“要是随便打发,当心秃顶毁容。”
我一抖,轻轻白她一眼。
“舍得孩子才能套得狼。”她直接拉我去商场专柜。
曼子极力推荐我买一款昂贵面膜。我看价,是四位数。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专柜小姐使出浑身解数讲解这面膜的诸种神奇功效,曼子敲边鼓。我平时一向随便,边幅能不修就不修,甚至面膜也没做过多少次。眼下曼子一直拿青春易逝恐吓我:当心到时候一张老脸挂了下来,多少面膜也换不回来,况且这是最后一套。我开始动摇。但价位实在高,所以仍旧有点犹豫。
“不好意思小姐,这个我要了。”一个男人。
我转眼一看,不禁吃惊。这位,不就是在单位楼下要“见一见”我的何白先生吗?对于这一类笑若桃花风流倜傥的先生,我一向是避而远之。
今天又遇见他。好的不灵坏的灵。
“又见面了。”他对我一笑,又向专柜小姐说,“请帮我把它包起来。”
那女孩子犹疑地看看我,又看看何白。
“小姐,请问这款面膜你有没有用过?”何白问她。
专柜小姐愣一愣,犹豫说,“倒是用过一点。”小姑娘大概是新手,还不懂得圆润地撒谎。可见也不是人人都会放心地使用自家产品。
何白又对她笑,“你皮肤这么好,人又漂亮,简直是活广告,把海报明星也能比下去。顾客买得更加放心。请帮我开付款单。” 他一个笑两句话将人奉承得脚不沾地。又是一个天天周旋在女人玫瑰堆里的男人。
那女孩子哪里经得住他这样夸,她立刻喜孜孜地开付款单。
我瞬间痛下决定,“对不起,我已经决定要了。”
“不好意思,刚才单小姐在犹豫的时候,我已经买下了它。”他耸耸肩,竟然先我一步从专柜小姐手里拿过付款单。
少有男人面皮如此之厚。我不屑和他争,只得作罢。
这位何先生与女人抢购面膜,最终以胜利姿态去收银台付款,背影潇洒。
曼子直吐舌头,“这男人简直太没绅士风度了。我为他的女朋友悲哀。”
走到商场大门,又与何先生撞了正着。他却不徐不疾将玻璃门推开,请我们先出去。曼子说了一声谢谢。他倒十分绅士地微笑,“荣幸。”
真够油头。
我叹气,“世事到底还是公平的,上天给了他剑眉星目好面皮,但是内里却油腻发霉。”
曼子却摇摇头,“要知道这类男人讨很多女人欢心。”
“只不过又一个唐璜。”我说。
回到公寓,看到巧姐窝在沙发里,面色死灰,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单伊,我完了!”她抓住我大哭。这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流泪的巧姐。
我一惊,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她哭丧着脸,“底片被扣留了。说是拍摄地点涉及到军事基地。”
我立刻明白,最近拍摄的那部电影,巧姐参与了投资,恐怕身家都砸了上去。我的剧本砸了,不外乎是白费辛苦。但巧姐把全部积蓄都砸在上面,指望着卖座甚至参加影展。
一切付诸东流。
“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我问。
“要花大力气、大价钱,还要有大门路。我们有哪一样?”巧姐越发绝望。
果真,赌博总有输赢,输家失去赌资赌具,连本钱也赔了进去。
“实在不行,我托我爸爸出钱把底片买回来。”我说。
她却又掉泪,“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况且你爸爸又不是大资本家,哪里来那么多钱给我们打水漂。”
我拥住她,“放心,会有办法的。”
我立刻打电话给石瑞城。我认识的人里面,他差不多是门路最广的一个。但他一听底片被扣留,就说这部片子赔定了,即使买回来,成本也会变得不堪设想。想必巧姐也是知道这些,所以才那么绝望伤心。我只得四处打电话再临死挣扎一下。
又看了看沙发里的巧姐。大概哭累了,她睡得像个孩子。
我想起父亲,也许他能救得了巧姐。可是他虽然近些年做生意有了些成绩,但还没有到富甲一方的地步。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是母亲接的。
“伊宝,这么晚还没有休息?”
“妈妈。”
“怎么了?嗓子感冒?”
“没有……”我顿了顿,“爸爸在吗?”
“你爸爸在睡觉。刚吃完药。”
“病了?”
“过劳感冒,不用太担心。”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语塞。
母亲又说,“你也要注意身体。”
“好。妈妈早点休息。我明天再给你电话。”
我始终没有说出口。父母都太累了,怎么还能给他们添负担?此刻,脑海中又掠过徐衍之和于建峰的名字。然而我和他们都是过客,既然是过客,就不该再有牵连。就算我再窘迫无常,也不该有牵连。
我在沙发边枯坐了半晌,也没有困意,于是起身去厨房煮一锅皮蛋粥。站在电磁炉前,才觉得整个右肩都是酸的,这是长期面对电脑工作的职业病。巧姐和我都奉行大女子主义,认为女人只要能过得安稳,男人的肩膀是完全不必要的。等到偶尔受伤偶尔衰败的时候,却也会想起找一个依靠,四处张望,竟没有一个人。于是还只得自己硬撑了身板,打肿脸充好汉。
巧姐更不容易,独自一人在异乡打拼十年多,什么辛酸苦辣都尝过。如今好不容易挣了一点身家,却又要眼看着重新变成一穷二白。以前她遇到不如意的时候,还能强打起精神。然而这次,她几乎已经被打垮。
粥煮熟了。巧姐似乎是被粥的香味熏醒,眯着眼走进厨房问我在煮什么东西。
“皮蛋瘦肉粥。”我说。
“真香!”她来了点精神,“给我盛一碗吧。”
她低头默默吃完一碗,便游魂一样地倒在沙发里继续睡了。半夜听到她迷迷糊糊的轻声啜泣,让人心疼。
我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醒来,看到房子里已经没有巧姐的身影。她的公事包、皮包都不在了。
坚韧聪慧如巧姐。如果她就地认输,会更加兵败如山倒。她不喊疼,旁人就犹疑,不敢落井下石。
消息像龙卷风一般,台里上下的同事立刻都知道电影底片被扣住,人人无不惋惜,尤其对巧姐都是一片同情。但她并不需要。现在她人已经不知道奔走去了哪里。她从来不会轻易放弃。
我走到办公厅自己的隔间,看到一个邮包。打开来,竟然是一个精致的礼品包,背面还有一串电话号码。但是向来没有人给我送这类的玩意,我想大概是送错了。所以并没有拆开,只是一并按原样包装好,放进储物柜。
今天与钟磊又去见了一次黄作家,外加另外一名枪手,听说是戏剧学院的学生,叫小夏,钟磊的师妹。小姑娘秀气精细,眉眼晶晶亮,尚还透着点纯真。
原来南方的一家影视公司请黄立本人写剧本,他嫌稿酬低,却又因为朋友的面子,只好答应。于是托钟磊找枪手。
“单伊和小夏分着写,包您满意。”钟磊信誓旦旦。
小夏在一旁笑着附和,“黄老师如果有意见,随便提就可以。”
“那我们先签协议。”黄先生拿出协议书和预付稿酬。协议要求一个月内交稿。
我抽一口冷气。初稿几乎全部被黄立推翻,要重新开始。而对方要求一个月交稿,恐怕我又要昼夜开工。
但稿子被毙事小,电影底片被扣才令人焦心。我回到办公厅,立刻又给巧姐挂了个电话,她只强撑着说,还在托人,再等等。
是,再等等,死刑犯也总会等到判死刑的那天,才彻底无欲无求。
我乏力地趴在电脑前,一头混沌。
“单姐。”有人推我。是小林。
我抬头对他扯一个笑。
“不用太难过,底片被扣留,你就当剧本被毙了一次。谁没被毙过呢。”原来他在安慰我。人人只知道赔钱是最大的不幸,现在竟还有人记得我的血汗剧本也砸了进去。难得的好小林。但他不知道,我焦心的不止是我的剧本。
我说,“谢谢。”
“这就好。为一件事费心,永远划不来。糊涂一点,天下太平。”他笑,“总机又有你的电话。”
我此刻已经精疲力竭,“就说我不在。”
“这人也真是奇怪,找你好几次,都是拨到总机。实在是古董做法。”小林念叨着去了。
我撑起来收拾东西下班。
刚走出办公楼门口,就有一辆车子驶过来停在我身边。车窗被摇下来,一张俊朗面孔对着我笑。
我又吃了一惊。这种暗夜流光的眼神,除了那位何白又有谁。
“小姐,请问香樟工业园怎么走?”他竟是一副陌生人口吻。
我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不过你可以问那边的保安。”
“谢谢你。”他笑,“不过,你的黑眼圈应该用粉底遮一遮再出来。”
我气结。这人喜欢笑着挖苦别人。我根本不屑与他耗费一分钟,于是转身绕过车子。
“单小姐,”他在后面叫住我,“如果有空记得回一个电话。”
我回过头来,翩翩不恭的何白先生已经驾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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