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故梦

　　两个多月前，寒城西北面的几座荒宅闹鬼，周边的居民请了巫师去捉。姬如轾在外玩耍正巧听闻此事，又见到那些穿着怪异的巫师，觉得有趣，便跟着去了。到了路口，连个鬼影都没见，巫师只把几具奴隶的尸体抬了出来，清扫一下，装模作样念了几句咒便不了了之。

　　姬如轾没碰到鬼不甘心，在附近晃悠着不想离开，听见几个好事的人谈话，才知道从此处再往深走，就到了曾被潜入寒城的犬戎破坏得最严重的地方。当时这里的十多个居民几乎全部被杀，后来匪徒不敌守军被迫撤回，也是在这里被尽数歼灭。一百多具尸体就铺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自此以后，无人再敢靠近此地。

　　他兴致大起，心想方才那些人只是在浅处探查了一番，并没有深入到里面去，也许鬼藏在里面呢？于是他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这个年龄，正是好奇心大盛的时候。

　　但是鬼怪没看见，倒是看见两个堪比鬼怪的人。

　　在两条道路交叉的地方，一个看上去约莫十七岁，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年，正被两个凶神恶煞般的男人殴打。少年手脚被麻绳捆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连叫都不叫一声，腿背上的血已经浸染了衣物。

　　那两个男人边踹边骂：“猪狗不如的东西！如果不是我家家主好心收留你，你早成饿死鬼了！还敢跑？我让你跑！”

　　“家主说了，这牲畜没必要留着了。”

　　“那就直接打死算了！”

　　这少年大概是个低等奴隶，那两个男的是买主的家奴。姬如轾见那人没有半点想反抗的意思，觉得无聊，正想走过去，突然发现前面的一堆破烂动了下，竟有双噙泪的眼睛从缝隙里露了出来。

　　姬如轾一见便知这里面藏了个人，再看看那边的少年，顿时明白了。原来他是在掩护同伴啊。看这双眼睛应该是个女孩，那么……是他妹妹？

　　被打的少年似乎察觉到异样，不顾他还被人踩在脚下沾满泥土的长发，猛地抬起头来。

　　他的脸脏到看不清长相，但依稀能看见其上布有一道十分狰狞的伤疤，从额头至鼻梁再裂到右边脸颊，几乎将整张脸劈开。

　　他看向姬如轾的目光极为狠厉，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悉数洞穿一样。姬如轾一笑，心想：不错，这眼神，和我有的一拼。

　　两个男的停下手也看过来，望见姬如轾，其中一个道：“哪家的牲畜？再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给挖出来！”

　　姬如轾偷跑出来玩时穿的都很随便，弄得一身脏，再加上此地光线较暗，家奴便以为那堆破烂后面躲着的也是个奴隶，并学他家主人，也叫下等奴隶为牲畜。在寒城，如此气焰嚣张的家奴也只能是那个自诩为寒城新主的申由大人家中的。

　　另一个家奴定睛看了看，道：“那是这个畜生的妹妹吗？还以为跑了呢！”语罢对同伙说：“你拿绳子去把她捆起来。”

　　此时破布里传出哭声，被打的少年挣扎着想要起来，被身旁的家奴一脚踩在头上。他同伙听见这哭声，竟被逗乐了，手拿着绳子朝姬如轾走来，笑得猥琐：“乖，听话就不打你，不然你和你那畜生哥哥一个下场。”

　　姬如轾表情僵了，他还能被人看成女的？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大点声。”他皱眉道。

　　那家奴觉得声音有些奇怪，正诧异着，忽然剧痛袭来，他杀猪般惨叫一声，翻倒在地，低头一看，一把锋利的木剑不知何时插在了大腿上。

　　由于经常捅娄子，姬如轾向来人在寒城走，武器不离手。习武的木剑一直随身携带着。不过带了许久都是摆设，他习惯了用拳头，打人力度也不大。这是头一次用剑，也不知是怎么了没控制住怒气。

　　他上前要拔出木剑，被那人抓住了手腕，姬如轾眼神蓦然凛厉，一脚踢在那家奴脸上，力度之大，直接将他踢昏了过去。

　　这一切在瞬间发生，另一个家奴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就见伤人的小孩转身将目光投向自己，拔出木剑，慢慢走来。

　　姬如轾表情阴鸷可怖，加之额上的血色花纹也十分诡异，家奴以为见了鬼，连自己晕倒的同伙都不管了，撒腿便跑，谁知脚刚挪开，被踩在身下的少年反手一把抓住了脚腕，将他绊倒在地。姬如轾见状，上去又是狠踹，见那男人晕了，偏头斜睨少年，觉得这人动作还挺快，有点意思。

　　奄奄一息的少年睁开眼睛，绑住自己手脚的绳子已经被割开。他费力地仰望姬如轾，见他要走，挣扎着伸出手去抓他，但人没碰到，只摸到剑。

　　姬如轾嘴角一撇，丝毫不打算停住。刚刚见了血，恐怕有点闹大了，得赶紧撤。他扬臂把手中染血的木剑抛给了少年，就匆匆离开了。

　　此后几日，被打的少年出现在街上，带着妹妹乞讨。

　　他虽受伤，可却装作丝毫无碍的样子，也不惧怕再有人来抓他们。他的妹妹大概五六岁，一双杏眼像极了姬如轩，但是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灵气，满目茫然，呆呆傻傻，见人就哭。

　　少年嘴角时常噙着笑意，被疤痕毁去的本是十分清秀的容颜。他将妹妹拉回到自己身后，有些不甘示弱，身姿挺拔地立在街头，衣衫褴褛，气质却更甚于贵族，每每谦逊有礼地对往来之人微微颔首时，就连脸上那道伤疤都仿若淡化，不再狰狞可怖。

　　姬如轾嗤笑，就这副模样还想乞讨？

　　果然，一连三天，全无收获。少年只能抱着妹妹捡些地上被人踩烂的菜叶和野果。

　　寒城的乞丐大多是别国的罪犯逃奴，其中有许多人歹毒蛮横，在监管力度不大的北部做地痞流氓，骚扰欺压些心善而怕事的异族人，对别的乞丐也十分凶恶。姬如轾和那些人打过不少次，知道他们有多难缠，而今这个少年明目张胆地在他们的地盘上乞讨，居然从来没被恐吓威胁过。

　　那人落魄至此，不曾有一刻面露颓容，却是沉静如水，随遇而安。

　　他对那少年产生了些兴趣，总是有意无意地向那边张望，结果就没防住被人打了一棍子。

　　那时姬如轾正倚着墙看那少年喂果子给他妹妹吃，忽然脑后生风，心中一惊，没来得及躲避，就挨了一下。

　　姬如轾冤家多，偷袭这种事倒不怎么奇怪，奇怪的是这一棍子速度是快，力度却不是很大，打在身上甚至没多少感觉。一般来说要是被他打过的人寻仇，那绝对是下狠手的，能冲着脑袋去绝不打后背。反正姬如轾也绝对不会去向他父亲告状。一是姬岳不信，二是他习惯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从不肯哭诉求人。这么一来，仇人都有恃无恐，偷袭过好几次，亏得他天生反应迅速，从没被打中过。

　　姬如轾转过身去，正想看看是哪位仁兄居然这么手下留情，却见偷袭的那人瘫倒在地，木棍扔出去大老远，看见姬如轾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爬起来跑，就在那吓得抽搐。姬如轾懵了，这莫不是个傻子？

　　仔细看了看，这人衣衫褴褛，明显也是个乞丐，脸生的很。姬如轾想：我揍过这人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乞丐模样的偷袭者脸上还有几处淤青，眼睑也是肿的，显然之前遭人殴打过。这种情况下还敢来惹我？姬如轾冷笑，觉得甚为有趣，撩起袖子就想和他玩玩。刚骑到那人身上，还没动手，旁边忽然冲出来三个蓬头垢面的大汉。

　　其中一个破口大骂：“这是老子的地方！你他娘敢在这儿撒野！”说着就挥拳砸过来。

　　姬如轾险险避开，却有窜去身后的人将他踹到地上，紧接着被捏着手臂提了起来。他闷哼一声，奋力一蹬，挣脱开来，往腰间摸了摸，才想起木剑不在了，于是飞速冲上前去，跳起就是一拳，正打在踹他那人的肚子上，竟然将其打翻在地。其余两个没想到这小孩力气竟然如此大，俱是一愣，而后其中之一向姬如轾扑过来，另一个则拾起了地上的木棍。姬如轾刚避开攻击，就见一道黑影当头落下，连忙抬手去挡。

　　并没有预期的疼痛感，但是却听到“嘭”的一声闷响。姬如轾被扑到在地，为他挡下攻击的正是脸上有疤的少年。

　　被人压着很不舒服，他心头又涌上怒火，一把推开了少年。少年后背着地，触到伤口，痛得蜷起身子。

　　三个大汉一见这情形，不知为何都愣在当场，像是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听见姬如轾说了句：“你想死吗？”才反应过来，向前逼近几步，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地上的少年忽然大吼：“谁敢过来！”他死死抱着姬如轾的腿，而姬如轾正揪着他的领口，被他这突然发声惊了一下。

　　少年转头狠狠瞪着那三人，道：“知道他是何人？以为他也与我们相同，都是要饭的？”

　　领头的人眼神飘忽，仿佛不敢直视什么，只磕磕巴巴道。“谁管……管那么多？这，这兔崽子在我们地盘上鬼鬼祟祟，还打伤阿牛！老、老子非弄死他不可！”

　　姬如轾闻言稍有些懵，这帮人方才还凶神恶煞一般，怎的现在突然就怕了？仔细一想，这些人自己以前从未见过，应该无冤无仇，突然冒出来招惹他也是奇怪，图什么啊？图财不成？

　　他皱眉：“你们是想抢老子的钱？还是想把老子卖了换钱？”

　　大汉被问得心慌，心想一个小屁孩说话这么横，张口闭口老子的算怎么回事。方才上来就弄倒一个了兄弟，哪里像是好欺负的，自己莫不是被骗了？他将目光又转回少年身上，正想开口讨个说法，却被少年的眼神惊得怔住。

　　那人放开姬如轾的腿，缓缓站起来，面上稍动，霎时仿若换了灵魂似的，满是污泥的脸绽放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极尽温雅，可目光却分明如刀剑一般，冷若冰霜。

　　“这位，是寒城守军将领姬岳之子，并非你们可以欺辱之人。还不快滚？”最后四个字柔和落下，淡若清风，却也骇人。

　　乞丐们大惊失色，见鬼了似得掉头就逃，看得姬如轾纳闷。什么情况？老子还没玩够呢，怎么就全跑了？

　　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老爹的大名被人给报出来了。姬如轾盯着少年，心里气愤，心想：行啊，这么快就打听清楚他身份了，看样子不简单。遂问：“你想怎样？”

　　少年一笑，恭敬地跪伏在他脚边，道：“小人是来报答救命之恩的。”

　　“别废话！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人只为报恩，别无他求。”他语气诚诚恳恳，头磕在地上，把那张脏的看不清容颜的脸埋住，当真是一副为了恩人至死不渝的样子。

　　姬如轾一翻白眼，气得只想踹人。要干啥不能直说吗？装什么装，他就不信替人白挨一棍子能没啥想法，怎么可能？

　　于是他瞅了一会儿，问：“伤药要不？食物？衣服？你住哪啊？”

　　少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之事，您大可不不必……”

　　“住哪儿!”姬如轾忍无可忍，冲他咆哮。

　　“呃……您最初遇见我的地方。”

　　“早说不就行了，明天给你带过来！”姬如轾撂下这句话就走。路上越想越气，认为这次倒霉全是拜他所赐。要不是这家伙让他分了心，能被偷袭？

　　他那时候绝对是脑子进水了，为什么要救那家伙？忽然，有双眼睛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眼睛？他停下想了想，明白过来，踢开脚边一颗石子，嘀咕：“果然就是你害我……姬如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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