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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虞姬与霸王
次日,广德楼里,段璃的项羽,怀玉的虞姬。
二楼雅座,金文锡从磁碟里拈起一粒花生豆,玩杂耍似的,隔了一尺远丢到口中,嘎嘣儿嘎嘣儿的,那豆子,顷刻间就粉身碎骨。
他慢条斯理地,碾着,碾着,香气顺着唇齿缝隙四溢了出来,齿颊留香,他甚为满足,一双吊梢狭目,柳叶似的,斜睨睨地飘至对桌:
“文英,你也吃啊,我就爱这广德楼的花生豆,香。”
对岸也是一弯轻柳之姿,柳眉柳目,与金文锡七分相似:
“不要!”
青年抄起手臂,鄙夷地望着,一双水目滴溜几转:
“四哥,别怪我多嘴,戏子也被你混得不少,还没见这么抬举一个,没开场呢就眼巴巴地跑来,连花篮都早早地送了过去,我倒要看看他真生了三头六臂,什么样的不好,偏就爱这名不见经传的,等爹从广州回来,小心又吃他的老枪!”
金文锡摸了摸鼻子笑道:
“文英,若说挨爹老枪,你比四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呀,女扮男装逛戏园子也不是头一遭了,爹的老枪还吃得少吗?咱俩是一个藤上的蚂蚱,谁不挨着谁呢?我混我的,你乐你的,不是天下太平?”
金文英哼了一声,冷笑道:“谁跟你一条藤?别把我跟你比!”
金文锡笑而不应。
对这个最小的妹妹,他是既疼爱又害怕,疼爱自不必说,家里五个兄弟姐妹,他俩年龄最接近,所以最通心曲,却害怕她的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女人不能做的事,她偏要做,男人做不到的事,她更要做,而且一定要做到方罢休。
今日来捧成怀玉的场,临出门正巧被她撞见,死活都要跟着来,金文锡实在拧不过,只好冒着被母亲责罚的危险让她装扮好男装,这才带到戏园子。表面上与她调笑,心里正暗自发愁,本来意图与成怀玉好好结交一番,如今多了盏不省油的灯,搞不好还不得火烧连城?
正思忖间,操鼓的一抬签,戏码掷开了。
金文锡暂抛开烦恼,专心致志朝戏台上望去:
只见一个身披鱼鳞甲,项挂如意锁的古装美人,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款行将上来,唱西皮摇板道: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俊的虞姬!”金文锡不免心中大赞:
这成怀玉,模样果然是古今少有的,比蓝雪鸿又不知胜了多少,可惜是个戏子,也幸亏是个戏子,否则风月场上,自己哪能得缘一见?
心里痒痒,双目放光。
惹得金文英好生鄙视。
四哥什么都好,唯独爱与戏子厮混这点,她极为瞧不上。
虽说对于一般权势家的公子哥儿来说,实在是家常小菜,可没这么朝三暮四的。
忽记起蓝雪鸿,壁人似的,不过相处半月,就临阵倒戈,追起另一个来了?
“哎,男人果然没一个专心的。”
她又叹又悲。
虞姬唱罢,金文锡忍不住手舞足蹈,大声呼喝一番。
“好——好——”
金文英不置可否:
无非是模样俊俏的小戏,想这旦角儿,台上扮起女人,台下的举止也像极了女人,没了男人的作派和气度,她顶顶瞧不上。
因此看《霸王别姬》,她从不关心虞姬,倒是那西楚霸王,颇有点乱世枭雄的范儿,少不得心中叹服一番。
项羽下马,跨步回营,与虞姬相见道:
“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两人四目交汇,双手相扶,情真切切。
金文英随意问:
“四哥,这唱霸王的是何人?”
金文锡回转心神,端起青花瓷杯咂了一口茶水:
“咳,不就是段璃么,专攻武生的,几年前在京城也混过,我还带你瞧过他的戏呢,你都忘了?”
金文英眨巴眨巴眼睛:
“哪一出儿啊?”
“《群英会》啊,扮得赵子龙,你还赞了一句:‘这人没辱没了古人。’”
金文英仔细回想,十四岁那年,似乎是跟四哥看了这么一出戏,戏里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物叫赵子龙,自己也似乎是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想到三年后,再看他的项羽,还有当年那种感觉:“这人倒没辱没了古人。”
这么想着,她开始专心致志听起来,愈发觉得,那霸王扮得极好,尊贵气度全有。
最怕入戏。
一入戏,她竟痴了起来,但觉自己便是那虞姬,一曲终了,仍意犹未尽。
演员告谢后,金文英迫不及待地拉起金文锡就往后台跑。
“咱们瞧瞧去!”
金文锡见怪不怪,他的心,早飞过去了。
后台又是一番忙碌的景象。
戏班的演员们都忙着卸妆,收拾行头,最后一场完毕,庆功酒自是免不了,
段璃摘掉髯口头冠,一边解袍子一边说:
“怀玉,今儿这场你急了,最末自刎,本该回两个身,你多回了半个,过了。”
怀玉把剑撂在一旁,摘掉如意锁解下腰带褪掉戏衣,坐到妆奁前往掌心化油卸墨:
“我有急事儿。”
段璃奇道:
“什么急事儿,庆功酒你不吃了?师傅可都安排好了,春满园,少了你怎么成?”
“不去了,吃有什么打紧?我约了人,谈正经事儿。”
“又是那位黄三爷?”段璃微愠,“你白唱了多少出堂会给他,也算对得起他了,他倒没完没了起来。。。”
“不是他”,怀玉反驳道,“就算是他,有什么要紧?”
段璃心急口急:
“什么要紧?在临汾唱的时候,他就对你没安好心,想不到他早我们回京城,巴巴地叫你过去,还是没安好心!”
黑色的油彩遮了脸面,不露一点红,瞧不出破绽。
怀玉不应,把片子头饰一一落下,齐齐整整收纳进檀木盒,抬头一望,镜子里,一张清秀的面容,三分风尘,七分疲惫,他站起身披上长卦,迅速系好盘扣,朝门口走去。
“你上哪儿去?”段璃不满。
怀玉立定,淡淡的:
“我上哪儿,不用你管。”
段璃哑口。
可不,他就从没让他管过。
戏里,他们是夫妻,戏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三年了,这师弟的脾气,他摸不透。
了无生趣了。
妆也不卸了,讪讪地发了会儿楞,自言自语道:
“无妨。”
一到了戏里,他们仍是夫妻,那时就管得着了。
又意气风发了:
“六儿,旗帜没折平——,卢子,戏服当心!——我那马鞭和虞姬的宝剑,放规整了!”
正指挥得起劲儿,忽而眼前多了两个人:
月白绸缎短襟儿袄,金丝边儿眼镜,头发一丝不苟,一个朝他笑嘻嘻作揖:
“段老板有礼,请问成老板何在?”
斯文,和善,又俊朗风流。
身后另一个,眉目则更为俊秀,只身形略瘦小,单薄了许多。
又是两个登样的!
定没安好心。
段璃抬起眼皮儿,没好气地反问:
“你是谁?找他干嘛?”
金文锡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
“在下金文锡,贱名不足挂齿,迷成老板的戏好一阵子了,很想结交结交,不知他人在何处?”
朝四周扫了一圈,不见怀玉踪影,心中焦急。
段璃怄气,嘴上胡诌:
“他死了,你们到别处寻吧!”
金文锡眉头一皱,待要发作,金文英抢白道:
“哼,虞姬果真是自刎了,只是她想不到,这楚霸王没出息,只管在背后撒气,可惜了那虞姬,白白死了一遭,想必她也死——不——瞑——目——”
故意拖长了尾音儿。
段璃但觉脸上热火朝天的,油彩也仿佛被烫化了。
“您要是想找就只管找,我们这就撤兵了,我也是要死的——虞姬都死了还有霸王什么事儿?您还是省了吧,恕段某不能奉陪!”
起身招呼一帮子兄弟,哗啦啦地扛了行头,鱼贯地出了门。
片刻间,后台只剩下金文锡和金文英两兄妹。
望着满屋狼藉,金文英咬牙道:
“什么霸王,我看是王八!”
金文锡反而不怒,幸灾乐祸:
“你也遇上杠头了。”
“四哥,你那成怀玉成老板呢?”
“他啊——”
金文锡满心欢喜落了个空,有些心灰,讪讪地说:
“他早躲开了,怕我吃了他。”
金文英冷笑道:
“什么虞姬,我看是只妖姬!”
金文锡继续讪笑:
“小妹好比喻。”
“四哥,这两个不能放过。”
“不过是个戏子,你跟他们一般见识?”
“戏子?咱俩今天都被戏子给摆了一道。四哥,你是知道我的。”
——有仇必报。
金文锡出了些冷汗,这个妹妹他是知道的,发起狠来,男人也敌不过。
“你报你的,成怀玉别动。”
那块玉,他还没捂热呢,怎么能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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