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

　　大魔王第二次见到阿棉，这只长了双碧湖似的双眼的小恶魔正抬手抹掉从头顶滑落的鲜血。
　　他满脸凶狠地望着对面三个低等恶魔，再没有前日在舞会上的弱小无害。

　　在下城生活，除了靠脑子，还得靠拳头，阿棉可以靠小聪明和胆大包天让自己生活宽裕，却不能靠拳头在这儿打出一片天。

　　球球家的苹果树丰收了，他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苹果从树上摘下，尚未熟透的果子涩味略大于甜，但这样的果子可以保存很久，他收了作为谢礼的一袋准备回灰灰巷，却在路上遇见了劫道的。

　　阿棉是个识时务的魔，当机立断将东西全孝敬出去，不想对方太贪心，还要他身上仅存的两枚金币——

　　商朝朝弯腰捡起落到地上的金币，手背上忽然落下一只褐色皮靴，镜头下，那只皮靴在他白皙的手背上重重碾过。

　　青年额角青筋一迸，他手利落掀开恶魔的腿，站起来就往对方下路踩了一脚换来一声刺耳的惨叫。
　　这场赢面并不大的斗殴一触即发，扮演三只低等恶魔的群演演员高大强壮，随便哪一个都比他大了一大圈，不过两分钟，商朝朝便被一拳“打翻”在地。

　　拍摄暂停，化妆师将伤装补全，最后一个镜头拉近，从阿棉出血的面颊到他紧握的拳头，画面一转，断壁残垣上立着一只裹着黑色斗篷的高大恶魔。

　　毫无依仗的半空，他闲庭信步踏着空气走了下来，地狱的生存法则之一，越好看的恶魔越危险。阿棉是个非典型，而红眼恶魔阿斯则是典型中的典型。

　　时机来得刚刚好，阿棉厌倦了在下城过下等魔的日子，而阿斯则被这只两副面孔的小东西勾起了兴趣。

　　剧情从不落俗套，到落了俗套，时机真的刚刚好。

　　阿棉悄悄收起袖子里藏着的匕首，他本来已经想好了，三只下等恶魔，没了就没了，治安所整日为下城的案件焦头烂额，少了三个惯犯说不定他们还会拍手叫好。

　　而现在，阿棉手脚并用爬走过去，拉着对方斗篷下摆求救，“先生，先生，救救我。”

　　阿斯神色奇异地看着那张淌满泪的小脸，他想起自己为了履行和拉尔斯的契约去过的许多地方，其中最特别要数人界。
　　阿斯用魔王之心换取了去往人界的通道，虽然回来时，他一刀结果了守门卫抢回了心脏。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最重要的，是他见到了人类这种奇妙的生物。

　　他们有过于丰富的想象力，他们的书本上天花乱坠地描述恶魔是一种多可怕，多狡诈的存在，恶魔花言巧语，善于运用一切手段让天真的人类签下最可怕的契约，曾经阿斯认为这就是无稽之谈。

　　而现在，他想，也许人类见过眼前这只绿眼睛的低等恶魔。

　　“咔——”

　　“准备下一场！”

　　此前的拍摄场地一直在阿修罗广场、灰灰巷、三只眼和下城市集徘徊，边拍边拨没办法按地点密集拍摄，只能打游击似的，将前几周的戏整合剪辑。

　　从下城到火焰街的距离并不远，张若画了一叠分镜，阿斯走在前面，阿棉跛着脚跟在后头。
　　还有侧面特写，阿棉谨慎却不胆怯，有野心但没有三教九流特有的孤注一掷，他在揣测，自己默默跟在高等恶魔身后，会不会得到一个暂时的庇护所。

　　十分钟的缄默不语，低等恶魔察觉到对方的脚步慢慢停下，阿斯站定在两扇雕花铁艺大门前，门内是一栋三层白色小洋楼，绿眼恶魔怔怔抬头，一片火红的、张牙舞爪的巨型花朵在他眼底骄傲盛放。

　　这是灰暗的下城没有的风景。

　　商朝朝和但一声走了一遍戏，正是下午五六点的时间，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的天一片金黄，张若准备卡死两人在火焰街78号的对视，小白楼、红花、夕阳西沉，天然的滤镜不用白不用。

　　“来，抓紧了！”
　　“各部分就位！”
　　“3、2、1，action！”

　　商朝朝沉默地跟在但一声的身后，对方长靴踏在地上的声音忍不住让他瞧了一眼，又一眼，这个动作毫无疑问在戏里是被允许的。

　　他自己脚上穿着已经皴裂的小皮靴，两两对比，像是尾随高富帅乞讨的小叫花子，然而那张少年气重的面孔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看不见他们之间的差距。

　　小恶魔张了张口，想叫一声先生，而目光触及但一声宽阔的肩膀时却萌生了退意。
　　他就这样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像叫花子，更像争地盘打输了无处可去的流浪狗。

　　上城的街道都是干净的，阿棉极少在白天踏上这片土地，他不由地撩起帽子四下看了起来。
　　近年来地狱为了发展经济，风格日渐突出，到如今，上城采用时兴的现代风，一溜的白色建筑，只有广场中心竖着一座沾染黑暗的巨型雕像。

　　路西法自甘堕落到地狱，单膝跪地的姿势，巨大的黑色羽翼包裹住身体撑在两侧，长发垂在颊边，暗红的双眼预示成魔。

　　“想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小恶魔吓得后退一步，眼皮子抖了抖，嗫嚅道：“先生，我……我什么都会，您缺家仆吗？”

　　阿斯半挑眉毛，脸上表情却不多，轻挑的表情被他演绎的十分危险，阿棉退意更重，但是他刚一转身就像想起刚才在市集，那三只被斩断双手的青皮恶魔。

　　他野心太重，越危险越想靠近，越靠近，就越向往强大。

　　索性眼睛一闭，再睁开：“我可以帮您取报纸，做早餐，打扫房子，我什么都可以！”

　　白色洋楼外轮廓的棱角上托住正在西沉的落日，金光四射，清冷的火焰街被罩上一层温暖的薄纱，高大的红眼恶魔双手环抱，半晌，开了尊口：“这可是你说的。”

　　商朝朝紧握着拳头，闻言猛地抬头望向他，绿色双眸迸射惊异光芒，“先生？！”

　　镜头自下而上，“着魔”夫妇在戏里第一次认真对视，由近至远，长相气质无可挑剔，隔着一道铁门，鲜红的阿修罗女巫高傲盛放——

　　“卡——！”

　　商朝朝把斗篷帽子一把拉下，抬手伸了个拦腰，双眼笑得弯起来，“行了吗导演，行了我可就收工了？”

　　张若笑笑，就算是不行，那也得明儿再来，而且像今儿这样又大又红的落日少见，再想拍可不好等。
　　张若说道：“我再过一遍，有什么地方要再来一遍后面会通知，你们先收吧。”

　　天气好，商朝朝拍得舒服，拍得舒服他心情就好，原路返回的时候，但一声没有走在前面，而是放缓了步子安静走在他的身旁。

　　商朝朝就突然想起他做的那个无厘头的梦，侧头问道：“声儿哥，你有女朋友吗？”

　　剧组的班底年轻，好些个工作人员和演员都管但一声叫哥，商朝朝听得多了，也跟着叫了一口。

　　但一声摇头，“没有。”

　　商朝朝故意道：“那男朋友呢？”

　　后者一顿，侧头看过来，“也没有，我不是gay。”

　　青年故作天真地笑了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会接这部戏，可能而已。”

　　而但一声向来不是个多话的人，这样的人没什么浮躁的气息，但心思难猜，商朝朝以为他觉得被冒犯了，一句“那你谈过恋爱吗？”憋在嘴里，一直走到化妆室都没有问出口。

　　毛毛已经等在他的座位上，见人回来，忙拿出卸妆工具，商朝朝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却从镜子里悄悄观察着斜对面的青年。

　　刚进剧组时，光是化妆水、定妆喷雾和卸妆水就把人给搞蒙了，到现在，但一声已经能熟门熟路地捏起卸妆棉往脸上抹，身高在那儿摆着，他的手也很大，目测一只手就能盖住商朝朝的脸蛋。

　　“小商哥，小商哥？”毛毛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商朝朝清了清嗓子，“没什么，好了吗，好了咱们就走。”

　　两人拿着东西站起来，刚拉开椅子，化妆室门被敲了两下，胡梦站在门口，笑眯眯道：“都别急着走啊，晚上跟姐姐去吃个饭。”

　　刘胡子擦着眼镜走过来，边说边哈了口气：“哟，吃饭还是接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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