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展昭最近正在家里读书。他本来是疏阔爽朗的性子，并不是很喜欢读书的，虽然也算是饱读诗书，到底不是喜欢的东西，没事也想不起来看。只是近来没事闲着，看秋素一天天能安安静静坐在书房里翻书，便跟着随手翻翻罢了。

　　秋素是不挑的，什么都看，从传奇话本子到诗集词篇，什么都看。

　　秋素写得一手好小楷，规规整整的，虽然没什么特点，但清秀文雅，方正有骨，说是美人簪花，倒不合宜了。唯有展昭，曾看见她写行草，写得可以说是清逸连绵，顾盼多姿，比她的小楷要好看得多了。

　　虽然展昭也问了，秋素却说：“倒不是我自己不喜欢行草，是当时教的就是小楷。说毕竟是女孩儿家，又是勾栏里的，写得一笔簪花小楷也有人喜欢，写一手草书，岂不是将人吓走了。我这一笔楷书，还常常叫人笑话不柔婉呢。”

　　“呵。”展昭摸了一把秋素的头发，“我还当你是巾帼英雄呢。女子写行草怎么了？慢说是学个草书，花木兰连仗也打过，谁敢说她一个不是？你既然喜欢草书，写就是了。都说字如其人，你本该学行草的飘逸性子，硬学簪花小楷，也不能又什么成就，更连你自己心里也不适宜。”

　　“瞧瞧。我不过是写几个字，你就这般急了起来。”秋素笑了笑。

　　正说着，就听赵虎一叠声地喊“展大哥”，竟是没通传就进来了，可见是有极重要的事来叫展昭。秋素毕竟是女眷，不比当日是勾栏女子不怕见人的。实在是躲避不及，展昭看她那窘迫样子，只好让她到那扇缂丝的秋江渔艇图屏风后面躲躲。

　　赵虎果然，门也不敲，进得屋来先灌半壶茶水，然后再喘上一息。

　　“兄弟何事这么着急？”

　　“唉！展大哥，你是不知道，繁英殿那位出事了！庞娘娘宫里死了一个红霞帔王氏，那红霞帔已经得过官家临幸，官家还说要晋为美人呢。谁知道不过一夕的工夫，竟就殁了。还有一起住的侍御马氏作证，王氏服侍官家那天，庞娘娘面色不虞，早早就回房歇了。”

　　“那王氏，死因是什么？”

　　“中毒。”赵虎冷哼一声，“我看就是王氏在庞贵妃眼皮子底下得了圣宠，庞贵妃心里不痛快，干脆弄死了她。饶是这样，还不肯认，真是最毒妇人心。”

　　展昭沉吟道：“宫中事自有圣人裁度，太后怎么不管这件事？”

　　“太后娘娘怎么会动庞家呢？官家还是挺喜欢王氏的，再加上王氏出身虽然不是仕宦人家，但家里是富商，慢说是他们家在扬州跺个脚便能变天，就算在汴京，也有些势力。官家说了，毕竟是条人命，且也是官家的女人，总不好不给交代。所以这案子就……”

　　展昭点点头说：“既然这样，你先回去，我换了朝服就直接去宫里。”

　　赵虎走了，秋素便从屏风后面出来，一边坐了，一边倒出些剩茶慢慢喝。

　　“已经凉了，一会儿叫人煮些热的来。”展昭嘱咐道。

　　秋素抿了唇说道：“也未必就是庞娘娘做的，你也不要和庞太师起冲突。有多少事，都是庞太师那个性子惹出来的，便没错也平白惹人厌烦。你多担待些，否则你帮了他，他还要不认呢。”

　　“你倒看得清了。”展昭只是笑笑，心里当她随便讲讲罢了。

　　秋素知道他不信，便也不说话了。

　　果然，庞太师一看官家找了开封府来查，顿时呼天抢地说他和包拯有私怨，只怕开封府不公道，又哭女儿命苦。

　　直把个官家哭得头痛，怎么说都不管用，到最后官家动了怒，甩下一句：“庞氏再怎么，也是繁英殿的主位娘娘！她宫里的红霞帔殁了，她就说不过去！慢说她有杀人的嫌疑，就算她没杀人，难道就没有责任，就不该罚？就让包拯去查！朕就不信，庞氏没杀人，包拯还能把这罪名安在她头上？”

　　于是庞太师终于不闹了。

　　庞贵妃初入宫时，本来是个女官，做的是尚服。后来官家垂爱，庞太师也争气，便一步就做到了从四品顺仪。官家有意给她升到四妃中间，无奈淑、德、贤，她是都不怎么像。只好咬咬牙一跺脚，给升到了贵妃。

　　庞贵妃是个好女人，第一她漂亮，真漂亮。第二就是性子可爱，娇蛮伶俐，从来就不知道藏着锋芒。当时做尚服时，将一个犯了错的司饰骂得狗血喷头，她当时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官，太后垂怜才给的恩典，她却得理不饶人，直将司饰骂哭了。

　　官家向来仁德，便拦住了不让骂。

　　当时的庞娘娘也不管是谁，摊手便道：“有错的不骂，却骂无错的。这是什么道理？不过汤沐巾栉这点小事尚能记错，还能做什么？官家平日仁慈，所以没有威严，下面的人才会生事。官家走过的路干净利索，却不知有些路您永远也走不到，就脏得厉害。”

　　于是，官家觉得这个女子很特别，也很聒噪，能让她安静下来的办法，就是让她和自己走一样的路，然后不要再做尚服了。

　　庞尚服变成了庞顺仪，又一路变成了庞贵妃。说起庞贵妃，大家都会说，不是个坏女人，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官家喜欢，没办法，但是不好相与，这官家也是说过的。

　　宫里只有官家一个男人，官家说的都对。谁让女人是不会看女人的呢？

　　繁英殿庞娘娘住了六年，连一只耗子都没能作什么妖，死人还是头一回。官家也是四五天不曾进繁英殿的门了，也不知道是嫌晦气还是厌弃了庞娘娘。

　　庞娘娘很诚实，说，官家临幸了红霞帔王氏，她很不高兴，于是生气了早早回房，刚沐浴完毕要上床睡觉，结果，就听那边传来吵嚷之声，王氏已经倒地了。

　　马侍御所说也差不多，她比王氏还要好看，杏眼桃腮，瞧着温温柔柔的，行动就要哆嗦一阵，看来胆子不大。

　　展昭有些头痛。

　　庞娘娘冷笑一声道：“展护卫不必叹气，反正本宫已经是冷饭了，你查不出来也没什么，官家仁慈，最多刺你两句。本来也不是该你们查的案子。”

　　展昭眉头一皱，心说怪不得管家现在不想搭理您，这嘴巴着实太毒了些：“娘娘不必忧心，微臣定当尽心竭力。”

　　半晌，庞娘娘才哼了一声：“随你。”

　　好像这不是她繁英殿的案子似的。真是父女俩一个德行。

　　展昭去看了王氏的尸首，死了倒没什么丑的，人家都说了，倒比活着时好看些，面如桃花，比平日里瞧着要红润多了。

　　仵作和太医看了半日，说毒药应该是叫桃花娘，使死者面色如生。不过这毒药端的难配，不是家里专门做这等生意的，也很难做成。

　　“这药可是要一定吃进去吗？”

　　太医犹豫片刻道：“那倒不是。传闻中，桃花娘稍稍沾进嘴一点，就会毙命。而且……桃花娘药如其名，看着如同最好的桃花胭脂一般，轻、白、红、香，四样俱美，只要用玉簪挑了，往唇上一点，不消一刻钟也就……”

　　展昭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看来女子爱美真的是太可怕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连擦个胭脂都有性命之忧。

　　于是，展昭自然是开始在尚食局大搜特搜，假装把尚食局翻了个底朝天之后，又进宫殿乱搜。不过是声东击西罢了。

　　结果，却是从马侍御那里找到了那半包桃花娘。展昭打开一闻，果然是极为漂亮的桃花胭脂，比紫茉莉粉还要鲜亮的颜色。

　　后来审问马侍御，才知道是和庞太师有宿仇，只先拿王氏练个手，下一步就是弄死庞贵妃。若是嫁祸成功，官家对庞贵妃不闻不问了，自然更好下手，嫁祸不成，任官家多么贤德，心里也有个疙瘩。

　　庞贵妃听了这话，冷笑道：“本宫早知道你不是什么好货，若有什么只管冲着本宫来。何必让王氏替本宫死？不把你的皮揭了，我也对不起她。”

　　马侍御还是张牙舞爪地要冲上来，却被几个婆子压住了。

　　“展护卫要审，还不如和官家说一声，到开封府去审。不要让这女人脏了繁英殿的地方。她住这么一个月，本宫已经恶心透了。回头本宫还要让人取些柚子水好好洗洗地。”

　　展昭答应了一句，却总觉得庞娘娘说话有点不是味。

　　可能庞家人说话总是这样吧。

　　看来秋素说得没错。展昭回家说起这件事，秋素也没怎么搭茬儿。

　　“我不知道你有这等识人之明，是我慢待了你。”展昭笑道，“只是你早年间怎么没有慧眼识英才，好好对我呢？”

　　秋素愣了一下：“为何要好好对你？你也算英才？”

　　展昭气急，用手使劲捏她的脸：“我不算英才？那我算什么？唉，当真娶了你也是自找麻烦。人家乡野村妇尚且敬重自己丈夫，唯独你，见天儿的冷着我。”

　　秋素白了展昭一眼：“凑合过吧，反正咱们两个谁也走不脱了。”

　　展昭听了这话，反倒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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