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城花儿故事

　　“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若问了，我自然会说。”
　　“你这个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好像藏着很深很深的心事。就好像眼前这片盐田，光可鉴人，如同一面镜子，镜子后面又是另一个非常广阔的世界，但那个世界里没有别人，只有你，还有你的那些秘密。”黄巢随手抓起脚边的一块盐，放在手心捏碎了撒向远方。这些大海的结晶在空中闪烁着光芒，像霰粒一般融入光滑的盐田，“其实眼前这个世界也不过如此，表面看起来一片平和，其实就像一条河，表面看起来越是平静，深处就越是暗流汹涌。”
　　我们面前这片广袤的盐田来自黄巢的家族。他的家族对我保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我一无所有，却衣着整洁，说不出自己的家族和过去，却因为在人间流浪了四百多年，变得比人类更像人类，积淀了比一般世家贵族更为凝重的过往，这为我披上了一件极具欺骗性的外衣。若不是我必须吸收来自人类的润维持生存，有的时候，身披两件伪装的我都忘了自己其实并非人类，而是一株孤单行走在人世间的菊花。
　　只有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子，从我们相见起就对我无微不至地关照，即便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他，他也对我继续掏心掏肺。他说他总觉得与我在哪里见过，说话时他末指上的红线依旧熠熠生辉，我留在他脖上的那朵菊花也盛放着，就好像两个相生相克的符咒同时在他体内做着此消彼长的博弈。
　　“我叫陶玉翎。”花本无姓，甚至无名，为自己取一个姓名，只是为自己下了一个符咒，这样我与黄巢之间才算是公平的。
　　“那好，玉翎，”他跳下盐田，朝我伸出手，“我们就在这百亩盐田中结为兄弟，从此甘苦与共，死生同命。”
　　我与他在盐田中向着天地山川跪拜。天气很好，远处翻滚着海浪的波涛声，湛蓝的天空中浮动着棉絮一般的白云。远处田埂上几个孩子正无忧无虑笑闹嬉戏。袅袅炊烟勾勒出一段短暂的静谧时光。
　　一只雪白的鸥鸟从天空中斜掠而过，黄巢迅速抄起从不离身的弹弓朝天射去。他是乡间出了名的神射手，无论是弹弓还是弓箭，都能例无虚发。
　　被击中的鸥鸟发出一声悲鸣，垂着翅膀旋转着栽落在我们眼前。光洁无瑕，恍若冰面的盐田以沙鸥的落点为中心迅速向外龟裂开去，鲜血沿着裂隙四处游走，所到之处烈火像荆棘一般猛烈生长，尖叫哭喊的人们在四处逃窜，无数利箭犹如一场又一场暴雨从天空中坠落。广厦在尘沙中轰然坍塌。曹州，郓州，广州……巨大的城门四角燃烧着火焰，翻滚着砸落在血泊中。
　　熊熊战火在这个原本屹立在世界之巅的庞大帝国中逐渐蔓延开来了。
　　头顶上依旧是一片湛蓝的天空，蓬松的白云仿佛摇篮中的婴孩，在和风的轻柔抚慰中安然熟睡。我站在一个农家的院子里，这是一个和陶生的院落十分相似的恬静院落，两进茅草屋，一圈篱笆浅浅地在周围划了一道痕迹。院子里栽种着一颗枣树，枣树下安置着一个石墨盘，石墨盘上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结痂的粟米浆。
　　这个院子里有三个死人。一对生前看起来是夫妻的男女双双中剑倒在茅草屋门前，另外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面容青紫，此时就躺在我的脚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着刺鼻的烟火气息险些让我窒息。
　　“玉翎。”黄巢打马从远处来，在篱笆外勒住辔头，将一颗人头扔在我脚下，“罔顾军命，杀死这个婴孩的罪人已经在这儿了。”
　　尚且扣着盔甲的头颅一口气滚到了茅屋前。“杀死那两具尸体的凶手呢？”
　　他翻身下马，与我并肩而站。“那两具尸体已经死去多时，应该是他们交不出赋税，被当地县官杀了。”
　　我俯身将婴孩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这具躯体冰冷僵硬，无论怎么努力，都探不到一丝鲜活流沛的润物气息。真矛盾啊，身逢乱世，无论是避世或出世，都逃脱不了面对惨象的境地。
　　“玉翎你看，翻过那座小山就是洛阳城了。”黄巢放缓了语气，一手轻轻搭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再向北就是潼关，长安，就是整个天下。等到菊花开遍长安，就再也不会有人死去了。”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黄巢曾经在盐田中振臂高呼，酷爱菊花的他常常借菊花寄托他的志向。以大军行进的速度，到长安最快也要到年末，菊花毕竟不是腊梅，纵使花期很长，也决计撑不到那个时候。
　　我决心送他这份大礼。
　　若要送出这份大礼，我必须解决一桩棘手的事情。
　　洛阳留守刘允章打开城门迎接黄巢入主东都的那天，我匍匐在洛阳皇宫巍峨坚固的城垣之上，军队行进的步伐声错落有致地传遍整个洛阳城，让人感慨一个城市，一个朝代的更迭不过就在眨眼之间。
　　但眼下我没有时间作这些无用的伤春悲秋。对于我来说，洛阳城中最难缠的绝非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守军。
　　一条细长的金色藤曼自金碧辉煌的洛阳皇宫中心缓缓升起，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无数条藤曼像灵活的蛇沿着王宫的亭台楼阁不停攀爬。
　　那些有些丑陋，却又流动着无与伦比的金色灵力的藤曼是牡丹花王的灵根。此时，这些流转着金色光芒的灵根仿佛游走在符纸上的朱砂，缠绕着阙楼而上，沿着洛水之滨的曲折长廊行走，跨过虹桥，又路经上阳宫。一丛丛色泽明丽，雍容华贵的牡丹从灵根上迅速生长，大大小小的池塘恢复了夏日的热闹景象，簇拥着各色菡萏。
　　整个洛阳皇宫沉浸在一片汹涌的花海中。对人类来说这或许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盛大景象。但对于我来说，眼前这个巨大的皇宫仿佛一张巨网。撒下这张网的人并非要活捉我，那些盛放的花朵透露着杀意，仿佛巨兽口中的獠牙，随时等待着主人的发号施令，然后将困在此间的我消灭殆尽。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万花阵的威力。
　　这就是第一任牡丹花王，经历过盛唐时期的牡丹花王所拥有的巨大威慑力。
　　我的身躯渐渐幻化出墨色的花瓣和枝蔓，花界中花瓣呈黑色的极少，一身黑色的我此时就像不慎掉落在一幅牡丹画卷上的一滴墨水，暗黑色的灵力在身边缓缓泅开，无端破坏了这一幅美景。
　　一个瘦长的身影从九曲长廊的尽头缓缓走来。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身量不高，脚步轻快，举手投足间尽显平和与雍容的气度。那些盛气凌人的牡丹花在他经过之后纷纷收起花朵，退回灵根之中。如果说我是这幅牡丹画卷上碍眼的墨点，那么这个少年就是画卷上不可或缺的留白。
　　我站在城垣之上，俯视着站在城内的少年。那些开遍皇宫的花朵已经逐渐消失在少年身后，就好像一位手执折扇出门游玩的公子，玩的累了，热了，撑开折扇，起风了，冷了，又合上折扇，将锦簇花团收回扇中。
　　我被他轻描淡写般玩弄花阵于股掌之中的悠闲姿态激怒了，仗还没开始，自己就从气势上落了下风：“这算什么？用万花阵来奚落我，嘲笑我？觉得对付我没有必要用你的杀手锏吗？”
　　白衣少年明明是牡丹之身，却长着一双明媚的桃花眼。他将双眼一弯，露出好看的笑容来。“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小玉翎。”
　　这个一身素净的牡丹花王身上唯一醴艳的地方来源于他的脸，在那方白净的左脸颊上用朱砂般的赤红勾勒着一朵盛放的牡丹。繁复的花纹覆盖了整整半张脸，甚至爬进了他的瞳仁中。此刻他对我表露出温和无害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刚刚化成人形，头上还顶着露水，看起来懵懂无知的小花苞。
　　牡丹一族崛起于隋朝末年，在武后时期达到鼎盛。这个庞大的族群聚集了花界近乎一半的灵力，短短两百年中，涌现出无数有心一统整个花界的野心家。统一花界的前提是牡丹一族的统一，然而要实现这个前提更加困难。这就好像人类世界中的乱世，诸侯崛起，群雄并立，彼此之间的实力此消彼长，互相牵制。能从中脱颖而出，除了具有碾压性的实力以外，也必然具有不可小觑的手腕。
　　很难想象的是在一幅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的卷轴中，最后脱颖而出的竟然是一朵几乎透明的夜光白。
　　我想起在寻觅陶生踪迹的过程中偶遇的一颗千年红豆杉。他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牡丹花王染白是如何以一人之力碾压了数百竞争者的。
　　“他的瞳仁中下着雨，那是由世上无数种花的花瓣汇成的倾盆大雨。那些花瓣忽然又旋转起来，像一道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朵绚丽的牡丹花，而在牡丹花中央，倘若你认真地看，又有一朵牡丹花盛开，这些美丽的牡丹花就像一口深井，将你深深吸引入一个永远无法离开的深渊之中。”
　　老衫树浑身剧烈的颤抖，仿佛那潜藏在久远记忆中的画面仍然灼痛着他的神经。
　　“如雪般素净的白和汇聚了世间一切美景的眼，这就是牡丹花王的力量。他令花界一切生灵跪服，独自登上高处俯视大地，用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嗓音高诵:以花之名，赐尔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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