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太后今年四十有六，若是下个月一过，便多加一岁，统共是四十七。照以往惯例，皇室中贵族年岁逢双则大庆，逢单则小庆且戒铺奢。因此今年太后诞辰是小庆，故宫中各妃便不必似从前那般忙碌紧张。更何况近三年，太后与皇帝离心，在后宫中话语权渐失，使得向来唯利是图的妃子们就更加不愿在此事上多费心思。
　　今年太后生辰与往年不同，操办者不再是皇后而是贤妃，这是太后自己的意思。宫中其他妃子也知道太后与皇后之间想来不对付，所以今年的安排也不算意外，最多也只是觉得太后将两人关系挑到明面有些不妥。
　　眼前太后生辰将近，小茵便想在众妃真正聚首之前，告诉葛青一些后宫中应当注意的事情，其中也包括现下宫中局势，与各妃之间明里暗里的党派。
　　“按理说，这些事情不应该由我一个小丫鬟来告诉主子。但现在主子处境复杂，为了你的安危，奴婢便不得不说呢。”小茵将瓶中开败的牡丹取出，向正在折绢花的葛青缓缓道。
　　葛青正拿着剪刀剪绢布，听这话也没抬头，无所谓的问小茵：“你要说什么？”
　　小茵沉默了一会儿，在葛青等了半天疑惑的抬头看她时，才开口：“主子，你这几天和皇后走得太近了。”
　　“嗯？这有什么？”葛青笑着，不以为然。
　　“唉。主子进宫不足一年，这宫中有许多事情都是你所不知道的。譬如皇后，如若可以，主子请千万不要与她有过多交集。”小茵道，她这番话也确实不是一个奴婢能说的。
　　这次葛青的动作停了下来，她将手中剪刀拿开，之后收敛起笑容问小茵：“为什么这么说？”
　　小茵反问葛青：“主子可曾听说，三年前去世的容妃？”
　　“……嗯，好像听说过。”葛青想了想，不确定的告诉小茵。
　　“主子只需知道容妃是与皇后一同入宫，陛下最宠爱的一位妃子。”
　　“哦……所以她和皇后又有什么关系？”葛青不解，却隐约觉得这个第一次听说的容妃与自己颇有关联，因此便暗暗将这个封号记在心上。
　　小茵这时不再与葛青保持距离说话，她走到葛青身后，附身凑近葛青耳边，压低声音轻轻道：“主子，小茵接下来要说的，是宫中密辛，请你听了之后就埋进心中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说。”葛青被小茵认真严肃的样子怔住了，便也开始认真对待。
　　只听小茵一点点说道：“容妃与皇后是宫中皆知的盟友，她们情同姐妹，几乎形影不离。然而皇后却利用了容妃，她借着与容妃的情谊以及陛下对容妃的宠爱，一步步向上爬。最后在她当上淑妃，忽然将容妃踹开。随后她们姐妹反目，一同争夺皇后的位置。”
　　“本来那个位置，应该是容妃的。因为那时皇后已经被查出再无法生育，而容妃却怀有身孕。皇家向来是以子嗣为重，所以陛下许诺，只要容妃顺利产下男婴，那么便立即封这个孩子为太子，容妃为皇后。”
　　“等一下……你说皇后无法生育？”小茵说了一大串，葛青觉得自己现在提出的才是重点。
　　“……”小茵沉默了稍许，随后道：“是的。据说是因为宫中争斗，误食毒酒，伤了根本。”
　　“呀……”葛青闻言眉毛纠成一团，搓了搓手臂又问小茵：“那后来呢？容妃的孩子应该没有生出来吧？”
　　小茵点头，“对。容妃的孩子在七个月之后胎死腹中，是个男婴。容妃因这件事一蹶不振，终日郁郁寡欢。而皇后则在不久之后，登上后位。”
　　“所以容妃的孩子是皇后做的吗？”葛青不傻，能明白小茵要说的。
　　“是。”小茵笃定的回答，向葛青道：“当年容妃的孩子胎死腹中，陛下震怒，有许多流光阁的宫人因这场事故受到牵连，其中有一位是我母亲的朋友。她在临死之前将一包香料交于我母亲，我母亲私下请人查验，发现这香料里面的药物就是致使容妃流产的罪魁祸首。而那香料，正是皇后送给容妃的。”
　　“……”葛青完全不说话了，她觉得有一些毛骨悚然，全身开始发冷。不过，稍许她抛出一个问题，“那既然那位宫女知道香料中有问题，那为什么不将香料交给皇帝，给自己求一条生路呢？”
　　“因为要杀这个宫女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容妃。”
　　“什么？为什么？”葛青感觉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惊诧的问小茵。
　　小茵道：“因为容妃想保皇后，她知道如果香料致使自己流产的事情暴露，那么盛怒的皇帝一定不会放过皇后。虽然皇后已经离弃容妃，但是在容妃心中，她依然是自己的姐妹。所以为了昔日姐妹，容妃只能选择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皇后踩着自己孩子的尸体登上后位。”
　　“怎么会……”葛青呢喃，小茵所说的话已经完全超出了认知。她是知道后宫残酷的，但是却不知道会残酷至此。
　　葛青难以相信，在她心中温和良善，连个小丫鬟都不忍心责怪的皇后，既然是一个为了后位可以丧心病狂、不折手段的人。清淡的牡丹香缠绕着勾进葛青鼻尖，她下意识看向插在瓶中的牡丹，当得是国色天香。葛青想起了陈静淑那张脸，咽下一口口水，像猛地被针扎了一样迅速将视线从牡丹上移开。
　　待做的绢花还摆在小桌上，葛青却再无动它一下的念头。
　　“主子，皇后是后宫中公认的伪善之人。她一路走过来，几乎每一个亲近她的人都会被她利用后抛弃。所以，皇后此人是敌非友，你一定要与她保持距离，不要步容妃后尘。”
　　“……”
　　“天哪。”葛青再次坐下，直接两只手都捏住耳垂。
　　半响之后，葛青松开手，抬起头神色的复杂的问小茵，“小茵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这些？”
　　“小茵既然将如此密辛告诉主子，便是想向主子证明，小茵对你忠心耿耿，愿为你鞠躬尽瘁！”
　　葛青不信这鬼话，依然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或者你的前主人是谁？”
　　小茵开口，似乎早就料到葛青会问这个，语气丝毫不慌乱：“主子你便是小茵的第一个主人。”
　　“我不信。”葛青当即道，又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太可怕了。葛青省略了一句话，即是说小茵，也是说另外的人。
　　小茵低下头，道：“主子现在不信不要紧，假以时日，你定能明白小茵的忠诚。”
　　“……我要把你退回去！”
　　“你不会的。主子在宫中势单力薄、无依无靠，若是没有了小茵，会很麻烦的。”
　　“你不要害怕小茵，小茵只是想跟一个可靠的主子，借着主子的荣光做上大丫鬟而已。”小茵道，对葛青很是了解。
　　葛青不说话了，整个人软在椅子上。
　　小茵继续道：“既然皇后的为人主子已经清楚，那么就请主子顺便听听，如今整个后宫的形势吧。”
　　“你说。”葛青挤出两个字，几乎是没动嘴唇。
　　“如今后宫在明面上的势力是有三个，一是以贤妃为首、以太后为靠山的戴昭容、仪嫔等人。二是以周昭仪为首的，淑妃、湘婕妤等人。第三个则是以良妃为首的，穆婕妤、梨容华等人。这些人各自为营，势均力敌意图分庭抗礼，无论是招惹了谁都是牵一发动全身。所以主子对待她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否则很可能被她们加以利用。”
　　“还有呢？难道皇后就没有势力吗？”葛青问。
　　小茵道：“她自登上后位起，便做独善其身的样子。现下明面上的盟友只有一个，便是四妃中的德妃。但德妃自三年前就一直卧病在床，鲜少出现于人前，妃位也是有名无实不足为惧。”
　　“嗯，我知道了。”葛青抬手，将准备送予她人的牡丹绢花扫到了地方。小茵捡起它，顺手扔进了纸篓。
　　昭阳殿。
　　“是不是没有想到，我居然还敢来找你？”妖孽的声音在陈静淑走进内室的第一时间响起，陈静淑挥手屏退左右，平静的看向斜倚在凤首香炉上的美人。
　　这位美人笑容嚣张肆意，一张浑似狐狸成精的脸，美中不足的是右脸有一道陷下去的肉坑。美玉生暇，自然就不好看的。
　　陈静淑开口，轻吐出两个字：“媛嫔。”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良妃姐姐。”媛嫔笑道，在浅嗅了一口空中气味后，用有着长长指甲的纤纤细指，优雅的指向被自己依靠的熏笼，颇为嫌弃的问陈静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熏这一种香，真是难闻得要死。我每一次来，都闻不惯它。”
　　“习惯这种味道了。你若是不喜欢，便不要来。”陈静淑淡淡道，似乎并不想理会媛嫔。她在床边的软塌坐下，扫了一眼媛嫔后，看向媛嫔旁边放着的一盆白色大花，遂道：“私养牡丹，你好大的胆子。”
　　媛嫔随便找了一个椅子坐下，依然是慵懒的斜倚着，还十分无礼的翘起脚用右腿压着左腿。她也瞟了一眼那花，嘲讽道：“我怎么没有听说，在这段时间，你眼睛瞎了？”
　　“放肆。”陈静淑吐出两个字，拿起一本书看都不想看媛嫔一眼。
　　媛嫔不在意她的态度，自己道：“你可仔细看清楚了，我这盆可不是牡丹。”
　　“哦？”陈静淑将书挪开，目光瞥向那一盆肖似‘昆山夜光’的花朵。与刚才晃眼一看不同，这一次她注意到了这盆植物撑着花苞细长绿茎。陈静淑缓缓站了起来，向前靠近两步后停住，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芍药。”媛嫔刻意将这两个字读得轻佻，反身弯腰点了点芍药的狭长叶片，笑容满脸的与陈静淑道：“九年前，有人托我为她培育一种芍药，说是要越像牡丹‘昆山夜光’越好。可这昆山夜光在牡丹中都即为罕见，尤其是它还有一种夜里发光的特点。所以这仿照它的芍药花极其难以培育，就是直到那个人死，洛阳花匠都没有将她培育出来。”
　　“我本来也是觉得这芍药是种不出来的，却不想两年前，培育芍药的花匠寻到一种特殊的花泥，用它将这芍药种了出来。”
　　“左右那人要这花是为了讨好你，所以今年这花一开，我就替你送过来了。”媛嫔道，惑人的目光直视陈静淑的眼睛，巧笑嫣然着问道：“怎么样？陈贵人喜欢吗？”
　　陈静淑盯着那花不说话，藏在大袖中的一双手，十指颤抖着向内陷。她眨了眨眼，在深吸一口气后，冷淡的开口：“是啊，本宫很喜欢。”
　　“呵呵。”媛嫔用兰花指掩唇，笑得大胆放肆在椅子上花枝乱颤，她带着笑意似乎揶揄的问陈静淑：“陈贵人，悔不当初啊。”
　　“本宫已是皇后，何需后悔。”陈静淑保持着平静的面容，挥袖坐回了软塌上。她目光看向媛嫔，脸上勾起笑容，冷笑道：“若是说起后悔的人，那恐怕应该是你吧。无人问津的滋味如何啊？媛嫔妹妹。”
　　“啧。”媛嫔啧声，玩弄着的长指甲两两相挑，“你好狠的心啊。”
　　“不及你的一半。”陈静淑道，眉眼不抬。
　　“没意思。”媛嫔脸上笑容散了下去，顺手拿起一个青瓷杯把玩，神色冷淡得有一些像刚才的陈静淑，“这坐上后位了就是不一样啊，说话的底气都足了这么多。”
　　“若不是有把柄在你手上，我还真想把你拉下来看看。”媛嫔将瓷杯转了一个圈，眼中渐起阴狠。
　　“就算你没有把柄在我手上，也把我拉不下来。”陈静淑并不将她放在眼里。
　　媛嫔挑眉，“你还和以前一样，自信得很啊，大赢家。”
　　陈静淑道：“是啊，手下败将。”
　　“哎呀呀，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技不如人啊。”媛嫔捂着胸口感叹，随后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好歹是同盟一场。你可仔细些，不要到时候让我去看你笑话。”
　　“我已经在看你笑话了。”陈静淑毫不留情的讥讽。
　　“啧啧。”媛嫔再次啧嘴，一边活动肩膀一边说着：“我就知道，一提她，呵……你就会这个冰冷薄情的样子。”
　　“陈贵人，还是这么嘴硬心软的吧。”
　　“既然花已经送到，你就快滚吧。”陈静淑抬眼看媛嫔，眼中已见凶色。
　　媛嫔虽然一再挑衅她，但是却不敢真的触怒她，于是撇嘴道：“好吧，我就不逗你了。”
　　“现在呢，是这盆芍药还没有名字。要不你先取一个，我好去告诉那个鞠躬尽瘁的花匠。”
　　陈静淑看向那盆肖似‘昆山夜光’的芍药，沉默了许久许久。她回想起了什么，脸上再也藏不住浮现出悼念般的神采。半响，她闭上眼，缓缓道。
　　“就叫‘惊鸿’吧。”
　　“哈哈哈哈，可是我已经打算把它叫‘夜昙’。”媛嫔大笑，还是收不住嘴。
　　陈静淑冷冷的目光转向她，媛嫔含笑改口，“不过还是你的‘惊鸿’好听些，就这个吧。”
　　“你可以走了。”
　　“行啊，我怕我再不走，你就要哭了。呵呵，有意思。”媛嫔说着，在空气骤冷时，晃着柳腰摇曳而去。
　　‘今日阶前白芍药，几花欲老几花新。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门此去几多地，欲把残花问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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