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忽已暮

　　行动是比以前自如了，可她不想去街上，她害怕那些关心自己的声音还有眼神。现在这样子，任谁一看就是个废人，自动将她划归到非正常人群，这刺激了子默敏感的心，同时也激励着她要恢复正常的决心。
　　如今，身边只有杨子谦和江宸，再无他人。她时常觉得自己像待在一座孤岛上，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喊得再大声，回应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除了早点康复，脱离杨子谦和江宸的看护，自己独立起来，她看不到前方还有什么路可以让自己走。康复，是她目前唯一可以抓住的绳子。
　　她不仅尽力完成复健医生安排的项目，还努力做着额外的复健量，外人看着会认为她真的很努力，很想早日康复，这不假，却不是全部的实情。她努力地做复健，也是为了逃避胡思乱想，摆脱孤寂感。可是超负荷的复健量并不利于康复，没多久，她就自己停下了。经过这件事，江宸总算是理解杨子谦说她性子拗，不撞南墙不回头是怎么回事了。不过在他看来，倒觉得有个性，有韧性。
　　农历二月十六，杨子谦担任市文物局主任时结交的老友儿子结婚，请他去参加婚宴，还特意严明要他带着子默一起去。那天子默刚好不用去复健，婚宴场地离她家也不算远，自打出院，她也没去过什么像样的地方，便答应一起去赴宴。
　　宴会被安排在皇冠酒店。子默对这家酒店没印象，许是在她沉睡那些年里建起来的，随口问了下，果真是新建的。
　　从她醒来，今天见到的人最多，热热闹闹的，从前她最爱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眼下却觉闹哄哄的，烦得慌。大概是这些年清净惯了，反倒不习惯人多。跟杨子谦说了声，她拄着单拐上到十一层，在十一层一扇窗户旁的长条椅上坐下休息。楼梯不长，可一条腿上楼梯还是蛮累的，害得她不停地喘气，脊背都出了汗。
　　原先想着宴会可能两三个小时就结束了，没成想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结束。听杨子谦说，他这位老友先前在工商局当过领导，今天结婚的儿子现在也在工商局工作，官也不小，所以今天来参加宴会的除了亲朋，工商局的前后辈，更有很多企业的负责人，加起来可能有三百多人，宴席布满了八、九、十三层，她和杨子谦被安排在主人所在的十层，即便早就困乏不已，也只好坐在席间，美其名曰，给主人面子。
　　因为坐的确实太久了，子默的腿感到麻木，也想去趟卫生间，便起身。杨子谦要扶她去，她没让，拄着拐杖找卫生间。好不容易找到，结果卫生间门口排长龙，为了避免在轮到自己前失禁，她转头又找电梯，打算去楼上的卫生间，上面人应该不多。进了电梯，一想又按了十二层，十一层保不准人还是多，十二层应该就保险多了。出了电梯，想着同一家酒店的格局应该差不多，便按着十层的路线找，没找到，想找人问，可一路走来没碰见一个人，走来走去走累了，便靠着墙休息。没一会儿对面的房门打开，依次出来五个人，四男一女，很容易就能分辨出谁跟谁是一起的。戴眼镜的外国中年人和站在身侧不到一米的年轻男子是一起的，另一边同样戴眼镜的五十上下的男子和他身旁的年轻男女是一起的。其他三人她不认识，剩下那两人分别是季饶和齐奚。
　　季饶和齐奚也发现了她，裴教授看着他俩说：“看来遇见熟人了。我先下去，你们一会儿跟来。”季饶应了声“好”。裴教授走后，季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牵着齐奚的手上前两步，站定，道：“你怎么在这里？”
　　季饶刚才的所有举动、眼神、表情子默都看在眼里，她以为自己会难以自持，结果却异常冷静。“我爸他一朋友的儿子结婚。”
　　“这样啊。对了。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太太，齐奚。”季饶说的很平静，可齐奚从他攥着的那只手上知道他是紧张的。
　　子默看向齐奚，齐奚的眼神闪躲着。“前阵子听季伯父伯母说你结婚了，还想着什么样的女孩居然把你收服了。现在看到了，很好。恭喜。你好，我是杨子默。”
　　齐奚点头以示问候。接着道：“早前听他提起过你。虽然可能有点晚了，祝贺你。祝你早日康复。”
　　子默下意识地瞥了眼身旁的拐杖，她的余光告诉她，他们也看到了她的拐杖。难堪吗？难堪也得忍着。“谢谢。”
　　“这一层不是宴会场所，你怎么跑上来了？”刚才看见子默时，她正靠着墙喘气，肯定是走累了。季饶问道。
　　“啊……我在找卫生间，下面人太多了，就上来了。”
　　“那找到了吗？”
　　“还没……”
　　“从这里往前，再左转就是了。”季饶给她指着路，说着就要上前扶她的样子，子默方才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对话有些亲密，而且还当着齐奚的面。她立马双手在前推拒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的，可以的。”即便没有齐奚在跟前，她也断然不会让季饶看见她拄着拐杖的样子。
　　季饶兴许也意识到刚才的言行似有不妥，便没再坚持，只是再次确认着：“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没问题。”
　　“那我们先走了，你注意点。”
　　“好。”
　　季饶看着子默，似确定她真的可以一个人时，才对齐奚说：“我们走吧。”
　　季饶和齐奚走后，子默才觉出刚才自己的身体绷得有多紧。竟这样相遇了。
　　从相识到结婚，季饶从来都没有主动牵过齐奚的手，刚才在给子默介绍她时，是他第一次主动牵齐奚。那瞬间，刺激到的不只有子默，还有齐奚。
　　今天同季饶和裴教授一起去会见美国布朗大学雷恩教授的翻译临时有事不能出席，恰好齐奚不飞在家，便临时充当了翻译。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要让他们在这一天遇见子默，要在这一天面对长久以来都在逃避的事情。
　　从酒店出来，季饶就心不在焉，裴教授本来还想让他陪着回学校再处理点事，也作罢了。齐奚明白为何，正因为明白，所以既理解又伤感，整个人也随着蔫蔫的。
　　早在季饶和齐奚结婚的时候，季饶的父母就买了车，可季饶从来不开，一如既往地坐公车上下班。齐奚以为他不喜欢开车，后来自己开车他也很少坐，渐渐的她以为他是真的不喜欢车子。两人在公车站下车，思索了一路，齐奚决定晚上去方宜华家借住。他今天需要一个人待着。但季饶却提议去小公园走走。走走？齐奚心想，“难道要说杨子默的事吗？”
　　天还未全黑，小公园里的路灯和落地灯却都亮了，熙熙攘攘地有人穿梭其间。他俩沿着一条小路没有目的地走着。
　　“你不必总是委屈自己来照顾我的心情。”
　　“不委屈，你不要那样想。”
　　“真的没事吗？”
　　“没事，我没事，你想多了。”
　　季饶咀嚼着齐奚的话，好一会儿才又说道：
　　“子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齐奚脚下慢了慢，道：“嗯。想不知道也挺难的。”
　　季饶了解地轻点了下头。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他接着道：“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说子默的事，现在想想，机会其实蛮多的，却不知怎的，竟一次都没说成。”
　　“那是因为你不在乎我呀。”齐奚心里这样回着，嘴上却故作轻松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可见这消息啊，自己有脚，自己会跑的。”
　　“不管怎样，都应该我亲自跟你说一声。”
　　“哦，这样啊。看来我还是有点重要的嘛。”
　　“无论当初我们是怎么结的婚，现在好歹是一起的，该尊重的还是要尊重的。”
　　齐奚一时间不知道该为季饶这样的关心高兴还是难过。“是喔。……今天看她恢复的好像还不错。”
　　“好像是吧。”季饶已许久没见过子默了，他分辨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是好一点了。
　　“你……最近是不是都没怎么去看过她？”
　　“不再去看她，对现在的我们或许都比较好吧。”季饶苦笑着。他自己也许没察觉，齐奚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悲伤，很浓烈的悲伤。
　　“你……有没有后悔？”
　　“如果我们都能预知未来，还有后悔这回事吗？”
　　这次轮到齐奚苦笑了。是啊，如果可以预知未来发生的事，后悔自然就不存在了。
　　他们绕着小公园的小径绕了好几圈。天全黑下来后，夜风骤起，有些微寒。风吹过他们耳畔，拂过他们的面庞，每隔一段的夜灯让小径看上去像夜间的斑马线，提醒着经过此地的人注意安全。
　　那一夜，他们平静地躺在床的两侧，如同过往很多个夜晚那样，却谁都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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