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

　　无名小岛上的夜，有种梦幻般的神秘感。后半夜，海倾倾替下了守夜的晏伯空，坐在船中望着空荡荡的海上，晏伯空很快便在不远处的火堆旁睡着了，海倾倾望了一会儿，觉得这会儿应该不会有船过来，便悄然起身，蹑手蹑脚地绕过晏伯空，朝山上林中跑去。

　　夜空澄净无云，月色明朗，林中树影斑驳，偶尔响起一声虫鸣，显得愈发寂静。海倾倾站在泉边四下探了探，做贼似地脱下衣衫，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又觉衣服有些发馊，便打算将里衣和外衫当成两套来用，先洗一下里衣，干了之后再洗外衫。

　　月色从林叶间透过，斑斑点点像浮在水面的细碎珍珠，海倾倾整个人泡在泉水中，耳中听着泉水叮咚，感觉很是解乏，拿着衣服搓得不亦乐乎，竟不自觉地哼起了小曲儿。摸着黑将衣服囫囵搓了一遍，又咬着牙乱拧一番，海倾倾觉得差不多了，正想起身上岸，一回身却吓得头皮一紧，外衫呢？

　　水岸边空荡荡一片，她的衣裳不见了。“被风吹走了？”海倾倾心道，“刚刚没觉得有风刮过呢？”

　　海倾倾无奈将湿哒哒的里衣穿在身上，四处搜寻，一无所获，她亲自设计、亲手打了好几块补丁的“乞丐装”不见了！海倾倾回到泉边，茫然站了一会儿，正苦恼间，突然头顶树间一阵哗哗作响，似有什么东西蹿过。海倾倾抬头，只见一个小小黑影一闪而过，不禁一个哆嗦：“什么鬼？有鬼！”

　　就算有鬼又能怎样？她只剩这么一套衣裳了，见鬼了也得去抢回来，当即一跺脚，把心一横，雄赳赳地追了过去：“站住！”

　　前方那一团小黑影速度极快，海倾倾要时不时注意脚下，跑得磕磕绊绊，根本没法去追，好在那黑影总是跑跑停停，像在示威挑衅似的，最终停在了一棵小树上。

　　海倾倾走到近前，借着月光，总算看清了那团黑影，却是一只婴儿般大小的笑脸小猴子，水灵灵的大眼睛通人性似地与自己对视，煞是可爱。海倾倾感觉到它没有恶意，脚步放轻地又上前两步，微笑道：“小家伙，把衣服还给我。”

　　小猴子吱吱叫了两声，直接将衣服扣在了海倾倾脑袋上。海倾倾如获至宝地拿起衣服检查一番，还好没被它玩坏，松了一口气，抬头道：“小坏蛋！我走了。”
　　刚一转身，便觉脖梗上压下一重物，那小猴子竟然跳到她肩上，抱住了她脑袋。海倾倾害怕它万一暴躁起来抓花自己的脸，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喂，你下来好不好？”海倾倾用自己这辈子最温柔的声音说道。
　　小猴子又吱吱了两声，好似很是兴奋，稳稳骑在海倾倾的脖子上，还玩起了她刚洗过的头发。海倾倾欲哭无泪：“救命啊……”
　　“公主！”林子外远远传来晏伯空的声音。

　　“我在这里！”海倾倾喊道，担心小猴子抓到自己脸，便将外衫挂在肩膀上，尝试着伸手去抓小猴子的手臂，却又不敢用力将它拉下脖子，就这样一人一猴跑了过去。

　　原来晏伯空睡了一会儿便自己醒来，到处都不见海倾倾，不知她出了什么事故，顿时三魂七魄又炸出了窍，连忙跑到山上四处找寻，听到海倾倾的回应，撒腿一路狂奔过来，待远远望见人影后，便气着喊道：“你好好的玩什么失踪……”

　　话音未落，便看清了月光下正朝自己跑过来的海倾倾，脑袋上好似顶着一个鸡窝，鸡窝上还蹲着个小猴儿，晏伯空停下脚步愣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一阵直干云霄的笑声：“哈哈哈……”

　　岛上的乌鸦被吓一跳，纷纷扑腾着翅膀上了天，海倾倾两只手牵着小猴儿，被他笑得一脸生无可恋。
　　晏伯空笑得半天停不下来，海倾倾渐渐一脸怒容，撅着嘴恨不能把眼珠子瞪出来，而脑袋上的小猴子也跟着做出一脸凶相，一人一猴表情如出一辙，晏伯空看了一眼便又直不起腰了。
　　半晌，海倾倾无力道：“你笑够了没有？帮我把它拿下来。”

　　晏伯空合不拢嘴地走至近前，手都没伸出来便见小猴子龇牙咧嘴一脸凶相，笑道：“你这样很不君子啊，小猴子下来好不好？”
　　小猴子不理睬他，反而挣开海倾倾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头发，海倾倾不禁“嘶”地倒抽一口凉气。晏伯空在旁看着都觉自己头皮一揪，忙伸手去扒拉小猴子：“小兄弟你下来好不好？”

　　“小黑子你下来好不好？”
　　“小狗子你下来好不好？”
　　“小灵子你下来好不好？”

　　小猴子突然松开了海倾倾的头发，嗖地一下蹦到了晏伯空肩上，晏伯空喜道：“难道你叫小灵子？”说着又向海倾倾道：“我们把它带上怎么样？”
　　海倾倾气急败坏地捯饬头发：“离我远点！”

　　小灵子当即抓起了晏伯空的耳朵，一副跟定了他的姿态，晏伯空便带它一道，快走两步追上海倾倾。
　　海倾倾只顾梳理一头乱发，没注意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未干透，行走间很有几分玲珑曼妙之态。朦胧素淡的月华在密林中时隐时现，晏伯空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觉得前方身影有种绝美诗意，莫名地喉咙一阵发干。
　　“啪！”小灵子一巴掌拍在晏伯空脑门上，吱吱地在他肩上手舞足蹈起来。晏伯空忙甩了甩脑袋，心虚地低下头。

　　二人回到海滩，因海倾倾前半夜已经睡过，便坐下继续守夜，小灵子又跳回她的肩膀上。晏伯空自去船中躺下，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晏伯空正做着大堆不知所谓的梦，却被一阵吱吱声吵醒，小灵子跳上晏伯空胸口，又扯起了他的耳朵，晏伯空一阵恼怒，起身就要去打，小灵子灵敏地躲开，三下两下跳回了海倾倾身旁。
　　月色变淡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海倾倾好似倒在地上睡着了，旁边的火堆奄奄一息，晏伯空过去添了些树枝，将火重新燃起。这才发现海倾倾眉头紧锁，缩在那里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晏伯空见状不对，轻轻拍了一下她：“喂？”
　　海倾倾只睫毛颤了颤，连眼睛都没睁开。晏伯空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发现有点烫，她身上的衣服还隐隐有些潮湿，晏伯空一叹，这会儿也没有衣服给她换，只好多生了两堆火。
　　“父王……”海倾倾喃喃念着，陷入了一个说不清是甜还是苦的梦魇，打开了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海倾倾四岁的时候，就一个人摸遍了兰堂的每一个角落。那里偏僻寂静，少有人来，除了她以外，便只有一个老嬷嬷并一个小宫女。老嬷嬷图省事，不许她出兰堂，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海倾倾都以为兰堂即世界，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一阵非常美妙的乐声，才开始好奇起兰堂外面是什么。

　　老嬷嬷和小宫女不知在忙什么，她一个人跑了出来，寻声来到另一间大殿前，吃力地爬上十几层台阶，进了殿堂中。堂上处处尘埃，梁间挂满了蛛网，墙上彩漆剥落，海倾倾在厚厚的积尘中踏出一串小小的脚印，停在了一张矮案前。

　　一个灰白头发的男人在弹琴，双目紧闭，眼周却有些湿润。
　　“你在哭吗？”四岁的海倾倾脆声问道。
　　那男人没有睁眼，只将手指竖在唇边：“嘘！”

　　琴声再次想起，极轻极缓，仿佛时刻都可能消散在尘世云烟中，海倾倾站在案前，愣愣听着，不知为何，突然也有点想哭。这时，小宫女跑了进来，跪地连连叩头道：“奴婢该死，一时没看住大公主，求王上恕罪。”
　　幼小的海倾倾还不明白为什么她跑了出来，这个宫女就自称“该死”，就在她皱眉思索的时候，弹琴的男人陡然睁开双眼，神色讶然，微张着嘴，却半天说不话来。

　　宫女见状，轻声道：“王上您看，大公主长得跟前王后一个模子出来似的。”说着又轻轻推了推海倾倾，“殿下，快叫父王啊。”
　　海倾倾歪着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男人，问道：“父王？跟海安澜所说的父王一样吗？”
　　小宫女笑道：“一样的，就是那个父王，快去叫啊。”

　　海倾倾这才知道自己也有父王，高兴地跑上前，脆声喊道：“父王！”
　　弹琴之人似乎向后退了一下，伸出手指着海倾倾，手指不停颤抖，眼泪瞬间奔涌而出，突然一脚踢翻琴案，大声哀哭着跑了出去。
　　琴案上的香炉被踢得飞了起来，重重砸在海倾倾身上，海倾倾惊呆在了原地，连哭都忘记了。

　　这是海倾倾记忆中唯一一次见到她的父王海兰齐。她对这段记忆一直很漠然，甚至无须刻意回避都很少会想起，因为自始至终都没有感情，自然也就不会有怨气。
　　然而此刻在这片荒凉的海边，海倾倾烧得稀里糊涂，心中却第一次意识到那声哀哭有多撕心裂肺，她忽然就了悟了，她的父王并非薄情，而是深情，深情到生命难以承受。

　　他不是刻意要把女儿放逐，而是把自己放逐了。然而情深之人，任你上天入地、参佛悟道、修仙做鬼，思念却注定是个如影随形如蛆附骨的东西，又如何不疯魔成狂？

　　“父王，倾倾要死在这里了。”海倾倾喃喃念着，满脸都是泪水。
　　晏伯空听她烧得开始说胡话了，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索性将她抱在怀里，轻声道：“别怕，会有船来的。”

　　海倾倾意识朦胧间睁了睁眼，只觉天旋地转，没注意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勉强认清了眼前之人，哑声问道：“如果我命绝于此，没能借兵回瀛洲，我弟弟会怎样？”

　　晏伯空心下一酸，安慰道：“小王子年幼，又没什么党羽，楚云合大不了就监、禁他一辈子，没有必要害他性命。”
　　海倾倾闭上眼沉默半晌，开口叹道：“被监、禁与被放逐，应该没什么两样吧。”那个小肉球，要过上几十年与自己一样无人问津的日子么？

　　晏伯空不知如何作答，他自己也心乱如麻，小王子没有党羽，唯一可称得上“党羽”的就是晏平了。晏伯空心里一阵悲凉，不禁紧了紧抱着海倾倾的手臂，仿佛世间仅存的两个相依为命的绝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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