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把官烛

　　回城又坐的越家马车，不得不说，越家真是财大气粗，马车又宽敞又平稳，还垫了厚厚的棉绸垫子，手侧几案上摆了茶碗点心，那茶在颠簸山路上也没撒出几滴。不往远了说，就是白水县那一遭车马，比起来都算是吃苦受累。马车摇摇晃晃，韩易跟着晃晃悠悠，竟然睡了过去，一觉醒过来已经到了山脚。
　　小少爷手里拿着秦钰给的信件，家也不回直奔江畔秦家堡演练处，越家车马自然跟随，韩易没了车蹭，只能自己步行回县衙。路过豆腐脑摊时，正遇上江公江婆收摊，如今虽已经是晚秋，但太阳反而更毒辣，老人受不得晒早早就收了摊。韩易见冷水瓮中还剩了几个野菜包子，顺手都给买了。
　　回到县衙的韩易暗道一声明智。
　　今日休沐，县衙没有衙役当值，冷清得只能听见虫鸣。素素自晨起就待在库里，埋头整理卷宗，她不知韩易何时回来，独自一人也懒得备吃食。
　　待韩易将热好的包子放在案上，素素才发觉屋中多了一个人。
　　“大人总算回来了，此行可有收获？”素素抬头看了一眼包子，手中笔却不停，“多谢大人，我把这儿写完再吃。”
　　韩易也不催她，只搬来凳子坐在一旁，索性拿了水滴墨条帮她研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今日所得交流了一番。
　　素素对“劳骨血”也是啧啧称奇，感叹古人所言“血浓于水”真不是无端攀扯。她听着听着，心中一个疑惑却越来越甚，不禁停笔思索。
　　她奇道：“我原本以为偷宋婆字据的就是顾朗，可大人却说顾朗已经多日未出门，那宋婆处的东西又是谁拿的？大人口中的顾朗，少年心性冲动易怒，顾大娘又谨小慎微处事犹豫，的确都不像是考虑如此周全，还如此胆大的人。”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只是一个普通旧盒子？”韩易小声嘟囔，大热天的保不准头晕。
　　素素横眉，自觉被看轻了，将笔“啪”地按在桌上，坚定道：“绝无可能！我又不是崔楠那傻子！”
　　韩易不敢说话，将包子小心推到素素面前，赔笑道：“你吃了东西休息一下，等日头也下去咱们便出去逛逛，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多聊聊‘绝症’。不怕把那对母子骗不下来。宋婆那儿，我们让崔楠再找机会搜一搜，你就莫要为这事情伤神了。”
　　就崔楠那傻子，能看出什么来，素素虽心有不甘，却从也无计可施，只能暂且放下。
　　宁远县本就不大，在县衙的推波助澜下，不过几日功夫，胡老伯绝症的事儿就传遍了，甚至越传越邪乎。越家在韩易的授意下也没有出面解释，就连知道内情的白家也令人意外地没有发声。
　　韩易本来是没有与胡老伯通气的，一来怕胡老伯露出破绽，二来好好一个人平白被人说得了绝症，这是个晦气事儿，说出去怕被骂。但胡老伯这几日走在路上，总有人嘘寒问暖，就连去集市买菜也有人主动送他东西，弄得胡老伯满腹疑惑，韩易只能将此事告诉了他。
　　闻言的胡老伯没有责怪韩易。他颤悠悠坐到县衙台阶上，怔怔地望着县衙前的石板空地发愣。他几次想回头问韩易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似乎叹气也叹得小心翼翼。县衙的门子年纪与胡老伯相仿，盯了他一阵不知触了什么景生了什么情，默默从屋中端了碗甜汤予他。
　　韩易从背后瞧着胡老伯，因为白越两家照顾，胡老伯衣裳都换了簇新的，吃的也比过去好。但衣服虽然换了新的，人却仿佛被抽干了精气。韩易惊讶地发现，离与胡老伯第一次见这才多久时间，胡老伯似乎肉眼可见地苍老了。
　　韩易处事不地道，心虚得很，他偷偷挪到胡老伯身旁，正要开口道歉，却听老人小声道：“大人是好心，我不介意的。我只是有点唏嘘。我年轻那会儿，因为这病症，的确常常怕自己活不久，如果不是我老伴儿一门心思要嫁我，我是早决定孤老一生，不耽误旁人……不怕大人笑话，我们是自小的情义，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却实实在在对不起她。没成想一辈子苦着苦着，我这病身子竟然也苟活了这么久，还留了个后。如今……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活多久……劳骨血，劳骨……血，呵，这名字倒是取得与我般配。”老人抬起右手盖住半边脸，低声哽咽道：“你说那孩子怎么也得了这劳什子病，他如今不是在好人家谋生吗，怎么还脱不了这穷病呢……”
　　“您还要认他么，您若是不想认他，我即刻让人止了这流言？”韩易真心问道。他琢磨了一下胡老伯的意思，总觉得在这事情良好发展的路上，老人家怎的好像萌生出了退意。
　　“我不知道，不知道……多谢大人了，小人没事，真的没事……”胡老伯抬头看看往来人群，缓了缓情绪，将汤碗还给门子，又借了水洗了脸，对着韩易作了几个长揖，颤巍巍离开了县衙。
　　韩易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再成熟稳重也懂不得古稀之年的老人对生死的介怀，只能暗道老人纠结得很。其实纵然是没有读过书的贫苦农人，只要到了听天由命的年纪，天然便会生出些人生哲学。他们时常回忆半生，把那些好的坏的苦的累的都拿出来，有的走马观花，有的仔细琢磨。若是命苦的人，这其中坏的东西便往往占了大半，他越想便越气，越气又越想，一想一气之间，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也耗尽了大半。自己年轻时便争不过的东西，临老了还能争赢？即便赢了，又能改变什么？
　　年轻人总是一腔热血，觉得凡事都可以尝试，但等到了胡老伯的年岁，又是否有勇气孤注一掷，将亲儿子送进公堂呢？
　　门子从后面拍了拍韩易的肩膀，劝他莫要在风头站着，后院熬了许多解暑的甜汤，还等着大人去分发。
　　韩易点了点头，不再细想。

　　不知不觉便入了九月，宁远县一连下了几日大雨，气温就像是收到了老天的一个信号也随之凉下来，原本还有的几分秋燥也被空气滋润了一番，整个宁远县都湿润润的，好像浸了水的白棉花。
　　因秋税开始纳征，胡老伯这期间也回了一趟老家，百姓的事儿再大能大过朝廷的赋税么。去岁荒年胡老伯贱卖了两亩地，如今夫妻两个也就靠着四亩地过活，留下的地是好地，奈何人老了，别人翻两波地的功夫，老两口就能翻一轮，收成自然也不好，交了税也没有什么余粮了。本来夫妻两个是做好准备勒紧腰带硬撑，说什么也不能再卖地了，结果遇上越家白家两家善人。虽然夫妻俩确实没想打秋风，却阴差阳错还是受了恩惠，得了些钱，总算到明年秋收也可以吃饱饭。
　　顾朗给的五十两胡老伯交给韩易了，求他帮着还给顾朗。这钱烫心，他们拿不得。韩易拿着也嫌烫手，但不好开口拒绝，只能暗自琢磨着要如何还给顾朗。
　　顾朗那边至今没有动静，韩易原本都以为计划要落空了。今日随崔楠去粮仓清点了收上来的粮食，累得不行，本想早早歇息了，岂料路过永安堂时多瞅了一眼，顿时喜得连“累”字都忘了。永安堂门口挽手立着的两人，可不就是顾朗母子。
　　顾娘子一直在劝顾朗进去瞧病，但顾朗却心里不舒服，周围路过的每一个人，即便没有瞧他，他也觉得人家在偷偷打量，他年轻的脸庞上透着显而易见的不乐意，从耳根子红到了脖梗子，顾娘子只能一旁无奈劝慰。
　　如今天色黑了，其实也没几个路人，韩易乐滋滋左右看了一圈，果然在为数不多的人中瞅见了个熟面孔。
　　韩易走到那人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头：“我就知道，哪儿有热闹哪儿准有你。”
　　那人被这一拍惊回头来，原来又是刘秀才。
　　刘秀才突然被吓了一跳，此刻也有点懵，他反应了一下，愣愣道：“这算什么热闹，这不是大人排的戏吗？”
　　“你倒是乖觉。”韩易也不恼他打趣，侧身将他拉到一旁。
　　刘秀才又往永安堂处瞅了瞅，回身将灰白的衣袍挽起，团膝坐在台阶上，仰头对着韩易笑了笑：“胡老伯明明是回乡去，城里不知怎么就传成了老伯病得快不行了。有说被越家送往东黎瞧病去了，有说人其实已经没了。您说这山下流言乱飞，山上的人怎么还坐得住？”
　　韩易背手而立，抬头看了看初升的月亮，道：“你和越家人熟悉些，帮老爷我带个话。”
　　刘秀才头一次听他自称“老爷”，只觉就像个小孩儿在学大人处事，不禁“噗嗤”笑出了声。他见小老爷回头瞪了一眼，这才稳住笑意，拱手称是。
　　韩易轻咳两声，环视一周见身旁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你让越家的人压一压，别给这娘俩儿看病，让他们再急上几日。”
　　“压到什么时候？”刘秀才疑惑道。
　　“如今已入九月，重阳佳节，孝子奉亲，总不至于到那时候还没个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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