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你长大，你陪我到老

　　1998年9月，皮皮8岁，到了正式上学的年纪。
　　这一年多的时间，梁北的砖厂几乎承包了附近几个村庄的砖，挣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辛苦钱。他给村长家买了一头耕地的牛，剩余的钱留了一半给春城，把砖厂也交给春城，自己在镇上租了一间民房，和皮皮搬了进去。
　　那年，梁北托田叔把皮皮的户口落在镇上，名字就叫梁安宁。这里面有梁北对于安宁县那些过往的怀念，还有对皮皮殷切的希望，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宁静致远。
　　落了户口以后的皮皮，顺利的进入杨柳镇中心小学。
　　虽然镇子不算大，但是这所小学有接近白年的历史，是附近几个乡镇中数得上号的，每年有80%的学生可以上镇中学，其中更是有一部分学习成绩特别优异的，能考上市里的一中。
　　那可是重点。
　　梁北就像一个紧张的家长，带着皮皮报了名，领了新书本，然后紧张兮兮地翻阅，想着自己还能记多少知识，必要的时候要给皮皮补课。
　　但是毕竟有十年的差距，课本内容改革，而他也好几年没接触课本了，看了一轮下来，觉得脑袋有点懵。
　　“这里没上英语课呐。”人群中不知道哪个家长说了一句，“我亲戚的孩子在市里上学，他们可是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接触英语啦，什么A，B 啊什么的。这里没有英语课，到初中跟得上吗？”
　　“这小地方，这么讲究干嘛，能读读，不能读还能逼他。”又有家长说。
　　“也不能这么说啊，我们虽然生在小地方，难道我儿子也要一辈子呆在这小地方，我们老杨家的独苗苗，以后可是要有出息的。”
　　“那怎么办啊，我们也不能上市里读书去。”
　　梁北好不容易挤了进去，问身边的人，“刚才在说什么呢？什么语？”
　　“英语，说是洋人的玩意儿，以后出去跟洋人说话用的。”
　　梁北愣了愣，这他完全没听说过，也并不理解。这是他才感到自己的浅薄，一个初中都没读的自己，能好好把皮皮养大吗？
　　周围的人都散了，梁北懊恼地往回走了两步，牵起皮皮准备回家。

　　有一个瘦弱的小男孩默默地跟了上来。
　　他身上穿一件洗的发黄的白色汗衫，衣服有些大，更显得瘦骨嶙峋。
　　终于在梁北快拐进巷子中的时候，他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你好。”
　　梁北回头，看着这半大的孩子。皮皮嘴里含着糖，也跟着默默看着他。
　　“我叫顾牧之，我是市一中的学生。”他从自己背着的书包里掏出叠得很整齐的两张纸，“这个是我的三好学生奖状和学生证，您看看。”
　　梁北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跟他那时候的奖状挺像，学生证却是全然不同，他其实也很难分辨。
　　“我刚刚看到你们在中心小学门口。”他咬咬牙，豁出去一般，“我每一门的学习都是98分以上，小妹妹要学英语的话，我可以教。”
　　他市里的同学，家里环境好的，家长会请高中的学生来帮忙辅导，按月收费。他知道自己还没那么大能耐，才读完初一，那些有钱的家长是不会请他给自家孩子辅导的。可是想到自己的学费和伙食费都没有着落，他便厚着脸皮想碰碰运气。
　　他虽然在市里读书，却不敢再市里找，只能回镇上看看，周末两天，便是只给些伙食费都没有关系。
　　而那么多的家长孩子中，不知道怎么着，他就看中梁北了，默默地跟了过来。
　　梁北这才挠挠头，颇为窘迫地问了一句，“多少钱？”
　　洋玩意儿应该都很贵吧。
　　“我，我也不知道，我没做过这个。”他看了一眼梁北，像是下定决心一样，“给，给一些生活费就可以了。”
　　梁北又细细看了一眼这个男孩。
　　刚刚只是感觉瘦，现在近了些看，才发觉他的脸色蜡黄，颧骨因为瘦显得特别突出，却有一张长得算是干净的脸。以及很明亮的眼睛。
　　他的身边，有太多这样的小孩，家里没钱，吃得永远抵不住饿，总是面黄肌瘦的样子。甚至自己，也曾经如此，这两年才微微好一些。
　　与他们不同的是，这个顾牧之的，还在上学。
　　“你的伙食费是多少？”
　　“不多，不多。”顾牧之赶紧回答，“我平常要上课，只有周末有时间，周末两天来给小妹妹补课，给我30，不，20就够了。”
　　其实他一个星期吃不了20，只需要买一些鸡蛋，带一些家里的土豆和米，偶尔吃一两顿菜就行。可是如果能有20的话，还能分一半给奶奶。奶奶年纪大了，种的菜又没办法卖几个钱。
　　20倒是比他想象的少了许多。而且如果有个孩子可以帮忙辅导一下皮皮的功课……
　　梁北在心里默默地数了一下自己的存款。给皮皮交了注册金以后，就剩下500多了，他们租在当地人家里，一年交100块。再加上皮皮的营养费，伙食费，这钱应该还能撑一段。何况自己又不是不去工作。像他这种年轻的工人，到哪里都不愁工作。
　　梁北蹲了下来，“皮皮，你要不要让这个哥哥教你。”
　　皮皮迅速地摇摇头，对梁北说，“我要哥哥你教我。”
　　这两年，梁北把自己懂得东西，能讲得好的，都给皮皮讲了一遍。几个寓言故事更是翻来覆去地讲。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窘迫了，但是皮皮喜欢，每天都要他抱着讲一个故事才能入睡。
　　顾牧之黯然地低下头去。
　　“但是我们可以带这个哥哥去吃饭，他看上去很饿。”

　　今天是报道的日子，梁北找找就去菜市场买了一块腊肉挂着。这会儿领着两个小孩回来，先让顾牧之跟皮皮玩，自己迅速淘米洗菜做饭。他朝外看了一眼顾牧之，又从橱柜里掏出了一个鸡蛋。
　　三碗白米饭，一碗蛋羹，一盘炒青菜，还有一盘青椒炒腊肉。还配着一碗桃胶酸辣汤。
　　顾牧之有些拘谨，视线只看自己的米饭，埋头扒饭。
　　梁北用勺子舀了一大勺的蛋羹到他碗里，“试一试用这个拌饭，很好吃。”
　　又夹了一大勺的腊肉和青菜到他碗里，“多吃点。”
　　皮皮也有样学样地夹了一块青椒到他碗里，“哥哥多吃点。”
　　刚才一路上还假装老成的顾牧之，忽然就哭了。边哭嘴里还絮叨，“要是奶奶在这就好了。”
　　梁北一边哄一边问他，好半响才从他的嘴里了解了情况。
　　顾牧之是杨柳镇本地人，从小在这儿出生，长大，读到了小学毕业，考进了市里的一种。但是他从小，却不是跟在自己父母身边，而是跟着70多岁的奶奶一起生活。
　　顾牧之的妈妈，很早就跟人跑了，他爸爸去市里打工，便在那儿安家落户，娶了新老婆生了孩子，对顾牧之和他奶奶，从最开始还给点钱打个电话，到现在连顾牧之读书的钱都不给。
　　“奶奶让我明天是市里找他拿学费。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给……但是伙食费他肯定是不给的。奶奶今年开始就不大能种地了，我得自己挣点钱。”
　　他说完就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皮皮虽然不大明白他这一大段话的意思，但是看到别人哭，也忍不住，跟着呜呜呜哭起来。
　　梁北抱着皮皮，抽出一只手去擦顾牧之的眼泪。
　　“好了，都不哭。小娃，你明天去找你爸爸要学费。以后就周末就在我这儿过，我每周给你30圆。”
　　他想了想，“你爸爸要是不给你学费，你也别跟他横。回来这里，我给你想办法。”
　　隐约记起自己离开安宁镇的时候，觉得如浮萍一样没有依靠，如果没有皮皮，自己不知道会怎么样。
　　他怕生活太难，会让这个小孩子想不开。

　　第二天的时候，春城到镇上看他。带来好些贵婶准备的粮食瓜果。还有一斤精瘦肉和一桶猪油。
　　“我妈真是的，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拆了给你搬过来。”
　　“贵叔贵婶好吗？”
　　“挺好的，就是我妈，平日里没见到皮皮，嘴上老是念叨。”
　　这时候，皮皮从外面的院子里跑了出来，头发散乱，衣服脏污，手上捧着一窝鸟蛋，很兴奋，“北北哥哥，晚上煮鸡蛋吃。”
　　“哎呦，捣蛋鬼终于回来了，来，给你春城哥哥抱抱。”
　　春城迈近一步，一举手便把皮皮举了起来，惹得皮皮哈哈大笑，顺便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连壳的鸟蛋。
　　“呸呸呸，都是鸟屎味。”
　　皮皮笑得更开心了。
　　春城把皮皮放下来，这才开始说今天来的重点。
　　“北北，村里要修路。”
　　“修路？”
　　“对，市里拨的款，要从镇上修一条公路到村里，通了车，就不用每天爬山路了，大家买卖东西也方便。”
　　“我们那儿那么多山，能修的通吗？”
　　“人家市里的技术员都给我们普及了。说是要建环山公路。在山体坚固的地方建，不过有些地方是要炸掉石头往里修。炸药也他们准备。”春城继续，“他们市里来不了那么多工人，就在镇上和村里找，这不，叫我帮忙找几个年轻力壮能干事的，我第一个就想到你，北北，一天10块钱呢，做的好，还加2块。”
　　梁北动心了，虽然现在出门帮人家做工，一天10块偶尔能拿到这个数，但都是急工短工。修路怕是要连着修几年，那么这几年就能存下不大不小的一笔钱，没准还能买个小房子。现在连老师，一天都没10块呢。
　　“怎么样，去？”
　　“我想想先。这要是去修路，我中午就没办法回家陪皮皮……”梁北说，又觉得不去实在可惜，“你让我想想，我明儿个再告诉你。”
　　春城有事，就没有留下吃饭。
　　梁北带着皮皮到镇上的招工点找了一圈，一天10块的工作倒是有，可惜只能干几天。又要重新再找。

　　回家的时候快到傍晚了。就见着顾牧之鼻青脸肿的，站在门口等他。
　　“怎么弄成这样。”
　　他去找了药膏，给顾牧之上药。
　　皮皮也有样学样在顾牧之的伤口上呼呼。
　　“我爸爸把我打出来了，他说他儿子要念书，顾不上我。镇上的小孩能读到小学就不错了，叫我不要读初中了。”
　　奇怪的是，这次顾牧之没有哭，只是咬着牙，恶狠狠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他赶我，我硬是不走，所以他就打我。”
　　眼泪在眼眶里积聚，但是顾牧之死活不让它们往下掉。
　　他用衣袖狠狠搓了一把眼睛，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卷被捏的邹巴巴的钱，紧紧地握住。
　　梁北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的手掰开，数了数，83块钱，都是零钞。
　　“你学费多少？”
　　憋了一路的顾牧之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322.”
　　差的太多了，他没办法读书了。
　　梁北走到自己的房间，从布包里取了250块钱，想了想，又摸了两张10块的和在一起。
　　他拉起顾牧之的手，把这些钱放在他的手心，“小子，这算你欠我的。”
　　想了想，“明天带我见见你奶奶吧，可能，我需要她帮忙带带皮皮。”
　　钱还没用就快要见底了，看来修路那份工作，自己是得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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