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红烧肉

　　周末的牛街异常拥堵，白斯年是在还有一站地的地方让司机停了车。

　　赶上洪记前面大排长龙，白斯年一口一个“借过借过”才算挤了过去。

　　想起昨天鄂博挡在自己面前，也是满脸焦急神色说着“借过借过”生怕有人碰着自己，白斯年的心情已经糟糕到了极点。

　　周末清真寺的人也多，带着礼拜帽的人在大厅门口排队等着念经，白斯年顾不得那么多，没脱鞋就冲了进去。

　　刚进门就叫人拦下，殿前跪着四排人，好像是新婚祈福，管事的拉住他“没规矩！”

　　“今天有人清肠子吗！”

　　那人一听，看了白斯年一眼，半天没说话。

　　“有没有！”

　　殿里面的人都被这一声吼扰到，虽然都跪在那低着头，但都皱起了眉头。

　　阿訇示意他出去。

　　白斯年只得走出来，管事的也跟着出来了，不知怎的给他指了指斜前方紧闭的大门“从那进去，绕过回民厨房，有条小道能进去，你别大呼小叫的了。”

　　白斯年赶忙谢谢，那人又说“人哭得厉害，让四个人人摁在台子上，真主不会委屈人做这样的事情，人类也不会。”

　　白斯年的心，不知怎的被柔软得触碰了下。

　　顺着他说的路线走，白斯年觉得绑在脖子上的绷带都松了，但无暇顾及，内心的焦灼如同热锅里嘣进去的水滴，星星一点，结果毁灭。

　　鄂博已经哭累了，让人按在那儿，她浑身瘫软，想得都是一会儿会有一条管子从嘴里或者从□□插到她的身体里，而那条管子被很多很多人使用过，也许会用错方向。

　　小时候读过《撒哈拉的故事》，母亲为她买过的唯一一本书，不记得是哪一章，写得是一群妇女参与所谓的“洗澡”。不光是洗外面，连肠子里都要洗，皮肤渗出的黑泥水混合着肠子里被水鼓出的排便物一起交付于大地。

　　鄂博闭上眼睛，心想，就这么一遭吧，挨过了，踏实了，不再叫人说出她任何的不是。

　　她像个鹌鹑似的被人搁在架子上，有人在拽她的裤子，有人在捏她的下巴，还未等开始鄂博就突然干呕。

　　砰得一声，是侧面一道防火门被大力推开，鄂博虚弱得回头看，以为一切都是幻觉。

　　白斯年跑过来，推搡了下边上的人，那几个人也不明白状况，只得眼神求救白树生。

　　白树生却抱着臂看着白斯年一个人在那如同疯了一般扯下鄂博手脚上的捆带，他单手吃力，竟卸下打得石膏绷带去用那未痊愈的手将鄂博稳稳抱了下来。

　　白斯年也是在触碰到鄂博的一瞬间感觉到她虚弱的身子以及湿溻溻的背。

　　而在鄂博眼里，白斯年，成了她以后无往不胜的终点。

　　白斯年转脸怒视着自己的父亲，斩钉截铁说“我们谈谈。”

　　白斯年知道，自己从未忤逆过父亲，从小母亲不爱也不养，都是父亲一手带大，所以不管白树生对他有任何要求有任何说辞白斯年都是言听计从，在外不管如何喉生倒刺回家对白树生也都是毕恭毕敬，他知道父亲的不容易，虽然不提及，但用实际行动表达他对父亲的敬畏，哪怕月前白树生要自己不去留学在家经营老字号的生意，白斯年也只是略表不情愿之后不再挣扎。

　　所以白斯年自己清楚，他此刻抱下鄂博，转身怒视着自己父亲的时候，养育了他一辈子的父亲有多么难堪与伤心。

　　大殿的绿色地毯散发着一股臭脚的味道，白树生却用最传统的方式在实施惩罚。

　　阿訇念着经度，偶尔见到面前那个男人用衣服架抽着跪在地上两个人的肩膀，阿訇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垂下头闭上眼睛机械得念着。

　　“手！”

　　白树生厉声呵斥，白斯年伸出手，鄂博却一把拦住“叔，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鄂博已经哭得面目全非，甚至肿成核桃的眼睛没法将白斯年看仔细，她肩膀被抽得生疼，却是在看到白斯年伸出那支伤了的右手的时候彻底崩溃。

　　白树生咬牙，鼻孔气得张悉，见着副情形狠命挥了那单根金属掰成的衣服架，鄂博想都没想就扑了过去，这一下子抽到了后脖颈上，随即昏了过去。

　　大殿里回荡着古兰经的颂词，凄美婉转，白树生颤颤巍巍得坐在地上，他也乏了，打不动了。

　　白斯年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孩子，打皮实了，他那点反骨，都叫自己给打出来了。

　　白斯年双眼怒视着自己父亲，却毕恭毕敬磕了个头。

　　“今天犯的错，做儿子的实属不应该，父亲您怎么惩罚都行。”

　　白树生不说话，只是微微喘着，仍是瘫坐在地上。

　　“我保证，以后看好鄂博，不会叫他再犯错误，他到咱们家的时候是我没有找时间跟他说明白这些，汉民也许不懂得回民的礼数，但这不能成为一项罪名，信仰是约束自己的，没有办法加助于他人。”

　　听不见白树生的回答，白斯年继续。

　　“口污眼拙，特殊时期犯了错，古兰经里也有这样的故事，心是向着真主的，信仰永远不会毁灭，爸，我们不是社会的异类，我们是融合在万千世界里芸芸众生里的普通一员，只是我们怀揣着自己的信仰，但这不是我们自视甚高的优越条件，这也不是要求他人的准则，您今天真的是过分了！”

　　白树生冷哼一声“你想干什么？你想讲条件？”

　　白斯年抬起头“没错，我要讲条件，我今天必须把条件说清楚！鄂博是异姓人，不同的种族，却跟我们有着一样的器官和认知，他也是个人，也有需要被尊重的时候，如果他能遵从回民的规矩住在咱们家只能说明是他自己谦逊懂理，并不能说明是我们灌输的好，往后，他愿意信佛就信佛，愿意去天主教接受洗礼就接受洗礼，甚至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信仰会供他选择，这是他自己的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白树生突然说不出话。

　　“爸，我知道您希望我能挑起老字号的担子，我跟您保证，今后一定兢兢业业完全将我的心交付在这件事上，但至于鄂博应该如何管教，他是我的人，以后要杀要剐，都得听我的！任何人都不得不经过我允许去处置他，这就是我的条件，您若是不同意，我不用您的资助也会出国留学，会申请奖学金，会申请在职务工，任何方式都有可能让我从这片土地上离开，您不是常说天下回回是一家吗？国外很多□□国家，我随便选择一个，也算光宗耀祖了！”

　　话音刚落，啪得一声脆响，白树生这一巴掌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打白斯年。

　　白斯年被打得别过头去，半天深深吸了下鼻子“既然打了，就当您是认同了，我要带他回去。”

　　鄂博还晕着，白斯年将他扛起来，才走到殿外就觉得肩上一轻。

　　转头一看，是自己父亲接过鄂博的身子，他的侧脸有些不自在，却还是说了句“别记恨我。”

　　这四个字，等同于另外三个字。

　　“我错了。”

　　但白树生永远不会跟自己儿子说。

　　*

　　在外有白树生管教鄂博，在家却有自己老母亲管教自己。

　　马秀云老人已经半辈子没动过刑罚，但是今天还是让白树生跪在中堂一宿。

　　当时她说“一眼瞧不到你你那点优越感就膨胀，你父亲怎么教育你们的！回民不是高级种族，我们有自己难以合群的习俗，不能指责他人，也不要自怨自艾，这是祖宗传教给本家姓氏的规矩，但不是用来约束他人的！就当咱们家出了个败类信了耶稣，也是要被尊重的，你觉得信仰是什么？信仰的前提是要被尊重！你今天干的事情无异于一个刽子手不分青红皂白要砍一个良民的头！”

　　白树生不说话。

　　“是我教育的不好吗？吃馒头的要看不起吃白米饭的，汉民的天下雨你回民的天就得打雷？！祖宗何时教育过你这些！你爱喝茶就看不起喝酒的，你抽了烟袋锅子就得鄙视那些抽旱烟的，人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这个路径人人相同！你有没有问问鄂博母亲的感受！若是你儿子活在一个全都是汉民的国度只给大肉吃难不成你要他饿死！”

　　“人活着的根本是什么，不是朝拜，不是诵经也不是怂恿他人去崇拜自己的信仰，人活着的根本就是活着啊……”

　　一碗豆腐脑能养大的胃，跟四个鲜肉包子能养大的胃，能有多少区别？

　　白树生再无话可说。

　　那一夜，红姨与白树生一起跪着，堂间熏了白檀香，目之所及都是疮痍的景象，那老旧的四角桌、磨破了补，补好了修的藤椅、还有马秀云年轻时候织得一张毯子静静躺在角落里，红姨突然悲从中来，不多时竟小声啜泣。

　　白树生心很平静，他此刻想了很多，也听见了身畔之人的哭声，淡淡安慰道“你是汉民，不能过门，当时你才三十出头，遇见你那会儿还是在北京站的快餐厅，你穿着一身碎花的连衣裙，我把你带回来，说过要好好对你，但母亲不认你，我也提过要带你去洗肠子，但母亲还是不认，我今儿才知道她不是注重这样的形式，而是压根就不赞同你罢了，你不要哭，这不怪你。”

　　红姨抿着嘴，虽然情绪更甚，却仍是选择包容他“我早就知道，你之前那位是未亡人，妈是惦记着呢，不是我做的不好，是她根本不认同我罢了，但这跟鄂博今天犯的错误是两码事，她才到了几日？她又没有爱着谁而选择尊重，她不过就是本着她这个年纪的天性活着，天真烂漫，不是不懂规矩，她只是不知道各中的轻重，但并不能说她放肆，我也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把鄂博怎样，你是想看看斯年的举动，你现在可心安了？”

　　白树生苦笑了声“心安了，但代价太大，值得，也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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