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情

　　渲冰扇一开。

　　一时间房间内气温陡降了十几度，原本就是雪过之后的冰寒冬日，此时更是一呼一吸之间都能看见白气逐渐凝固。

　　在四人不停地打寒颤间，舟丝喘过气来，有了力气将扇子完完全全打开。

　　开得越大，空气的温度就越是低到发指。这是一把折扇，扇面上画着一座蓝色的山峰——

　　一张纸从折扇中掉了下来。

　　林鞘原本不是很难受，但此刻却要死了。他不怕怨气压魂，他怕冷……

　　四人三残变成了四人四残，都蜷缩在了地上。

　　“你怎么也打抖啊。”
　　“……”

　　“那不是你自己的仙器吗，开你自己的仙器还会把你自己冻住吗？”
　　“我现在是凡身！凡身你懂吗！正常人会不怕冷吗！”

　　冻得神志模糊的舟丝看见落在身旁的那张纸，突然大喜过望，抖着手去捡起：“你照着这个弹，弹这个！快，我快冷得受不了了！”每说出一个字，舟丝的脸都要再僵硬一分，话音也有些打颤。

　　“这什么……”林鞘咬着牙接过。

　　“乐谱，你的乐谱。”

　　“你刚刚怎么不拿出来！我现在手都冻僵了！”

　　“我哪儿想得起来啊，你是不知道你以前弹琴有，有多难听！”舟丝挣扎着合上了扇子，“我就算想起来也不想受你魔音摧残好吧！狗带！”

　　“……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个词。”柳娴蜷在他旁边哈气，两手搓个不停。

　　虽然扇子被合起来了，但房间里的温度却并不会瞬间回暖，林鞘还是冷得全身僵硬。没有了舟丝仙器的压制，怨魂再度压迫了他们的魂魄，特别是云裳，作为一个凡人，两重施加之后此时已经昏迷过去。

　　只有舟丝和柳娴还在硬撑。

　　亡忆。纸上前段写着这两个字。

　　舟丝递给他的确实是一张乐谱，琵琶曲谱，虽然林鞘是拉二胡的，但作为一个音乐世家的人，几乎什么乐器都还是会的。

　　虽不精通，却是能流畅弹出。

　　*

　　英泥子出生在一个山沟沟里。

　　那时候她觉得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就是被舟家买走了。

　　舟家给了她父母很多钱，很多很多，多到那时候她都数不清，她父母高高兴兴地送她上了马车。她也高兴，终于能过上天天吃肉的好日子了，再也不用啃窝窝头和菜叶了。

　　那时候她才十四岁，但是她父母从小就告诉她要拜佛，拜佛会给她带来好运，耳濡目染之下，她的性子温和纯良，胆小又懦弱，遇上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拜一拜佛。

　　她被送进舟府，换下了那一身脏衣服，换上了华丽好看的衣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材质，只知道摸起来很舒服，滑滑的，如果贴着它睡觉梦一定会很香甜。

　　她的想法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的被褥也都是这种滑溜溜的质料，她睡了个好觉，觉得舟府真是太好了，她要一辈子住在这里，如果可以的话。

　　第二天的舟府很喜庆，到处都挂着红缎子，听那些干活的人说，她要成亲了，嫁给舟府唯一的少爷。

　　可是她还没见过这个少爷，英泥子这时候有点伤心，虽然她年龄不大，可是已经是懂了情爱的年纪，这样嫁给一个根本见都没见过的人是有些违背自己做过的梦了。

　　那又怎样，她转念一想，她已经很幸福了，嫁给谁不重要，总比在山里吃一辈子的糠好。

　　仪式很简洁，没有她听说的那样繁琐，可是当她到了拜堂的时候她才有些慌张。

　　英泥子头上盖着大红盖头，她看不见前面的东西，一切全凭下人拉着走。当上头的人喊出那声“夫妻对拜”的时候，她听话地低头，对面那人也听话地低下头，下人将他们两人的手牵到了一起。

　　那双手是抬起来牵她的。

　　对方很矮。

　　那双手软软糯糯的，比她的手皮肤还好。

　　那双手很小，能被她一手全部握住。

　　她低下眼眸，稍稍侧了侧身子，看见了那双手——确实是一个几岁孩童的手，小的可爱。

　　原本她应该不高兴的，但是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又心情好了起来。她本都已经准备好各种矜持的话和晚上怎样忍耐痛苦了——听说女孩子第一次都会很痛很痛。

　　此刻的想法嘛，或许晚上应该给少爷做一个桂花糕。

　　拜过堂，两人坐在空空的大房间里，少爷伸出他那软糯小巧的手，但是因为床栏太高好几下都没摸到盖头。英泥子笑着低了低头。

　　小少爷掀开了她的盖头，然后惊呼：“哇，好漂亮！”

　　声音也是软软的，奶声奶气。

　　英泥子天生就抵抗不了这样可爱的事物，将矮小的他抱上了床，问：“你几岁啦？”

　　“五岁！”

　　自此以后，英泥子全心的接纳了这个小夫君，并且带着他踢毽子，捉迷藏，甚至淌水捉蝌蚪，被舟父舟母逮住好一顿教训。可这并不能影响他们的好心情，英泥子更喜欢跟小夫君待在一起了。

　　可是小夫君渐渐长大了，能跟她玩的时间越来越少。

　　学堂的先生说他很聪明，不论什么书籍都比同学的那些孩子理解的更多。英泥子很自豪，但是却很不喜欢那个先生喊她“英姨”。

　　那些接孩子放学的下人，都是被称作什么什么姨的。

　　她才不是下人，她是夫人。

　　她的小夫君一天比一天高，才十三岁就已经快跟她一样高了。她再也不能把他当小孩子了，最基本的原因就是，小夫君不怎么愿意跟她说话了。

　　小夫君经常会说一些诗词句子，英泥子听不懂，只能说真好听。

　　时间过得越来越快，小夫君也一天一个样，以前喜欢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告诉她，分享给她，不管有什么不顺心地都喜欢找她倾诉，找她商量办法。现在小夫君跟她说的话越来越少了。

　　甚至那天她看见开的好看的杏花，摘了给小夫君送去，他却接过那支杏花丢进了水里，还说：“人家活得好好的，摘它做什么。”

　　她懂这个道理，可是她只是想给他看。

　　后来他又说了一句话：“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英泥子听不懂，又只能说这诗真好听。然后小夫君就走了，她记住了这句诗，然后僵硬得重复给教书先生，问是什么意思。

　　教书先生告诉她，就是燕子还没有回到旧窝，而美好的春光已快要完了，其实大多数时候说红颜将老吧。

　　燕子回不回窝不重要，英泥子听懂了红颜将老这话。回去之后她立马照了镜子，她的小夫君十六了。而她二十五了，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变得不光滑了。

　　又两年过去了，小夫君已经长成大夫君了。似乎是过了叛逆的年龄，对她也逐渐温柔起来，还考取了功名，又因为家族原因，得了个好职位，得了个好府邸。

　　从那以后便搬出老舟府了，搬进了新舟府。

　　他告诉她，以后这就是他俩的小天地。

　　他们也恩爱过，可是就是怀不上孩子，英泥子已经二十九了，她每天开始自我怀疑，进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中，没有了一个官夫人的样子。

　　他带着她出去玩，开导她，陪她去见他官场上的一些朋友，给她认识一些官夫人，想着女子家当然跟女子家更聊得来。

　　一时间英泥子有了很多好朋友，包括和她一样热爱拜佛的邶万大人，周夫人……

　　再后来，他当上了提点刑狱公事，听说是个三品的大官位。英泥子很高兴，但令她更高兴的事情她没想到。

　　他问她，想不想收养个孩子，他们可以一起去到处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他一直都很在乎她嘛，他知道她一直想要个孩子。

　　于是他们收养了一个小男孩，取名叫舟章。舟章是个不听话的，收养的时候才两岁，结果三岁便会想了办法到处作天作地，两人便想了办法天天跟小舟章斗智斗勇。

　　那些年，是英泥子最快乐的年头。

　　舟章是家里的开心果，离了他，开心就不在了。

　　舟章十三岁了，越来越不听话了，甚至说要出去跟朋友游学。英泥子没办法，拦不住，只能给他备好钱，万分叮嘱，又请了他那朋友好好说道一番。才送他出了门。

　　这一送出去，舟老府邸便传来消息，说舟父舟母都没了。

　　英泥子一下子觉得天都塌了，舟家两老人待她一直很好，可最重要的是他们是舟丝的父母，舟丝一定更加难受，事实上也是如此，舟丝在那天之后便连续酗酒整整三日。

　　在这段黑暗的时间里，英泥子看不见儿子，也看不见丈夫。

　　这件案子正好落在舟丝头上，他得去调查，她不能意气用事。可是当丈夫真的天天夜不归宿之后，她的内心无比煎熬，府邸里只剩下她和下人们，凄冷无比。

　　她终于忍不住了，她悄悄地找上了他，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她眼看着他走进了小巷子里的万花楼。

　　英泥子回去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舟丝也回去了，带着万花楼里她见到的那个女子。好看得不像话，英泥子嫉妒了。

　　但她是个温和的女人，只能去求佛拜佛，并且不断告诉自己，这些幸福生活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收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舟丝给她解释，说娴娴不是青楼女子，是大家族里的女子，很懂礼数，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再说了是为了查……

　　可是这些根本不重要。她甚至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跑了出去。心里的怨毒滋生发芽，现在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是啊。那女子是大家闺秀，跟她不一样的，说什么一定都能对答如流，可以一起饮酒作赋，一起谈天说地。而她，只会做饭，洗衣，拜佛。

　　跑出去的英泥子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说他是一个道士，能看清楚她心中所想。

　　那道士给了他一个小瓷瓶，说是只要将瓷瓶中的的空气与水接触，那滴水被你讨厌的人触碰到，便能永不超生。

　　她承认她心动了，她想让那女子死。

　　她这么做了。可是那个名叫柳娴的女子还是没有死，只是短短一场昏迷。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莫名心中的怨恨少了许多，心想着，既然已经害过人家了，便不要再纠结过去不放了。

　　那昏迷的样子确实让人心疼，倒抽气又咳嗽的样子应该很痛吧。

　　六天后，那个道士再次找上了她，告诉她，瓷瓶里其实都是怨魂，你得杀一个人，如果饲养不好，便会反噬，到时怨气滔天，你整个舟府都无人能生还。你若觉得自己的命不重要，那杀一人救全府，还是让舟府自生自灭，自己选吧。

　　英泥子很害怕，她不想死，她还没再看一眼那离家几个月的儿子，也更不想全府人死。

　　可是让谁死呢。

　　这个时候的她，觉得自己像极了地狱里那些掌管生死的人，像极了审判官。

　　是啊，她可以做个审判官。在她知道的范畴里，杀掉一个本就不值得同情的人。

　　她知道的闲言闲语并不多，于是她开始找上那些关系好的官夫人唠一唠家常。英泥子发现，不止她自己有这样的苦楚，她的这些好姐妹也有，男人是升官发财了就会想要漂亮姑娘，真是很该死。

　　她杀的第一个便是官员，留下了一只她常戴的耳坠，跟上次杀柳娴一样。她极端地希望舟丝能发现，看看他会不会判她。

　　等那道士再找到她时，不停地给他瓷瓶，她也就开始了不停地杀人。

　　不，她是在拯救他们，你看，那些死了夫人或者死了丈夫的，不是一样很高兴吗。

　　这样想能使她心里更好受。

　　后来，她通过很多方面知道了那道士是柳家的二少爷，传言柳家是个捉妖大世家，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走上这样的歧途，走上与家族道义相反的路。
　　只听说是因为喜欢某个旁支姑娘，不被支持，想学上等族术又被拒绝，所以心里不平衡。当然，这些都是她通过那些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得来的结论。

　　再后来，她听说柳家灭门了，一时高兴至极。没想到那道士还是找上来了，风雨无阻地给她瓷瓶。

　　死了那么多人了。为什么舟丝还是没有认出那耳坠是她从前戴过的。

　　看来他是真的不在意她了吧。

　　舟府来了两个吃白食的，听说是他的朋友，她怎么以前从未听过他有这样的朋友。

　　虽说是仙风道骨，但毛氅里穿的那件衣裳未免有些奇怪。听说是邶万推荐的仙人。

　　邶万不应该去找什么仙人的，她明明是在帮他，那小妾室上位的手段太过恶劣，说不定原夫人便是那小妾气死的。

　　一堆人坐在一起吃完了这顿饭，英泥子大部分时间都看着柳娴，是哪儿哪儿都觉得对方不好。偏偏舟丝还对这柳娴极为宠溺，她心里更难受了，仿佛有一万只小人在扎针。

　　送走了他们，英泥子准备休息了。

　　然后寂静的夜晚里，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嬉笑打闹的声音。她睡不着了，叫丫鬟去打听下是不是舟丝的房间。

　　确实是。

　　可听柳娴说，舟丝给她买簪子了，那么他心里也还是有她的吧。这样想着，英泥子就迫不及待地想收到那簪子，于是大半夜的，她出了门，上了街，想着他们白天应该路过的一些街道，挨着挨着敲响了比较出名的首饰铺子的门。

　　可是，没有一家说舟大人曾买过他们铺里的簪子……

　　第二天她又再次叫了丫鬟，反复确认好几个丫鬟昨晚听到的是否一样。

　　结果不变，她心里的怨毒都滋生起来了。

　　反反复复，吐不出来化不掉的恶寒和纠结都在这一刻又被助长了。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瓷瓶，只要她叫丫鬟去请他们来……

　　“夫人，夫人！小少爷回来了！”

　　英泥真的没有想到舟章会突然回家，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她一时高兴得没了边儿，然后她就看见舟章的手伸向了茶杯——

　　她不能看见自己儿子在自己眼前死去。所以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任何考虑，就一把按上了茶杯。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恶寒，仿佛周身血液都如煮得翻滚的泥潭，越来越脏越来越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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