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始之难

作者:俞冬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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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因果(上)


      五 因果

      呼,呼。
      平野上,有巨大的声音呼啸着掠过,经过处蒿草高低起伏。
      那是风,轻盈如凤羽的风。吹过视线尽头处的那一棵巍繁的榕树,有轻灵的玉石声从树冠下飘零着红缎中逆着清风的方向传过来。雨天后的空气清新透冷,凉如浮冰。
      将满的半轮皓月安静地悬垂在天幕终点,远远的看不出空中的云层。皎洁的的白光将天空照出孤独的苍蓝,如同无常命运般带给人的辽阔无垠的触不到尽头的空荡感,漫无边际。月光渗进茂密的枝叶间,迷途似的找不着通往冠下的间隙,将树冠映得发亮。偶尔风移光动,茵茵的地面上出现斑驳的光,不时叶片上还有空疏的雨滴滑落,丝丝冰凉。疏朗的月色和晓风挣脱枝叶的围笼,然后又直直钻进另一处浓绿窒息的罅隙。
      红色的缎带穿过精致的铜铸青铃,打了个罗结,将铜铃连同过往的风的足迹一并系在了结实的枝梢上。风一吹,红带轻盈地翻飘飞扬。在清越的铃铛声与四周隐约的沙沙声中,满树冠的月白光落了下来。照亮了那个在树下伫立了不知多久的英挺的背影,落满了寂静的光。
      洁白的锦袍从脖颈间延至银靴的半边,玄色的丝线在衣服雪白滚边的鲛罗上织出了无数凌乱纠缠的曲线,隐约的画面,肩生八翼口啼火焰的暗色常罗。黑色的长发闪着幽泽的光,被镶着莹白长云的蓝玉簪在头顶高束起来。从饱满额头上落下的月光被浓郁的眉毛映射到了硕硕的棕色瞳孔中,转成冰雪般冰冷的目光。高挺的鼻梁向下拓露,一圈薄青色的胡渣,唇色白如寒玉。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腰间白色的缎子间垂着一环冰蓝的半圆形玉珏。他整个人如笔挺的剑一般静默在榕树巨大的阴影里,任红缎万千拂过头。直到地平线以下,那个浑身血迹的绯色内装的苍白女子出现时,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闪过一丝颤动。
      未落尽的雨滴被一瞬间猛烈起来的风从高层的绿荫里卷落,树冠下系着红罗带的铜铃与此同时也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你终于来了”他立于树下,望着距离自己不足一丈舜莪,身体微微一晃,“我等了你很久了。”
      有绿色的风吹起,红缎轻盈地打了个飘儿。当。
      对面的女子一身绯紫的薄衣,沾满了发干的血。她胸口露出的贴身内服上依稀布满了血迹,身上还有白色碎石激射出的血眼。她左袖及肘以下的部分全扯碎了,露出的小臂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淋淋的血肉被雨水泡的触目惊心,涨起的虚肉黏糊糊的一片,上面还满是层白白的灰土。她的下半身也是血,全是血,甚至溅红了她银白的鞋。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落下去,几缕头发沾在脸颊上。黑与白,白与红,红与黑在她身上交织对比,令她整个人看上去诡异不已。两眉间是疑惑,是疲倦,是愤怒,是不在乎一切的冷漠。
      她定定地看着远安,突然抬起缩在袖里的右手,一抹雪白的光从她指间急吐而出刺向远安的面门!远安似乎预料到了她的出手,凌厉地将左手腕一翻,一道寒光从他手中斩出,在生死一刹挡住了来势凶猛的剑芒!一招得手他便向后掠去,然后发现左手一轻,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那把寒光四射的匕首竟然从当中断成两截!他猛地抬过头,只觉迫人的剑气逼面而来,迅猛的剑一挥而起,从半空中直斩向自己!
      “舜莪!你真的就这么恨我么?”在那一刻,他突然迎锋而上高声问道,全不顾迫近的死亡。
      雪光闪电般斩落,但在听到他的那句话时一瞬间止下了。他的发冠却还是被凌厉的剑气逼裂,额头上有红色的鲜血顺着流下。
      她右手一缓,声音冷的没有丝毫感情“远安,我只需要你告诉我,我父亲的死,旻风的死,是不是你一手策划的?!”,脸色在一刹冷白,杀气聚集,“朝玖帝国的长钧明少将?”
      听到她的话,他的脸一瞬间变得死白,双肩剧烈地抖动着,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但声音还是颤抖,“没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我的身份,舜莪。”话锋一转,他气息突然变得急促,“舜莪,舜莪!…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帝国的军人,我也有我自己不得已的苦衷啊!”
      “狗屁!”在听到他的回答后,她脸色一变,破口大骂,“混蛋!你别对我说什么军纪!那些通通都是个屁!你就为了那什么军令,就杀了我父亲旻风?!…你不用解释,我不想听那些鬼话!”她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只鬼,面前的剑直指着白衣男子的心口,微微发颤。
      “可是舜莪,你必须得听我说啊!…我们朔族几千年以来都被你们倾天人困在十墟海上,返不得奡央,终年承受天海怒潮,可是,可是现在不同了!舜莪!只要你放下以往的一切,我们还可以像原来那样的,可以继续在一起…和你和孩子!”
      “哈哈!孩子?周远安你别他妈做梦了!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要这个孽种!”她咬牙切齿地冷笑,残忍地盯着震惊的远安,继续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滴着看不见的血,“你不知道吗?两年前,我就是这样杀了你的第一个孩子!”
      她的话像是惊雷般一字一句炸响在他耳畔,他难以呼吸地喘息着,脑内天旋地转,额上鲜血纵横,几乎令他昏厥。是了,是了…旻风昏死的那几个月,舜莪的身子确实出了问题,他以为是伤心过度,然而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自己,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他胸口气血翻涌,只觉得口内突然一股腥甜,他强忍着心里的悲痛,用崭新的目光审视着距自己不远的妻子,凌乱的头发披面,最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不愧是令扎那个奸猾的女儿,干得漂亮!”他迟疑着望着她,吐出了最后一个疑问,“那么,你也是那个时候知晓我的身份的吧?”
      她站在树荫里,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嘴里沁出的鲜血,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不够解气!父亲,旻风的大仇,怎么可能就这样算完了!可一时还是怔在原地,树冠里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麻木了。直到听到他的话,她才缓过神来,转头看着远安,眼神一点点迷漫,像是在慢慢回忆着,“哦…好像,是吧。你是朔族人,我那时候发觉了,但是没想过你的目的竟是这样大,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个常人!”她的目光短暂地凝聚一刻,但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你知道么?远安,这么多年以来,我有多么不希望事情会像现在这样。可是,它终究还是来了!”
      面前的女子的声音一瞬间温柔的像是掠过午间林木的和风,安静暖好,他似乎又能够听到树下的铃音了。
      “我多么不想会有这么一天啊!”她沉缓的叹息。
      “舜莪,我也真的不想要这样啊。”他背过身,回应着她的叹息,散开的头发凌乱的披在脸上,在树荫里一字字缓缓道来,“可是,我是朔族人啊,与你们倾天人完全不同的朔族人!我十岁那一年,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前往当时奡央最繁华的云都。可是,你知道吗?我们朔族人有些从一生下就生活在这里,自小就受尽冷眼,即便本身没有任何对错。那时候我不知道和你们倾天人生活在一起会遭受这样的待遇,所以当我想要和那些小孩一起玩得到他们的厌恶时,我看着他们眼里的嫌弃,忍不住骂了他们一句。于是我就被他们的父母抓着,他们要打死我。那时候朔族人在奡央没有丝毫权利,只有苟且偷生地活着,一旦被你们倾天人嫌恶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会为我们不平。父亲和母亲来救我,却反而被通知来的官兵诬陷成逆反,困在了着火的房子里。那时候父亲才告诉我,他们是潜伏在奡央的‘捷光者’,他们让我逃,让我回到十墟海上,并将历时多年得到的逢川地形兵力分布图刺在我身上,让我带回去,我忘不了母亲当时用力握住我左手的痛感,忘不了他们在火里泪流满面地对我说‘阿修,今时我和你傩父的种种劫难皆因你,你回去以后千万一定完成我俩没做完的大业啊!’后来他们为了让我逃出去,动用了术法,却没想到引来了当时云都的大神仪。我逃了,他们死了。我逃出去后刚好碰上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子,夏厾舟家,远安。但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揭发我,反而将我收留了下来。之后,我利用他到了十墟海,然后做出落海的假象,带着他回到玄墟岛。将信息交给了‘讯音’,我被收编到‘柒囊’,而他则和我生活在一起,实则是关押才对。后来,我以他的躯体身份重返奡央,回到家族,我模仿他的举止是那么相像,再加上我刻意疏远他的父母,没有人怀疑我,只当做是在渔村失踪了几个月的自闭的孩子。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结交倾天权贵,以此方便行动。借家族财力成就仕途,而遇上你,才是我计划中最大最意料之外的运数……自从父娘死后,我无时无刻没有想让所有和我一样的朔族人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地活在这片大地最尊贵的位置上!想要完成他们终生没有完成的夙愿!你知道么?”他沉浸在回忆里,轻轻地叙述着,声音像是笼罩着层朦胧的白气。他一气到底,没有感情的声调在早晨的雾气里萦绕飘荡,只有在夏厾舟家和最后那几句时情绪稍有些不平定。他讲完了以后,别过头,长长出了口气,重新陷入沉默,树木巨大的阴影包裹着他修长的身躯。
      立在不远处的舜莪从一开始就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剑光芒流转,听远安讲完了后抬起了头,但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地重新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对于他这段沉重不堪回首的往事,她几乎一无所知。她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翩翩贵公子,就算今天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也没想到他背负的竟有这么多。今天他却讲了这样多,令她一时接不过话来。说起来,失而复返这样的经历,倒是真的和自己很相像呢…就这样沉默了半晌,还是她先开了口,“尽管这样,父亲和旻风的死还是与你有关,我怎么能够原谅你?……”
      “不!舜莪!他们的死都不关我的事!是其他来到奡央的人干的!”听到她的话,他明白了她最后的芥蒂,激动地喘息了一声,辩解道。
      “真的么,远安?”听到他的回答,她绝望地喃喃自语,没等他回答,声音又是一颤,“如果我没有见过他的话,我也许真的就会信了你的话。”
      有冰凉的泪水顺着她闭上的眼睛滑落下脸庞,重新睁开眼看着远安,她半是悲凉半是讥弄地哈哈笑了起来。
      “他?谁?”他悚然一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反应,本能地低呼出声。
      “守墨,蔺守墨!他是你的侍人,你难道还要告诉我,他是朔族五部派来监视你的影线吗?…舟远安,你这样处心积虑地骗我有什么意义?你还想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守墨?他不是和宁军在一起的吗?你怎么会……”他略一失神,脱口而出。
      “是那群怨怅,还是那些黑衣人?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舜莪咬紧牙关,怒意生起,恨恨。
      “那他们人呢?你遇见了他们,你来的时候就身负重伤,想必应该和他们交过手了。我刚刚只顾着和他们会合,一时忘了你。” 他说着便冲过来,语气关切,还带着些许责问,“你虽然习武,但也不是他们的对手,舜儿,听我的,就当做这些从没有发生过吧,有我在你一定会没事的……”就这样说着说着,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劲,顿时收住脚步,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舜莪,神色疑惑,“那守墨怎么还没回来?…还有你,莫非是守墨救了你?不会的!”
      “当然不会!他们全死了!不然你以为我怎么到了这里?”沉默了这么久,她突然爆发,周身的衣物砰然炸起,“他们要杀我,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你?”他难以置信的低呼,原本若有所思的眼睛豁然开朗,身形终于晃了晃,在看到舜莪手中白芒的一瞬如遇雷击,全身一震,那是…他登时想起帝国一篇关于倾天的文献记载,脱口惊呼,“结肆!合兵结肆!你……!”
      “作为你的妻子我可以原谅你,没关系,你有自己信奉的信仰;但是作为逢川城城主的女儿,旻风的姐姐,我却不能不替他们报仇!”她轻轻掠到远安身傍,附耳细语,手中的剑雪亮,“同时作为倾天列圣一门,我别无选择!”
      “对不起。”
      她上前轻轻抱住了远安,一身的血腥,像是不灭的怨鬼。一道雪亮的光从她手里泻出,闪电般回旋,没向树冠下的阴影里。
      对不起!
      “叮!叮!”黑暗里传来两道剑击声,重叠的人影一个旋身,反手击开了雪亮的结肆!
      风吹过林木,叶片乍然合拢,将所有月光截断。
      “我不会就这么死了!我,朔族人,怎么会死在这种不近家国的地方!
      “我还没有完成他们的遗愿,就不会死!
      “就算没了孩子,没了宁军…没了你,甚至是没了自己,我都会这样一直坚持下去!”
      清蓝的薄光在他指间闪耀,在回身的刹那轻轻贴在了舜莪的脖子上。
      眼皮重重地落下一片黑暗。
      长剑击入了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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