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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 13 审判的意义
今天仍然是开庭。
虽然这一次的公诉人是日高毕罗让她略有些不爽，但山崎映子还是保持着扑克脸不动声色地听日高把公诉书念了下去。
这次是一起绑架案。被害者八神正太郎于上个星期被被告浅川弘绑架，八神的父母在知道了事情之后非常害怕，迅速联络了警方。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原因，很快警察就找到了浅川和被绑架男孩正太郎的藏匿地点。浅川弘狗急跳墙，想以正太郎的生命威胁警方收队放弃追击，却一个不小心把孩子给推下了楼。等那边的救援人员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男孩早就已经在地上脸摔了个稀巴烂。
看了一眼屏幕上孩子的照片，映子只觉得一阵反胃。
警视厅那里传来的照片是一张正面照。八岁男孩已经看不清面容的脸血肉模糊，未干的鲜血溅了一地，完全是只有恐怖片才出现的情景。
这一次，八神的父母也出席了法庭。听着检察官所念的公诉书，八神的母亲一个劲拿手帕擦着泪，而那位父亲，在日高刚刚念完公诉书的那一刻，连忙腾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法官大人，您可得为我、为正太郎作主啊！”
不知为何，这声音似乎与当年法庭上父亲的声音重叠。那种虽然低声下气，却把法官和法律当成了唯一的希望的，父亲的声音。
“被害者家属，有什么话请等法庭辩论环节再说。”映子敲了一下法槌，颤抖着这样说来维持法庭纪律，“现在是被告申诉环节。被告，你是否承认所有的罪行？”
浅川弘倒是和某些死不认罪的被告不同，很快承认了自己犯下的事情。
实际上事情是这样的：原来浅川只是老实本分地经营着父母留下的寿司店，在妻子去世后，带着女儿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然而，就在半年前，由于有群众举报有寿司店出现食品安全问题，不分青红皂白的记者将矛头指向了浅川家的店。
人类就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他们可以轻易地相信任何道听途说，认为只要是记者是新闻报出来的一切都是靠谱的。认为这条新闻靠谱的人们很快远离了浅川家的寿司店，哪怕是之前的常客也不再敢涉足。似乎整个店面里的空气都是闻了会死人的毒气。更有甚者甚至还有带着一大波人来砸场子，最终浅川在原来居住的杯户町无法生活下去，所以才不得不选择了搬来米花。
可是厄运还没有结束。就在浅川搬来米花町不久，小女儿就因为一起高烧而被诊断出白血病。幸运的是骨髓库中有小女孩的配型，可以进行骨髓移植活下来过上正常的生活。可是手术意味着什么？自然是一大笔钱。医生也是人，虽然浅川已经极力祈求，但没有谁会愿意干白活没饭吃。对于现在吃了上顿都不一定有下顿的浅川来说，骨髓移植手术的天价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就算是曾经的亲人朋友，也不再相信被曝出自家店有食品安全问题的他，哪怕想借钱都借不上一点。为了凑齐女儿的手术费，浅川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一开始他没有杀掉八神正太郎的意思，打算拿到了钱就放人，大不了等将来女儿的病好了带她去国外生活。可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难免紧张，八神的父母报了警，面对着无数的警察和真枪实弹，狗急跳墙的浅川终究酿成了悲剧...
法庭的最大争论点向来只有两个。一是被告是否有罪，二是如果被告真的有罪的话该怎么判。浅川已经承认了罪行，这第一点自然不必再费什么口舌，于是，所有的争论点都集中在了第二点身上。
“虽然被告将被害者八神正太郎绑架并向其父母勒索钱财，但由于被告是失手将被害者杀害，属于过失杀人，而他本人认错态度也良好，再加之他走向犯罪道路的原因也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我认为可以做减刑处理。”作为被告律师，自然要帮自家队友说话，浅川的律师站起来向映子建议道。
“她女儿是一条命，我儿子难道就不是一条命吗？”八神父一听到这种言论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被哄着坐了回去，见那小律师那么说，马上再一次腾地站起来，用比刚刚还大的声音向可怜的小律师开炮。
“哦？那你说说该怎么办？”小律师眯起了双眼。
“我认为至少要判死刑。我上网查过了，拐卖儿童并造成受害者重伤或死亡的，可以判处死刑。”有法律依据，八神父说起来也是觉得底气十足。
“可是犯下同样罪状的也可以判处无期或者有期徒刑。况且被告不是故意杀害被害者，也有好好认错，过失杀人和认错态度良好这两点都可以相对减轻刑罚。”要说打嘴炮，对于一个律师来说不是难事。
“你...”八神父的脸已经气得发紫，只是兀自抬起手指着那小律师。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起来，本来严肃的法庭很快陷入了混乱。有的人认为被告这么可怜还是从轻发落的好，有的人则帮着八神，矛头直指向被告浅川弘。最后映子不得不维持秩序，在众人安静下来后，敲着法槌一锤定音。“被告浅川弘，犯下拐卖儿童罪以及过失杀人罪，但由于认错态度良好，现判处八年有期徒刑。鉴于被告家庭经济条件较差，可免除罚款。被害者的精神损失费和医药费将由法院承担。并且法院将出资被告的女儿浅川桑的治疗费...”
之前那小律师只是提议减轻刑罚八神父已经暴跳如雷，而现在这已经成为事实了，大家觉得他还能够保持淡定吗？
是的，他的确不能。
因为八神已经第三次起立，露出了愤怒的眼光。但这次既不是送给浅川弘的，也不是送给浅川弘的律师，而是送给了山崎映子。
“那个律师本来就是帮被告说话的暂且不提他，法官大人怎么连你都这样？”
“你闹够了没有！”
映子旁边作为左陪席的小判事补已经看不下去了，替自家判事说话。
虽然这种因为不服判决当堂发作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但是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还有这么不敬眼的人在。山崎判事和那个律师不是已经把为什么要采取减刑这种事情说得十分明白了么？至于罚款，都被逼得绑架孩子了，家里还有个病了的女儿在，要是真的能交上来才有问题了好不好= =她都不得不怀疑接下来就会出现一个还信任浅川的人为了帮他还钱偷盗了= =法院的审判是为了帮助犯人改造，可不是让犯人或者其家属为了凑齐罚款而犯下新的罪行啊。
“依我看，那种人的女儿，趁早别管早死早超生的好。有什么爹就有什么女儿，那种人的小孩，将来一定又是个小祸害。我看呀，你们法官，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一时间法庭寂静到了掉一根针都能听到的地步。
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敢当庭骂法官的人，但是骂得这么难听还一棒子打死一片的，还是第一次见。因此这份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再一次嘈杂了起来。大家仍然是分成两拨，有的帮映子说话认为映子的审判有理有据不应该被这样骂，况且人家“二十一世纪日本的包青天”一称呼也不是浪得虚名；其他人则是站在八神那一边，跟着假虎威助纣为虐。“就是！希望法官大人修改判决！”
山崎判事...
左陪席的判事补担忧地看向了山崎映子。
在这里，谁不知道山崎判事是在还是判事补的时候就直接从地方法院被要过来并升为判事的，以一个法官的身份，和那些吭哧吭哧做了好几年判事补才终于可以成为判事以主审法官的身份审判第一场法庭的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类型。越是一帆风顺的人往往越是抗不住挫折，虽然不知道山崎判事在地方法院的时候是否经历过这种事情，但是至少自从她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当庭骂她的人在。
山崎判事的表情很平静，但是却没有一丝波澜，以至于看不出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往往是最危险的信号。
接下来的事情证实了这一观点。
“如果你们不满我的判决的话，尽管去申诉提请二审。”映子面无表情地说完，拿起法槌重重的一锤，迎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奔出了法庭...
“山崎判事！”左陪席的判事补叫着，可是她却似乎已经听不见了。
当日高毕罗找到了山崎映子的时候，他已经把法院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法官们办公的办公室里没有、休息室里没有、大厅里也没有…他搜索范围之外的女厕所在拜托那个和山崎关系不错的民庭的加藤搜查之后，也是没有的结论：仿佛是人间蒸发。直到他决定出去透透气，才终于看见了在抱膝坐在地上的映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她只是那样坐着，任由雨水淋了满身，从发梢滴落。
这个笨蛋！日高在心里暗骂着，走上前面把伞撑在了映子的上方。这个时候一直木头人似的坐着的映子才有了反应。
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明只是一个天天和他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就打嘴仗的判事补，为什么还要这么着急。
“判事补，你疯了么？”日高气急败坏地说道。
之前说你这笨蛋太嫩还不高兴，现在终于暴露出来了吧。
随时准备被黑被喷甚至是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这是像他们这样的执法人员必须做出的觉悟。因为，他们的决策永远不可能取悦于所有人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三观，对于所有的人、事、物的判断也往往会因为这一点而不同。但是人类又是自私的，向来喜欢片面地看待问题，对于执法人员的决策亦是如此。当决策符合自己的立场和利益的时候，自然是大声支持，而反之，当决策违背了自己的立场和利益的时候，刚刚发生的事情也是十分正常的。
比如说在隔海相望的那个国家，古时候有个叫商什么的实行了一个变法。虽然那个变法符合当时的时代和人民的利益，但毕竟得罪了旧贵族，最终那个姓商的还是被迫害致死。最讽刺的是，就连他的家人也受到了他的法律制度的牵连，而在他逃亡的时候，也是因为他的法律制度，没有人愿意收留他。
所以，就算是那个包拯包青天，也肯定多多少少会得罪一些人。只要你自己觉得你的决策没问题，不违背自己的本心，那么被说几句又如何呢？那是大可无视了就好的事情啊！
可是她，连这一点都没法做到，将来怎样面对那些群众啊！
这一次，映子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叉着腰纠正她是判事，也没有像那天在咖啡馆说的那样真的在日高的脸上画唇印，只是仿佛把这个赶来的人当成了落水之时的小舟，幽幽地开了口：“呐、你说，审判是什么？”
“审判？”日高一愣，索性回忆了以前念大学课本上的东西，“审判当然是让犯了法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并且帮助他们改造重新回到社会，也还给被害者一个公道的法律手段啊。”
作为一个法官，这一点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为什么她会突然问他这样的问题呢？
“是啊，法律的最终目的还是帮助犯法的人改造。可是为什么为了让受害者及其家属解气，要判得越重越好呢？即使他所犯下的，不需要如此严重的刑罚...而且孩子是无辜的啊！浅川桑是犯了罪，可是他的女儿却没有，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下了定论说她将来就一定是个祸害呢？”
“...”日高一时语塞。
“难道，一定要和德拉古法典一样，只是因肚子饿了偷了一块面包都要判死刑，才是最好的法律么？”
“这个...这个...”日高继续语塞。
天哪！他只是个检察官，不是法官，哪里回答得出这样问题！
况且，学校会为他们解释法律条款，却从来不会有人告诉他们，究竟怎样的法律，才是最好最严明的法律...
“先别说这个了，赶紧站起来吧。”日高你真的确定你不是回答不出来就转移话题么？
“你别管我了！还是赶快走吧！”映子把头埋得更低了。
她多么希望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已经死去的晨哥哥的鬼魂，抚摸着头说小映子你这样会叫爸爸妈妈担心。反正知道他是她的哥哥，就算是见了鬼她也不会害怕，或者说哪怕是闻讯赶来的美美也可以啊！可是，偏偏是那个日高毕罗。一个一天到晚只会毒舌的毒罗，是不会理解她的心情的吧？
甚至可能在他的眼里，她只是因为被骂了所以才突然跑出去的呢。
“...不管你？难道要叫你在这样淋上一天么？”莫名膝盖中了一箭的日高大声质问道。既然软的不行，他干脆来硬的，一把上去把映子揪了起来。
“都说了不要管我了！”映子企图逃掉，可是手腕却被攥得紧紧的。在日高毕罗的眼里，她似乎根本没使上什么力气，抓她的手腕自然是轻轻松松。
两个人开始对峙了起来，直到映子突然眼前一黑，向地上倒去，被反应还算快的日高接住...
“不要...回家...”她只是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因为她知道她在东京的家附近有拜托偶尔帮忙照应一下的父母以前的同事，如果被知道了自己这个狼狈的样子，爱女心切的妈妈肯定会要求她辞职。老老实实在家做个自由撰稿人，也比来这里挨骂受罪强。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还是坚持着这个信念...
此时，山崎映子已经在被美和子换上她顺路回了趟家带来的自己的睡衣后在床上睡得安稳（当然那个时候男士日高是被美和子赶出了房间的），而日高毕罗却还没有睡，只是在床前静静看着她。
反正他也已经向检察长请了假并且拜托那个加藤向法院的院长替映子请了假，就算一晚上没睡觉也没关系。
或者说，映子现在的情况并不容他睡下去...
“...所以，因为不知道映酱住在哪里而且她也不愿意让你送她回家，加藤桑的家里又因为房东要求严格不允许带奇奇怪怪的人进来更何况浑身湿漉漉的映酱，你才把她带回了这里么？”确认了晕倒的映酱只是淋了雨有些着凉而无大碍，美和子扭头看了日高毕罗一眼。
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已经听日高说了。而她居然也与那个大明湖畔的左陪席产生了共鸣，觉得是八神父太过分。
刚刚以巡查部长进入一课的时候，大概是受了父亲去世的影响，她办案也是持着对犯人零容忍的态度。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案子办得多了接触的犯人也多了，似乎对于罪犯的看法也在一点点慢慢改变。
其实，像浅川桑这样的犯人还少么？他们或许是生活所迫，或许是明明掌握了被害者杀害自己重要的人的重要证据却因为一些原因无法请求法律的援助，或许是被被害者逼迫做不愿意的事情，最终失去理智犯下错误。而这些人在戴上手铐走向警车的时候，却往往会落下悔恨的泪...后来当她得知，她以前办案的一个犯人虽然改造良好出了监狱，却因为被社会指责自己也无法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选择了自杀的时候，当她阅读了那本映酱推荐的漫画《裁判の女神》，看到了女主角勇树判事补的哥哥被犯人绑架撕票却只是因为犯人在外面生活不下去想回到监狱的时候，她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一种怒火在涌动，虽然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
包括山崎晨出事以后，那些老师同学看映酱的表情的变化，也被她看在眼里。
为什么这个社会可以把一个三好良民逼上犯罪的道路，却不能对一个良心未泯的犯人给予哪怕一点的谅解和尊重，甚至连那些罪犯的家属，都要被贴上犯罪的标签....
她不明白。
那边的日高倒是没有读到她的那些心里想法，点头表示事实的确如此。
“好吧，”美和子扶额道，“既然映酱现在还没有醒来也不方便，今晚我就留下来帮忙一起照顾她好了。”
不是她想随随便便留在一个没见几次面的半生不熟的男人家里，而是既然是映酱的事情她不能不管啊！况且如果如果她就这么走了，明天映酱醒过来看见自己睡在那个日高的家里，没有心脏病都得吓出心脏病了...
日高毕罗当然没有反对，毕竟他那会通知她的时候，他就没有想过请来了还能够送得走。
...
于是，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
那个顺理成章留了下来的家伙早已经在不久前趴在映子床前睡着了，被他送到了沙发上顺带丢了条薄毯子盖上去，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军奋战面对这个病号。
【其实这不能怪我你们试试昨天晚上保护奈奈子到一点多才回去两点多睡着今天又要早起起完还要熬夜 来自睡得正香的美和子 】
是的，之前也提到了，这位病号情况不乐观。
因为，映子非但没有转醒的架势，反而在半夜发起了烧，又因为睡着了不好灌药所以只好贴了个退烧贴上去。而刚刚量好的体温计显示已经到了38度。
...嗯好吧外面那个睡着的也说了，山崎这家伙属于那种平常不生病一生病就翻江倒海的类型，以前就有过这样的经历。烧了一个多星期才病好。
“不过那次就在她病好没多久的时候，就得知了那个消息...”提到这件事美和子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而当他追问的时候，却似乎后知后觉意料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题，慌慌张张地说着就当她没说，因为映酱不喜欢很多人知道那件事情。
真是的，什么事啊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想到这里日高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了映子身上。而她大概是因为本来就在发烧又有点睡迷糊了，开始在梦里胡乱说起梦话。
“对不起哥哥...二十年前的那个约定，映...违约了...”
哥哥？映？二十年前？
日高很快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有了这些关键词，而她又姓山崎，还是法官，难道她是...
“映，要成为法官！”
那一年小女孩略带哭腔的声音也跟着一起回想了起来。
日高微微一笑。
看样子，她果真就是那孩子了呢...怪不得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只是没有印象的样子。
最终，她的梦想，还是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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