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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邢霁愁着脸出去，抿着嘴回来，要不是努力绷着，脸上的蜜就要流了出来。邢柏连打本都顾不上了，一个劲儿回头看他，“你这是出门捡钱了？”
邢霁剥了个橘子，一瓣接一瓣往弟弟嘴里塞，表情特别温柔：“吃东西别废话。”
但今晚他是真的高兴，勉强在邢柏面前忍住了，等到守岁结束，蜷进被褥里时，憋了一晚的开心才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冬天的被子又厚又大，堆在床上蓬蓬好似一团暖云。邢霁在云里躺着，看着窗帘缝透进来的亮光，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他没法安心躺着，一会侧身，一会平躺，想起郁令，想起他站在漆黑的阳台上回头的样子，想起他笑起来，忽地就坐起来。
太高兴了，高兴得简直没办法，明明那么冷，皮肤上起了一层层战栗，可心绪全部被开心给占满了。雀跃从心底漫上来，把整颗心浸得发酸发胀发软，他握住拳，抑着力道在枕头上捶了一拳，又捶了一拳。许许多多的话就像河水奔涌到了出口，喉咙痒痒，他使劲闭了闭眼睛，终于忍不住对着屋子里绵绵的黑暗，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郁令。”
江南春来早，明明腊月二十八、九还在下雪，春节一过，春天就齐刷刷窜出来了。才初三，湖边的柳树已经缀出了柳芽，樱花、二月蓝，还化着雪就迫不及待地钻出来，零星的花攒在树上，看上去就跟积了一星星雪花。橡木也开了花，是黄色的，在早春的山里特别显眼。
这几天有从苏州来的上香队伍，一路舞着龙过来，从三天竺走到灵隐去。邢妈妈也跟着凑趣，带上邢爸爸和两个儿子去山上踏青。踏青这个词在江南有点不名副其实，冬天虽然冷，但山里大多数树仍是绿色的，远看是苍，近看是翠，路上人多，骑车的，走路的，穿着袄系着围巾，手揣在兜里气喘吁吁地走，一口接一口的白气呼出来，虽然有晴光，但温度还没有上去。走到一半下起了雪，地上稀稀拉拉落了一层，踩上去滑脚得很。寺院里的石塔和屋檐上都积着雪，两旁的灌木上也是白森森一层，最有早春气象的是腊梅，磐口檀心的，开得极旺盛，花蕾密簇，繁花满枝，在早春里明丽得令人惊叹。
冬天和夏天都不宜动，动起来特别累，四个人回到家都瘫在沙发上起不来，连饭也不想吃。最后还是邢霁爬起来做了个炒芋头，小芋头炖烂，切片加肉汤炒。豆腐在热水锅里滚一滚，起来拌高邮鸭蛋，蛋黄红而多油，与豆腐拌在一起是白皑皑里一点朱砂红。又把邢柏从云南淘回的火腿拿来，切片与冻豆腐、开洋、笋片、青菜一起煮，盐也比不加，就这么出锅。
虽然是乱炖一气，但胜在食材好，味道也不错。邢妈妈万万没料到他不声不响练了这么一手，又骄傲又高兴，把邢霁夸得都有些赧然。他独居许久，又和顾谨中混了一个冬天，多少也有点做饭的技能，本以为寻常，却被母亲当作大事夸了又夸。
邢柏嘴上嫌弃，吃得却最多，最后还就着菜汁儿多裹了一碗饭下去，挺着肚子倒在沙发上直喘气。邢妈妈熬了山楂水，又让他吃了消食片，跟怀孕似的在院子里散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能坐到桌子前面打本了。
邢霁特别嫌弃他，“平时缺你吃的了，暴饮暴食易伤身，别说朋友圈没教过你。”这大概是中年妇女的通病，特别爱转“身体如何如何”“吃什么如何如何”的段子，还要家里人也跟着转。邢霁是完全不发朋友圈的，一打开白茫茫真干净。邢柏没他这么坚贞，被逼着转了好几条养生指南，于是朋友圈内容特别诡异，一半自由奔放，一半缺乏智商，每次都要被朋友嘲笑。
邢柏跟没听见他哥嘲讽似的，淡定打本，持续划水，不时手伸过来捞一瓣橘子过去。等本打完退出来，他把号停在安全区，转过椅子，郑重地喊了一声：“哥。”
这时邢霁正把游戏游戏，刚满级不久的号蹦出来，这段时间邢柏不仅把它练满级了，还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装备，要不是还是原来的名字，几乎以为是换号了。听见邢柏喊人他连脸也不偏，用鼻子哼一声算答应过了。
邢柏拖着椅子凑过来，仔细看了看他，又看着屏幕上帐号角色在城里胡跑一气：“你这两天有点不对劲啊。”
邢霁衔着烟，继续用哼声应付他。
“特别亢奋，废话特别多。”邢柏总结这两天他哥的不对劲处，突然想起年三十晚上的事儿，猛地一拽椅背：“你那天晚上是去见郁令？他没回家”
一听见这个名字，邢霁心口顿时漏跳一拍，随即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蹬蹬蹬地狂奔起来。可脸面上还是绷着的，手里不停，屏幕上的角色也不停，用装出来的鄙视语气说：“哟呵，名侦探邢柏啊。”
邢霁装得太好，连脸也没红一下，邢柏又没贴到他胸口去听，看了半天反应还是被蒙混过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慌，手心里沁出汗，背上寒毛直立，不像坐在书房的椅子里，倒像是坐在太空舱里，心落不到实处，脑子早就懵了半边。
好容易住过了初五，邢妈妈终于开恩放他回狗窝，坛坛罐罐带了不少，还捎了一锅排骨莲藕绿豆汤回去。邢霁一路归心似箭，他就三十晚上见了郁令一面，话也没多说两句就匆匆赶回家。郁令不用任何电子产品，家里人又看得紧，连抽空回去看一眼都没机会。
其实家里离公寓开车也就半小时不到，但这两天刚好是返程高峰，高速上堵，城区里也堵，喇叭声按得人心里发毛发躁。邢霁眼巴巴看着车流一蹭一停，莲藕排骨汤从热到凉，手闲得在方向盘上敲。这个时候越发容易冒出些奇怪的念头，他看着缓慢前行的车队，不由自主地开始在脑海里描摹待会儿见面的场景。
郁令一定在阳台的那把单人椅上，说不定正捧着他新买的书在看。这个冬天他买了上百本书，把原本有些空落的书架磊得满满，足够看好长一段时间。见面时要说什么？好久不见好像太蠢了，今天天气很好？湖边柳树开始发芽了？或者该去买一束梅花，插在那只胆瓶里好像很不错。等他把东西放好，他们会坐在一起聊一聊，比如说说那位叶仙人，问问“至人”的事，还可以说说他的本体发生了什么...话题很多，可以从早聊到晚，聊到明天，聊到后天，就像过去的那个冬天一样，继续亲密地度过这一个春天。
看着车窗外，邢霁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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