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三郎

　　很快颜瑟就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不生气了。
　　梅凌垄走不动了。
　　旁人看不出来，颜瑟看不出来，陈璞看的出来。
　　陈璞拎着腰带算是半托半拽把人提进了房里，梅凌垄一进门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反手击了陈璞一掌。
　　掌力确是绵的，挥出去梅凌垄整个人就软了，“六郎。又高估自己了。”
　　陈璞见他口气软了，目光却仍是锋利，如他少时每每陈璞偷授步法便彻夜苦练时的模样。
　　梅凌垄缓缓迈了几步，“你去看着那两个孩子。一会儿再叫你。”
　　陈璞掩门去了，梅凌垄解了肢体束缚，掌了灯，摸出柄小刀将所制左手机括撬开了几个，填了木块，压死了，使腕端不至于轻易触动机关。做过这些，梅凌垄又戴着指套将几处十分凶险的毒器倒了出来，换了些淬了麻药细针的。
　　颜瑟刚一推门，一个茶盏就贴面飞过，碎在身后墙上，颜瑟一缩，“陈璞哥给你烹茶了。”
　　“我不喝他煮的草汤。”梅凌垄也不抬头，他俯身坐在桌边琢磨，烛台印着面颊有层暗影，断腕抵着一处关节，翘着指尖挑了几下，“看够了就关门出去，别等我发火。”
　　颜瑟硬着头皮迎了上来，见他衣裳之下也是空的，残缺的腿掩在衣裳之下，衣裳瘪塌，比亲见似还让人惧怕几分。颜瑟极力让自己试图避开的目光转了回去，憋了片刻小声解释道，“刚才你猜的那句诬陷我。”
　　“那你说准备说动不动什么？”
　　“动不动就不自在。又有好些人不明白的爱去伤人。”
　　“这也差不多。”梅凌垄当着颜瑟的面将那木手翻来覆去，明知他害怕也不避讳，只听他小声又续道，“我爹说了。为人若无法行善就不必行恶，常人不知如何宽慰残病，避之可以避免不慎伤及。”
　　“你爹的道德是够了。”梅凌垄抬头瞟了他一眼，“你不用硬将我假想作好人。你伤我，我便会杀你。你让我不喜我让你不快。这世上很公平，对谁都这样。”
　　颜瑟见他油盐不进，有些忐忑了，“我家巧娘。你当真能找人替她治？”
　　“嗯。”梅凌垄套了木肢对着门框扑簌簌连试了几次机括，“也许。那人我就见过一回。说是神医。我和她也不熟，不一定能找到。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肯治。上回我拒了她的诊脉。”
　　“啊？是谁？要不我自己去求好了。”
　　“也行。我家大郎称呼的是顾七娘。”梅凌垄当真没有热心的模样，机括试了又试才满意了，“你想自己去就去。先把我东西捡回来。”
　　颜瑟忙去拔了那几根兀自扎在门板上的小箭，正待开口发觉手麻了，他慌了，一松手就丢在梅凌垄桌前地上，手更觉麻木。
　　梅凌垄低头道，“捡起来。不然今天别想出去。”
　　颜瑟别扭的用双掌掌跟抱着箭一支一支丢在了他面前的桌上，哭道，“你给我又下什么毒了？！”
　　“没空给你下毒。箭上的。”
　　梅凌垄笑道，“我功夫也不好。况且残疾嘛，总得想点方法自保，见不得光的东西自然多。”
　　从来没有人把这种偷偷下毒的龌龊事说得这么理所当然，梅凌垄大概是独一个。
　　颜瑟手臂麻木，不多时渐渐缓和了些。才敢背着手擦着眼泪，“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自然好的了。”梅凌垄脸色一变，偏头呛出一口污血，冲颜瑟喝道，“看什么看。茶水放那么远等我自己爬去不成？”
　　颜瑟见他中气十足也不像有病的，不过这没病又呛血也不该。
　　颜瑟手也动不利索，胳膊推了半天才把茶水推到了他的面前。梅凌垄只用来漱了口，“回去跟六郎说，茶叶放多了。汤太苦。”
　　“哦。”
　　“别这么没见识。这是之前积下来的污血，吐出来反倒好。”
　　梅凌垄话音未落，陈璞执剑迈了进来，“你还没好透？！”
　　“差点。”梅凌垄应声道，“应该快好了。”
　　陈璞叹了口气，“先缓缓。方才我出去打听过了。方府上的事有些眉目，找出窃贼不难。有些意外的是，这方府主母是个武林人士。五十年前嫁入方家的时候，陪嫁了一份内功心法，说是绵柔一派。也许适合你。 ”
　　“我去借来看看。”梅凌垄擦了擦嘴笑道，“当真是贴心不过小六郎。”
　　说是借，实则这样的传家宝物哪有肯外借之理，最终想必又将是诳骗或者窃得。
　　陈璞虽知这般结局，仍是正色应道，“是的。”
　　期望之事有了些眉目，梅凌垄又笑了起来。
　　陈璞以袖包手将他丢在桌上的毒针毒箭拈在了一处，“要不要了？”
　　“要。”梅凌垄三下五除二填好了机括，“调过了。这次不会出岔子了。”
　　念及先前纰漏，梅凌垄仍是后怕，见陈璞伫立一旁，又道，“六郎。我今天不自在，性子急了。”
　　“你哪天脾气好了？”陈璞提着他的东西丢到了榻上，见他不来辩白，回头瞟了瞟。
　　梅凌垄见东西远了，挥鞭把短的那只木肢拖了过来，“六郎。我这鞭子使得好看吧？策马的时候想到的。”
　　陈璞接在手上看了看，“你又淬毒了？”
　　“没有。”梅凌垄摇头道，“毒物制敌保命罢了。没什么深仇大恨的吃点皮肉苦够了。”
　　梅凌垄凌空将鞭子抽得啪啪响了几声，收在手中自言自语道，“不行。用鞭子太招眼。”说着又团成一团丢了，低头拨着木片穿了腿，立起来道，“你把那小子的眼珠子挖了去。”
　　颜瑟闻言，嗖一下缩了回去。
　　梅凌垄一杖砸开了他的房门，喝道，“不想挖眼珠就去打水。我要洗脸。省得你没事做就偷看。”
　　颜瑟唯恐他又变了主意，逃也似的跑了。
　　“你总吓他做什么？”
　　“因为吓你吓不住。”
　　梅凌垄见颜瑟将女童洗净了脸，显得眉眼之间病气尤甚，气息喘促，双目将睁未睁，低头试了试额温道，“六郎。你来试试温，怎么额上没热气了？”
　　陈璞试过额温正常方道，“都是这个热度。再烫才是病了。”
　　“咦？我没摸过。”
　　颜瑟也不知从哪里端来的一个大铜盆，水接满了，端得晃晃悠悠，陈璞唯恐他弄洒接了过来。
　　梅凌垄瞥了二人一眼，拄着拐坐在了桌边，挽袖湿了布巾，将面上贴附的面具印湿取了下来。
　　颜瑟趴在一旁奇道，“原来那个不是你的真面目呀？”
　　梅凌垄不理他，湿了水擦拭黏附在脸上的余胶，梅凌垄动作细致，颜瑟观之如工笔描摹，有三分秀丽七分雅致。
　　三郎少时生得秀美，时下五官未改，棱角渐已分明，虽面色稍有苍白倦意也难遮珠玉之华。
　　只得目光一瞟，颜瑟尚未得开蒙的心中竟生出一点莫名的欢喜之意。
　　梅凌垄洗净了脸，颜瑟欢天喜地端着水泼了，回时见梅凌垄立于门中挡路，似笑非笑，“看够了？”
　　“你生得真好看。这么好看还老戴面具做什么？”
　　“可以少说两句话。”梅凌垄拄着杖慢吞吞往回走，头也不回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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