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长安

　　“你做不到什么？”

　　摩罗摩诃警惕地转过那苍老的面孔，待看清了阿塔娜的模样，又垂下眉头：“我本是为哈里发索你性命而来，不过我并不是贪图哈里发许下的财富和地位，只是大梵天的谕示上说，这是可以复活她的契机。”

　　他兀自低笑，仿若自嘲：“可惜，我找到了，却又不再想让她活过来了。因为我做不到。我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

　　阿塔娜知道摩罗摩诃与那三头女尸的故事，摩罗摩诃分明深爱着她，并一直苦苦寻找着可以让死者复生的方法，可现在他找到了，又缘何不再想使她复活？阿塔娜的目的也是复活自己深爱的人，摩罗摩诃的话语让她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和烦躁。

　　“你到底做不到什么？”阿塔娜尽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却发现恐惧和烦躁越来越深，直觉告诉她，她的选择可能和摩罗摩诃是一样的。

　　摩罗摩诃打开了怀中的木匣，一颗乌青的珠子照亮了这漆黑的深渊。它被盛在淡蓝色的绢帛上，晶莹剔透，深邃无边，据说可以让因果错落、时光倒流、岩石化水、流沙成陆，还可以让死人复活。

　　阿塔娜痴痴地看着它，那颗珠子无穷深邃的内里仿佛将她吸进去了，缓神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摩罗摩诃幽幽道：“这是释迦牟尼本师佛于凡间留下的一点情/欲，乃是最后一颗真身舍利子，阿育王给它单独取了一个的名字——结缘珠，据说它可以让没有缘分的人结下万世不移的缘分。”

　　他小心翼翼地将结缘珠从匣中取出，高高举起。

　　倏地，结缘珠变得柔软，之后便化作一缕狭长的微光，却依然被摩罗摩诃握在手中。

　　“现在，它叫斩缘剑，能斩去任何一道因缘。曲女城石碑之所以说它可以让人死而复生，就在于此。只要我斩下自己与苏毗的缘分，苏毗便不会遇见我，没有我当年把她带出深山一事，就不会再认识阿育达王父子和伽罗耶那，自然也就不会因他们而死。”

　　“可我做不到。我爱她，可我想复活她是想能继续看着她的笑容，还是为了我自己，现在她虽然死了，在我心中却仍活着，如若斩去这段缘分，她虽活了，我的生命却彻底的永远失去了她……如果她于我再无意义，那复活她于我又有何意义……我真的做不到啊……”

　　摩罗摩诃放下高举的手，斩缘剑便又成了结缘珠，他冷冷地看着阿塔娜，就像一只受伤的鹰隼，哀嚎之后，又恢复了之前那深沉却又有些桀骜的神情：“你都知道了，还不速速离去？现在的我不想杀人，也不想再继续待在诡影刺客中了。”

　　“我也想复活一个人，所以到这里来，问你这些事。”阿塔娜怅然若失：“可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是的，你说的没错，如果他于我再无意义，那他的复活，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可再也不能见到他的样子，让他永远活在回忆里面，我也不甘心啊……”

　　一颗颗像结缘珠一样晶莹的水珠从阿塔娜的眼眶中飘了出来，散落在虚空之中。

　　摩罗摩诃轻轻一弹，结缘珠打碎了几滴眼泪，徐徐飘到阿塔娜身前。

　　“你自己慢慢考虑吧，老夫不奉陪了。”

　　摩罗摩诃向上漂浮了一阵，又转过头来：“命运有时的确难以违抗，你好自为之。”

　　阿塔娜抚摸着结缘珠，触感冰凉，她的目光被深深吸了进去，就像之前在通向这处深渊的隧道时一样，无始无终地下坠着，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直到她看见了一张面孔。

　　一张十分熟悉的面孔。

　　陆安。

　　安静的陆安，跳脱的陆安，欢欣的陆安，怅惘的陆安，明明只是一张脸，她却看到了陆安生命中许多个瞬间。

　　结缘？

　　“不！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阿塔娜心中一惊，猛然将目光从结缘珠中抽离开了。她将结缘珠藏在袖里，像游泳一样在空气中划动双手，开始试着寻找从这处深渊离开的路径。

　　※※※

　　深渊最深之处，有一片黑色的土地，平坦而空旷。可这片空旷的土地之中，也时不时经过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细长的舌头耷拉在外面，却还振振有词，一个唱着“莫要笑我白，大轿死人抬”；另一个唱着“莫要笑我黑，人死骨成灰”，他们离开的时候只有两人，回来时却总拘着一大群人，白花花一片好像这片黑土地石破天惊的下起了雪。

　　今天，他们却只拘了一个人。

　　那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一路，走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两位仁兄，这儿是哪儿啊？瞧二位这旨趣殊异的打扮，好像不是凡人吧？”

　　那白衣白面的尖细地笑了起来，黑衣黑面那位虽说声音粗狂，那笑声也是阴恻恻的。

　　黑衣道：“某家黑无常。”

　　白衣道：“某家白无常。”

　　二人一齐开口：“吾等乃是黑白无常。”

　　黑衣道：“此处便是黄泉路。”

　　白衣道：“前面就是鬼门关。”

　　二人一齐开口：“鬼门关后奈何桥，奈何桥后阎王殿，投下地狱或投胎，自有阎王来公断！书生，莫急！”

　　“急什么……某家还没死啊！”

　　陆安现在一脑子浆糊，才想开口细问，却又叫黑白无常给捂住了嘴。

　　黑无常恻然道：“汝是说某等拿错了人？非也！向来听人投错胎！”

　　白无常接腔道：“未听无常抓错人！尔这厮是不是想拒捕？”

　　陆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二位大兄！某家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没断奶的娃娃，发妻还是被人贩子贱卖的胡姬，又老又丑的，买下纯是看她可怜；某三岁捡了钱给了巡逻的坊丁，十岁就知道把鸭梨让给贪吃的弟弟，十五岁便助官府智擒盗贼，这辈子可谓好事做尽，坏事不沾，就算死了，也是升仙，二位还是把我放了吧！”

　　“嘿，好个油嘴滑舌的小书生！”

　　“嘿，狱里群恶忒木讷，正缺你这号人物！”

　　黑白无常一左一右把陆安驾了起来，陆安不肯走，他们便拖着他走，陆安见说不了理，就哭闹起来，黑白无常无奈，只好不言不语强拉着他，一路推搡着，就到了鬼门关前。

　　这鬼门关隐于阴风之中，黑砖黑瓦，足有十丈之高，可远远看去却与这片乌黑的大地融为一体。关口摆着书案，后坐一人，翘着二郎腿，捋着山羊胡，正是神鬼画像里常见的判官。然而与画像中不同的是，这判官头顶竟卧着一只花猫，闭着眼睛打着憨，瞧着却比那判官还要惬意。

　　那判官听眸光一瞥，便对走到前来的黑白无常嚷嚷道：“刹那死者知何几？怎地才拿一个人？”

　　黑无常道：“方才刚到黄泉路。”

　　白无常道：“便瞅此间躺个他。”

　　判官不知从哪抄出一本书来，左右翻看，倏地骤起眉头，又凭空变出一本，翻看半天，却仍旧扔到一边，如此不下数十遍，等得陆安都快睡着了，才抬起头来，疑惑道：“此人生就逃天术，生死簿中无姓名。”

　　陆安一听此话，顿时提起了精神：“生死簿上都没某家的名儿了？那岂不是说我不用死了？”

　　“此事究竟怎么办，还得请示阎王爷。”

　　判官摇了摇头，便要转身走过鬼门关，这时卧在他头顶上的花猫却忽然跳到桌子上，懒洋洋地道：“这点小事不必跟老阎王说了。”

　　判官一怔，旋即躬身应道：“上仙有旨请示下，小鬼伏地待听从。”

　　“北北？真的是你？”陆安说罢，便挣开了黑白无常的魔掌，赶紧走到判官的书案前，也不理睬那还恭恭敬敬鞠着躬的判官，径直坐到了他的椅子上，将北北揽进了怀里：“北北，快告诉他们，我是你主人，打主人还得看他的狗凶不凶呢！”

　　“住嘴！老子是猫！”

　　北北只强调自己是猫，却并没有反驳陆安称其是自己主人的话，这时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黑无常赶紧伏地道：“大水淹了龙王庙。”

　　白无常也随即伏地：“这可全都是误会！”

　　“咳，喵。都闭嘴！”北北从陆安怀中挣脱出来，顺道爬上了陆安的头顶，正色道：“陆安此人贪生怕死，见利忘义，按理是该下地狱的。”

　　“什么？！”

　　陆安一个激灵，却听北北又道：“不过！他毕竟跟本尊是熟人，尔等看着办吧。”

　　“出门没带拘魂索，半道折返鬼门关。”

　　黑无常抢在判官前面赶紧表态，白无常紧随其后：“是以重新出去溜，从来未见此等人。”

　　见二人都说完，判官才不失时机的说了句：“本官作证。”

　　“好，那你们接着聊，老子先睡会儿。”北北打了个哈欠，又钻进了陆安怀里。

　　陆安十分得意的俯视着判官与黑白无常，学着黑无常的样子，恻然一笑，把三鬼吓得直哆嗦。

　　黑无常只能低声嘟囔：“后台硬就了不起？”

　　白无常小声诅咒：“迟早把汝捉了去。”

　　陆安抖了会儿二郎腿，心中忖道：“某小安爷鬼门关都躲了去，以后还有谁能奈何某家？”

　　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

　　陆安摇了摇北北，疑惑道：“你怎么不提咱怎么离开？”

　　“离开？可我还得等人呢。”

　　“你等谁？”

　　“你的阿塔娜啊。”

　　“阿塔娜……你是说……那个小胡姬？”

　　陆安耷拉下脑袋，语气有些戚戚然：“她……也死了？”

　　“不，你没死，她也没死，摩罗摩诃打开的是通往阴间的道路，但他自己都不知道。阿塔娜与摩罗摩诃聊了会天，之后摩罗摩诃便自己走了，我现在要等她过来。”

　　“咱们过去找她，然后一起离开这里不就行了？”

　　“她如果知道了这里便是丰都鬼域，肯定也会来问点什么。”

　　“问什么？”

　　“她兄长俾路斯投胎到了何处。”

　　“她为何不直接问你？”

　　北北挠了挠耳朵，有些无奈地说：“因为我只能回答，她会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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