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天下无狗（坑）

　　西子湖畔，藏剑山庄。
　　年约十三的少女看起来像是荷塘里刚刚抽出的花骨朵，她穿着藏剑山庄弟子才有的明黄锦袍，合手的一柄短剑搁在西子湖边的假山石上，伸出的手指点着湖面，神色一派凝素，不知在想些什么。
　　千越鹤误入后院时，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身量尚小的女孩便像是春日里最娇嫩的桃花，开在枝头，无辜便招了爱花人的眼。尤其是这多花还有着一头近白的长发，一双猫眼盛满倒映着春日水光，潋滟难收。
　　千越鹤离开藏剑已有一段时日，此次归来，也不过是因为惹了不该惹的情债，害得自身家破人亡，一夕之间便从泉州人人得知的雅公子，成了一无所有的落魄郎。
　　然而好在他曾拜师藏剑，而藏剑的风骨使他不会拒绝来自弟子的求助。
　　千越鹤从那红衣教的女子手中逃出后，狼狈不堪的求回了藏剑，看着藏剑山庄巍峨剑气，方才能压下心中从死亡劫难中逃出的惶恐不安。
　　经历了红衣教圣女的一劫，天性风流的贵公子原本已不太再敢招惹路边看似纯良的姑娘。可回了藏剑，或许是叶家五子的存在安抚了他，竟使得他看见后院这位小师妹时，原本已收敛下的风流情态又忍不住浮了出来，总觉得前往搭讪一二，才不负这春光融融。

　　“小师妹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不曾？”

　　少女听见他的问话略略顿了顿，方慢慢转回了头。那张面容一如千越鹤所料般精致美丽，却又比中原的女子更多了一份浓浓的明艳，这点明艳使得她看起来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成熟，却也使他猎艳心盛。
　　他见少女并不答话，便轻咳一声，假意走进看了看她先前凝视的水塘。见着她手指原指着的地方游满了锦鲤，当下笑了。
　　千越鹤道：“小师妹喜欢鱼？”
　　那白发猫眼的少女看了他一眼，似是懒得与他纠缠，便随意起身，拍了拍裙角，看起来打算一走了之。
　　千越鹤伸手拦着：“小师妹怎么急得走？在下御神门下千越鹤，离庄日久，尚不知小师妹如何称呼？”
　　他语调诚恳，若不是眼中神色波动，任谁都不会将他当做一位轻浮的浪荡子，而只会以为对方是位偏偏佳公子。
　　少女站在原地看了他一眼，忽得便弯起嘴角，伸出手点了点他的手背，似笑非笑道：“师兄，你看看你的后面。”
　　千越鹤闻言狐疑的回头扫了一眼，却在看清身后有些什么的时候，登时大声惨叫。只见藏剑山庄幽幽的杨柳枝下，站着名红衣女子，她服饰充满异族风情，眉间却是中原女子所有的温婉天真——只可惜如今这派天真已经全然划为憎恨的杀意。千越鹤看见她举着那把杀了自己全家的弯刀悲愤质问：“鹤郎，你说要与我双宿双飞，却为何食言！如今你已无梅庄这个累赘，天下之大，你为何不随我去！”
　　千越鹤看见她举刀逼来，立刻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双腿一软便跌坐于地，形象全无，连连向后连滚带爬的跑去，嘴里还不停的喊着：“风儿莫要杀我！”

　　王谷雨立在原地看了会儿，轻笑了声，拿回了自己的佩剑便打算往回去。
　　便在她抬脚的时刻，枝桠间忽然传来一道女声，王谷雨抬头看去，便见一名少女倚在枝桠间，目光微凉。
　　少女道：“般遮娜，你给他下了咒对不对？”

　　大约在王谷雨来到藏剑的第二年，叶炜的独女叶琦菲从母家霸刀山庄一路寻来了藏剑，陪着这个小姑娘一路南下的，竟然也是个小姑娘，名唤多多。
　　因难得的年岁相仿，叶琦菲十分亲近王谷雨，王谷雨因对多多的“卜卦”之术兴趣浓厚，对这两个小姑娘也抱有好感，一来二去，三人在藏剑山庄倒是结下了友情，叶琦菲被叶孟秋带去剑冢通经脉习剑骨之前，甚至还特意叮嘱了王谷雨看顾多多。

　　王谷雨见是多多唤她，便停下了脚步，笑道：“一点小幻觉，日落前便能消去了。”
　　多多盯着她，慢慢道：“般遮娜，我虽不通咒术，却也知这世间将之视为外道，想想当年的‘雨秀’吧，‘雨秀’尚能因此身损，你该小心。”
　　王谷雨闻言，仰头缓缓道：“我自知。”
　　赵涵雅却不赞同道：“真的吗？”
　　王谷雨笑了笑：“真的。”
　　“阴阳咒术分为三道，天道、地道、人道。其中人道因为操纵的是人心，惯来被世人忌惮，便是在咒术最为盛行的东阳，都将之视为邪道。”
　　赵涵雅闻言从枝桠间跳下，单足落在假山上，弯下腰低眉看向王谷雨，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头发：“我卜不出你的卦，你的未来是未被归确的——这是件极为难得事，你需得珍惜……般遮娜，不要误入歧途。”

　　误入歧途。
　　王谷雨忍不住有些感慨，昔年幼龄离家，磕磕盼盼人间险恶也不知看了多少，她兄长遇上了严纶，她先遇上的却是八重妙法村正，不学这些看似邪道的咒术防身，或许根本就支撑不到她成了“雨妖”的那天。
　　正如她曾经对于睿所言，她作为王谷雨的一生，真是运气不好。

　　王谷雨知晓眼前这名遭逢多次劫难的女孩是真的在关心她，不禁有些动容，她颌首道：“你放心，等我能够自保，便不会再用了。”
　　多多得了保证，方才略放下了心，临走前又道：“对了，我爷爷派人来接我回霸刀了，今日就走，你回头告诉菲菲一声，她在闭关，我便不打扰她了。”
　　王谷雨闻言有些惊讶：“这么快，我送送你吧？”
　　多多摆手：“我之所以现在才说，便是不愿意你们送我。自古送别多离情，我希望不管再见还是重逢，都是快快乐乐的。”
　　王谷雨笑了：“好好好，但至少让我送你出庄？”
　　多多想了想，勉为其难：“好吧。”

　　霸刀山庄与藏剑山庄因为地位冲突，关系惯来不合。在这敌对关系下的第一个牺牲品，便是藏剑山庄的三少爷叶炜和霸刀山庄的大小姐柳夕的悲剧。柳夕身死，叶炜白头，独女叶琦菲流落霸刀数年，近年方才找回。加上近年来藏剑山庄五少爷携霸刀山庄庄主未婚妻唐小婉私奔——便是叶英有心周旋，霸刀与藏剑的关系仍然微妙。
　　多多作为霸刀山庄柳五爷收养的孩子，在藏剑日久难免尴尬。霸刀柳五爷愿意让她在藏剑待了足足两年，也算是顾及了多多同叶琦菲的感情。
　　因为两家龃龉未除，为免多生事端，霸刀来接人的阵仗也算不得大，王谷雨在庄门前送别了多多，见天色尚早，便干脆寻去了街上。

　　杭州的大街小巷，二十多年前她十分熟悉，然而经年之后，这些地方有些变了，有些却仍然未变。
　　王谷雨寻到了昔年她最喜欢的藕粉店，她还记得多年前她拉扯着叶英走街串巷，累了便在这家店歇歇脚，点上两份藕粉。藕粉店的老板已经换成了他的儿子，但藕粉的味道却是没有太大的变化，那老板见她一身藏剑服饰，便心知她是藏剑山庄的弟子，给她的藕粉不仅量足，甚至还免了单。
　　老板笑道：“六年前家里出了点事，要不是藏剑的二庄主帮了一把，现下我这小店还不知开不开的下去，人要感恩，只要是你们藏剑的弟子，我都不收钱。”
　　王谷雨听到这话有些惊讶。昔年她身份暴露，反对的最激烈的便是叶晖，却想不到这家伙口头上说得狠，心里却还是软。这藕粉店与叶晖全无想干更无利益，叶晖会出手相助的理由，除了纪念‘王谷雨’便没有其他了。
　　只可惜太怂，所以曲云怒和他分手——这事主要的原因应该还在叶晖自己，和自己的死没太大关系。嗯，对，就是这样。
　　王谷雨一边吃着藕粉，一边对于自己死了一次害了叶家两位公子瞬间死情缘的事情，做了无罪的结论。
　　想到了曲云，王谷雨便免不得想到七秀坊。放下了自己的心结，王谷雨倒真得想回去看看，不是再去听旁人述说，而是亲眼去看看曾经的七秀现今如何。
　　她昔年与曲云最为亲厚，但现今曲云远走苗疆也不知如何。高绛婷为康雪烛所害之时，她作为张砚得了消息，却因诺言困于雁门，现今心下坦然，倒也有些忧心。高傲如琴秀，便是双手由孙思邈救回，逢此大难，也不知是否存了心魔。
　　王谷雨想着，不由叹起江湖浪涌，岁月如刀——或许叶英才是最聪明的，独居剑冢，静观枯荣，看似寂寥，却是在这江湖难寻的平静。

　　她正兀自沉思，忽得感觉什么东西擦过她的腰侧。王谷雨下意识便钳住了摸向她腰间钱袋的手，抬头一看，却见是个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少年一身衣裳虽破旧却干净整洁，眼见被她发现，当下脸色有些难看，趁着王谷雨一个没注意，便硬扯下了她腰侧的钱袋，远远的抛给另一个人。
　　这男孩见自己脱不了身，便干脆一把压住了王谷雨，不令她能够起身去追，大声道：“毛毛，快跑！”
　　王谷雨眼尖，见人群中有个年岁小些的男孩身形动了动，接着快速的隐没不见。王谷雨想要强行甩开这人去追，却在对上他眼睛的时候悚然一惊。
　　那少年有着一双同叶琦菲一般黑色的眼睛，却与眼中盛满了希望的叶琦菲不同，少年的眼中满是压抑，一眼看去，竟像是看见了人间最为黑暗的东西，这些黑暗全被困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被压制形变，最终主人重重合上大门，唯从门缝中窥得一二，便足以使人心惊。
　　王谷雨禁不住松手，那少年挣脱自由，转身便跑，他见王谷雨似乎没有要追更没有大声叫人帮忙的迹象，便停了步，神色复杂的冲她鞠了一躬，轻轻说了句什么，又转头跑了。
　　王谷雨辨认出唇形，认出那是一句“对不起”。
　　联想到这少年的形貌，王谷雨不难猜出“少年遭逢大难家破人亡，携弟流浪讨生”的基本剧情——什么，你问为什么猜得这么果断？因为王谷雨自己就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她熟悉这样的人生。

　　想清楚了，也算是当做日行一善，王谷雨慢慢吃完了自己的藕粉，和店家到了谢便打算回藏剑。却不想她不过刚走到通往藏剑的小路上，便忽然被人拦下。
　　她有些不再状态的眨了眨眼，方看清拦住自己的就是先前偷走自己钱袋的少年。
　　如今有空细看，王谷雨才发现这少年长得眉清目秀、气息沉稳，没有半点窃者的猥琐怯怯。要说他是个流浪儿，倒不如说是个落难公子更有人信些。
　　少年拦住了他，面色有些尴尬。
　　王谷雨见状，便善解人意的开了口：“有事吗？”
　　那少年沉默的将钱袋塞回了她的手中。
　　王谷雨有些诧异的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钱袋，尚来不及理清思绪，便听那少年用着偏清冷的嗓音开口。
　　少年道：“欠你十文钱，等我明天拿到工钱，一定还你。”
　　王谷雨打开钱袋数了数，真得是只差十文，她眨了眨：“你……”
　　少年似乎不愿再多说一句话了。
　　王谷雨正觉得有趣，忽然从少年的身后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这个脑袋的主人垂着头，憋着满脸通红的尴尬，却坚定地道：“姐姐你不要误会莫雨哥哥，是我不好，才使得雨哥迫不得已先拿了你的钱袋。”
　　少年话音刚落，肚子顿时咕隆隆一阵响，先前的少年听见这声，眉头顿时皱起，说了句“明天还是这时候在这里一定还你”便要拉着男孩走。
　　王谷雨见状还有什么猜不出来，无外是人情冷淡，这两个孩子实在无路可走，方才出此下策。
　　王谷雨想了想，开口叫住了两人。
　　她将自己拎着的藕粉店老板送得两包桂花糕都递了过去，笑着道：“呶，送给你。”
　　名为莫雨的少年狐疑的看了她，慢慢道：“我偷了你的钱袋，你为何还赠我食物？”
　　王谷雨知道对方世间艰险尝得太多，不免对陌生人都有了警惕，难以去相信全然的好感。便也没有好心被拒的羞恼，反倒还真得想了个理由，半真半假地开了口。

　　王谷雨：“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喜欢你呀。”

　　“你——”那少年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他似乎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不要。”
　　王谷雨当没听见一样转向他的弟弟，还煞有介事道：“明天一定记得提醒你哥哥来，我在这里等他。”
　　那马尾少年睁着眼睛看了看王谷雨又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少年，顿时笑得十分灿烂。
　　少年道：“好的姐姐，我一定提醒莫雨哥哥！对啦，我叫毛毛，姐姐叫什么名字？”
　　王谷雨伸出手摸了摸毛毛少年的头，一本正经道：“我叫谷雨，你可以叫我雨姐姐。”
　　毛毛“嗳”了一声，转头看向少年：“和莫雨哥哥名字一样呢。”
　　王谷雨便点头道：“真巧，一定是缘分。”

　　少年像是受不了这冷酷炫一秒变傻白甜的气氛，认输一般干脆的接过了王谷雨手里的糕点，含糊到了谢便扯着弟弟就走。王谷雨笑眯眯的冲他们挥了挥手，远远的还能听见毛毛元气十足的“姐姐明天见！”。

　　自觉日行一善的王谷雨心情颇好，她回到藏剑后去天泽楼，看见自己的猫没羞没躁的赖在打坐的叶英怀里也难得没觉得丢脸。
　　叶英察觉道王谷雨心情不错，便开口道：“看起来遇见了好事。”
　　王谷雨道：“遇见了有趣的人。”
　　说着她见叶英发冠有些微倾，便走到了他的身后，顺手替他理了理发冠，顺口道：“庄主今天与人论剑了么？”
　　“柳庄主来访。”叶英淡声道，多年纠正不改，他也习惯了王谷雨不愿叫他师父的称呼。直到王谷雨替他理好了发冠，低头从他怀里要抱走猫的时候，方才犹疑着开了口。
　　叶英忽然道：“般遮娜，你愿去万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