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故事

　　下班高峰期，地铁总是那么的拥挤，此时此刻，有个座位的我已经倍感欣慰。
　　我的新年愿望是重新听一场苏打绿的演唱会，今天便是实现愿望的日子。这条地铁直通东四十条，再走不过几分钟，就能到达现场，这场演唱会，我已经期待了太久太久。
　　喜欢苏打绿已经很多年了，可并不是太敢听他们的演唱会，因为上一次听的时候，正巧赶上父母离婚，从此后变得再也不相信爱情。多年后的自己已经长大，我鼓起了勇气，再一次走近苏打绿。
　　到雍和宫站的时候，上来了一对父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小男孩应该是学龄前的，他的爸爸年纪也不算大，高高瘦瘦面无表情。车厢很挤，他们就站在门口的位置，小男孩晃晃悠悠，只好抓着爸爸的裤子，当爸爸的看到儿子站不稳，也并不肯伸手扶一把，实在看不过去，我只好开口：“让小朋友坐在我这里吧。”
　　男人一直低头看着孩子，听了我的话，也没有抬头，我正要生气，就听小男孩说：“谢谢阿姨。”
　　我撇了撇嘴，不知道现在的大人都怎么回事，还不如一个孩子懂礼貌。我站起身给孩子腾地方，小男孩却拽着他的爸爸一起过来。
　　“阿姨，我不坐，换我爸爸坐行吗？”小男孩的声音很甜，细细嫩嫩的。
　　我有点意外，这孩子和其他那些被宠得无法无天心中只有自己的独生子可真的不一样。
　　见我看着他发愣，知道我同意了，便用小手推他爸爸的腿，让他爸爸坐在了座位上，小男孩见我依旧不理解，便捂着嘴巴轻声在我耳边说：“我爸爸没有手，不能抓住扶手，比我站着更容易出危险。”
　　孩子的话惊到了我，也忘了礼貌不礼貌，下意识地就去看那个男人的手臂，男人很敏感，也猜到儿子的耳语一定是在解释他的身体情况，紧张地动了动肩膀，低下头不再看我们。
　　男人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轻薄羽绒服，双手插在兜里，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是没有人肯拿自己爸爸的身体开玩笑吧，更何况是这么年幼单纯的小孩子。
　　不知道女生的本性是不是就是容易同情别人，听到男人的状况，刚才对他的所有不满都消失了，对这个孩子也多了一份可怜。
　　小男孩聪明机灵，大眼睛看我半天，便推出了结论：“阿姨，您是不是去看苏打绿的演唱会。”
　　“啊？你怎么知道啊？”我被着小童音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
　　小男孩洋洋得意：“因为我和爸爸也是去看苏打绿的，我认识你书包上胸章。”
　　“那是你喜欢苏打绿，还是你爸爸喜欢？”
　　小男孩偷笑：“是我妈妈喜欢。”
　　我们开始聊起了天，他爸爸抬着头看着我们说笑，却不肯搭一句话，当下也不和他计较了，毕竟身有残疾，多少会有些自卑吧。
　　很久没见到这样又讨人喜欢又有礼貌的小孩子了，我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扶着他，担心他会摔倒。
　　“那你妈妈怎么没来？”我又好奇起来。
　　小男孩说：“我妈妈有点事，说是会从公司直接赶过去，我们会在那里汇合，是吧？爸爸。”
　　男人一直仰着头看着我们说话，见儿子问他，面上终于出现了表情，他很开心，微笑着点头表示肯定，眼睛里闪烁出的是一种以儿子为豪的骄傲，我有些想不明白原因。

　　东四十条下车，小男孩被我一路牵着到站，此时也不舍得松开我的手，我们三人便默契地同行了。
　　到了闸机跟前，我刷了卡出站，习以为常，却见小男孩没出来，扭头一看，才发现他正从爸爸斜挎着的包里翻公交卡，男人也有点着急的样子，却帮不上忙，只能把包再往儿子面前拱一拱，让他翻起来更容易一些。
　　此时此刻，我才终于确定了这个男人的手是真的不方便，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只能站在闸机的另一侧焦急的看着父子两。
　　男孩终于找到了卡，和爸爸一起出站，我也松了一口气。小男孩高兴地叫着，向前跑去，我见男人的挎包被小男孩翻乱了，盖子也敞着，便忍不住伸出手，将包整理好。
　　再抬头时，那个男人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然后点头示意，我感到奇怪，便问了出来：“你就这么不喜欢说话啊？”
　　男人继续微笑，目光却错过去，不敢再与我对视。
　　衣角被拉住，是小男孩，他冲我摇摇头，淡淡地说：“我爸爸的耳朵听不见。”
　　这次我不敢再表现出惊讶，只能默默消化小男孩的话，回想着这一路确实男人一次都没有开口过。
　　在心底替他感到惋惜，不知道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男人身上，要有两种严重的残疾。
　　但是看男人的样子，他应该早就习惯了自己生活的那个与我们不一样的世界，他用眼神看小男孩，小男孩就知道他是要求自己抓住他的包不撒手，父子俩如此默契倒是让我的惋惜减了半分。

　　演唱会还有一阵子才开始，我和他们一起到附近的快餐店吃饭，我一个陌生的女孩和他们坐在一起本来感到很尴尬，但是男人会对我笑，那种淡然的，大方的笑容让我觉得踏实，也就不再打算离开单吃。
　　我和小男孩坐下以后，男人突然九十度弯腰，挎包带子从他的脖子上掉下来，我才明白他这一举动的意思，后悔没有及时帮他，可是他没法说，我便没法理解他的意图。
　　男人正要跪下用嘴去咬包的时候，我飞速反应过来他想做什么，便眼疾手快地将包拿起来放到桌子上。
　　男人一愣，随后就笑了，又冲我点头，我猜这也是表达谢意，便淡淡一笑，问他要拿什么我来帮忙。
　　话一说出去我就愣住了，他正低头咬开包，根本不理我，我才想起，他听不见，又不会说话。
　　男人自顾自地拿出小本子和笔，艰难地咬着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我凑过去看，发现是菜单，这么小的孩子大概还不会点餐，男人真的是辛苦得很，他将纸条递给小男孩，小男孩就高高兴兴地跑到前台点餐了，看来父子俩经常这样外出吃饭，非常默契。
　　但男人还是有些不放心，缓慢站起身跟过去，座位很多并不需要占座，我也一起走到了前台。小男孩特别聪明，他把纸条递给服务员，让人家给他读一读上边都写了什么菜。
　　服务员一头雾水，但还是认真地读了起来：“香菇鸡肉饭、红烧排骨饭、奶茶和苏打水。”
　　小男孩大声说：“帮我把奶茶改成可乐，谢谢阿姨。”
　　男人就站在男孩的身后，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改，没有太过在意，便要了自己的饭菜，小男孩习惯性地从爸爸的口袋中拿出钱，男人看看我，又看看儿子，突然开口说了一句什么，小男孩便把我的餐费也给结了，我还沉浸在男人开口说话的惊讶中，发现餐费被结，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小男孩年纪虽小，但是情商已经很高了，他轻轻推我们，让我们回到座位上等他端食物，我拗不过他，只好和男人一起回到座位上，终于忍不住，我问他：“你会说话？”
　　男人看着我的唇好半天，最后还是摇摇头表示不懂我在说什么，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拾起笔，重新咬好，在纸上写到：“谢谢你让座，谢谢你陪我儿子说话。”字真的很难看，“陪”字看了半天才能猜出来，我不知道他用这种方式写字练习了多久，但是知道这样写字一定很困难。
　　没一会儿，饭端上来了，小男孩高兴地坐好，眼尖的男人就发现了可乐。生气的他冲男孩子说了什么，声音很大，含糊不清，反正我是听不懂，但是通过情绪还是能明白，他一定是责怪儿子为什么会偷偷换成了可乐，想到小男孩说换可乐的时候，他就站在当场却因为听不见而无法立即发现和制止，心莫名其妙地痛起来。
　　小男孩告诉我，他的爸爸妈妈都不让他喝可乐，可是他喜欢。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男人突然站起来弯腰咬住可乐的盖子，将纸杯慢慢地向他的位置移去，但是嘴怎么能和手比，咬了一会儿盖子就脱离了纸杯，纸杯倒下，可乐全都洒出来，流到了男人的腿上。
　　小男孩也不管爸爸，反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只好慌乱中拿餐巾纸帮男人擦干身上的水渍，他摇头表示没事，然后走过去蹲下，拥住儿子的身体，他没有手，并不能做拥抱这个动作，只能使劲把自己的身体往孩子的身上凑，我看着好心疼，虽然他对我来说仅是个陌生人。
　　我能从男人的眼中看出慢慢地歉意和内疚，不仅仅是因为他洒了儿子最喜欢的可乐，一定还有别的，比如要让这么年幼的孩子给自己让座，比如要让这么年幼的孩子自己去点餐、端餐盘，比如孩子哭了也不能给他一个拥抱，比如要让这么小的孩子喂自己吃饭……
　　这种情景，作为一个外人看着也很挺疼，小男孩一边吃一边玩，偶尔拿起勺子喂爸爸一口饭，男人就那么默默地盯着孩子的小手，非常有耐心地等着儿子的“施舍”。我很想帮他一把，快速喂他吃完，就可以不用如此尴尬和难堪了，但是我知道自己只是个陌生人，他宁可等着儿子的小手，也不会让我帮忙的。
　　所以我没提出来，只想尽快把自己的饭菜吃完，压抑的气氛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男孩子并没有什么感觉，他还笑嘻嘻地和我聊天，告诉我他妈妈一会儿就会赶来，我也开始这个重残男人的妻子有了一些想象，她一定也是个残疾人吧，要不然也应该是很丑的女人，从小到大的三观就会让我习惯性地在潜意识里做这样的配对。
　　孩子年纪这么小，自己吃饭还不利落，却也凑凑合合地帮爸爸喂完了饭，小孩子的嘴角都是酱料，男人咬起桌上的纸巾，温柔细腻地给儿子把嘴巴擦干净，又叼了一块纸巾放在桌面上，自己低头用嘴巴在上边蹭，看得我的心头又是一紧。
　　这次低头，我终于发现了他的助听器，并不是很明显，只是透明的传导管被餐厅里的灯照得有些反光。
　　男人知道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去也无可奈何，我无法想象他迫不得已低着头擦嘴时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抬起头时，已经又换上了微笑。

　　我正想着自己要找什么借口离开，反正男人也听不到，想个简单的就能对付小孩子了，小男孩不了解我的心思，掏出自己和爸爸的门票，然后问我是坐在哪里。
　　我探头一看他的座位号，傻了眼——我们竟然挨着。好几万的座位，我竟然和他们挨着，我们都笑了，确实是有缘分啊。也不用再想离开的借口了，我们一起去现场，也正好能看看男人妻子的样子——我对她非常好奇。

　　演唱会现场的音响非常霸气，环绕声立体声让偶像们的声音更加清澈和响亮，幸好我没有心脏病，要不然“咚咚咚”的震动能把人震死。
　　苏打绿唱的第一首歌是“故事”，唱完之后我才发现，隔着男孩坐在另一边的男人一脸痛苦的表情，他使劲歪头用肩膀拼命地碰自己的耳朵，不知道是不是耳朵痒，然后他大喊着对男孩说了什么，男孩听懂了，可是这单调的语音在我的耳朵里听来就是“啊啊啊”的声音。
　　男孩伸出小手，开始在他的耳朵上揪来揪去，男人脸上的痛苦神色并没有减轻，眉头也锁得更紧。
　　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你爸爸怎么了？要不要我帮忙？”
　　小男孩焦急地说：“这里太吵了，我爸爸戴着助听器，会听到非常吵的声音，他就会头疼。可是我怎么也摘不下来。”
　　原来是这样，这个男人没有手，那他每天助听器的摘戴也要依赖别人啊，我想象不出每天清早起床，他都想要别人帮忙的生活，那一定很艰苦。
　　不再考虑什么见外不见外，我伸出了援助之手，男人实在太痛苦了，并没有精力来拒绝我，可是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助听器，之前又没有摸过，怎么把它摘下来呢？
　　我问男人办法，他却摇头，他听不懂我的话，就算听懂了，也没法开口告诉我方法，我能感受到他说不出又不能比划的焦急，索性大着胆子揪住了最明显的传导管，可是一拉却没有拉动，耳朵里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卡着，我探过头去看了看，耳朵眼里塞着一大块透明的东西，这个要怎么才能抠出来？
　　我也急出了一头汗，苏打绿又开始唱第二首歌了，我却再也没有心思听，男人的头越来越疼，终于开口对我说着什么，一定是告诉我办法，我赶快让小男孩帮我翻译，小男孩却说：“爸爸的话我也不是全都听得懂。”
　　“那你们平时怎么交流？”我倍感意外。
　　小男孩说：“爸爸看着我和妈妈的嘴巴，就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别人的就不管用。”
　　男人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急得他又用耳朵撞自己的肩膀，但是肩膀又不是手，不管怎么使劲，都不能把助听器弄掉。
　　我来不及再听小男孩说这些，想象着如果有一个人拿着大喇叭塞进我的耳朵里，我也会无法忍受，便一鼓勇气，用手将他耳朵里的那块透明的东西抠了出来，果然这就是助听器的关键所在，一边的助听器去掉了，男人立马点头鼓励我，我便如法炮制将他另一只耳朵里的助听器也摘了下来。
　　男人终于不用再受噪声折磨，开口再次冲着我“啊啊”了两声，小男孩说他爸爸在对我说谢谢。
　　“不用谢。”我苦笑，按照这样的频率，男人一天要说多少句谢谢呢？
　　我举着两只助听器有些尴尬，男人侧了一下腰，露出口袋来，我便将它们装到了他的兜里，不知道就这么随便一放会不会被碰坏，但是也别无他法。

　　没有了助听器的男人，他的世界一定是一片寂静吧，可是他却来听演唱会，现场灯光忽明忽暗，我偶尔会偷偷打量男人，他似乎听得很认真的，眼睛始终盯着前方舞台上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认识，很难想到他是聋人，他是对妻子怎么厚重的爱才能做到爱屋及乌呢？即使这个“乌”对他来说完全无法体会和感受到的。
　　不知道苏打绿都唱完了多少首歌，这大概是我听得最不认真的一次演唱会了，心思全在了那个清瘦平淡的男人身上。
　　很久以后，一切音响突然都停了，吴青峰清清嗓子，说：“今天我们请来了一位特别的女士，她听我们的歌很多年，是这些歌曲陪伴她走过了人生的幸福时刻以及生活的低谷。”
　　我抬头向舞台上望去，那个女人的身影并不清晰，但是身边的男人好像有了些变化，他明明是听不到青峰的声音的，却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是妈妈！是妈妈！”小男孩欢呼雀跃。
　　我不敢相信，身边这一家人在我实现新年愿望的过程中给了我太多的意外与惊喜了。
　　那个女人也开口了，青峰帮她举着话筒，她的声音很好听，缓慢而悠扬，边说边打手语：“我的愿望是和苏打绿一起唱一首小情歌，献给我的先生，我想让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也会给你拥抱。”
　　我不知道这么远打手语，男人能不能看清，但是他的眼睛始终盯着他的妻子，一下都不曾离开。
　　音乐响起，青峰和女人合唱，我使劲看那女人的样子，并没有什么残疾，她的声音很美，这么美的声音，最爱她的人却听不到，真是可惜。
　　女人边唱边往台下走，通过她慢慢地走近，发现这个女人并不丑，端庄得体，有着中国传统女人的韵味，此刻她的眼里只有他的丈夫，而男人一直站着等待着她的妻子走过来，慢慢将他抱住，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让我发现，原来是我低估了爱情。这一晚，苏打绿让我重新认识了爱情，而这个重残的男人，又开始让我觉得简单的爱情如此美好。
　　歌声还是继续，曾经对爱情失望的我仿佛也接受了洗礼，《小情歌》没有华丽的词藻，也没有复杂的编曲，就像这对爱人，极其真诚和善良。
　　“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人们心肠的曲折。
　　我想我很快乐，当有你的温热，脚边的空气转了。
　　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我们心头的白鸽。
　　我想我很适合，当一个歌颂者，青春在风中飘着。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会给你怀抱。
　　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写下我度秒如年难捱的离骚
　　就算整个世界被寂寞绑票，我也不会奔跑。
　　逃不了最后谁也都苍老，写下我时间和琴声交错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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