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日记

　　时光总是容易令人遗忘美好的事物，痛苦却被铭刻得更深。当我试图回忆过去，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火车上，笑凡小小的躯体总是努力挤在我身边，棉衣让他的缺陷不甚明显，但仍免不了引人注目。我无法忘记一切投向他的目光，那种绝对不会令人舒服的目光，也很难想象，在后来的十年，他是如何长成温暖谦和的样子。

　　踏上熟悉的土地，一路无言，穿过拥挤的车站，走过街道，我终于看到了笑凡出事时曾经的家。原本很想给他安慰，怕他看到故地会难过，可实际上，他却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静坚强得多。

　　敲开门，房子早已被租给别人，问到房东的电话，拨通，对方过了许久才弄明白我到底是谁，紧张兮兮地叫我赶紧把梅澜留下的钢琴搬走，之前拖欠的两个月房租他都可以不要，只要我隐瞒孩子曾在这儿出过事，不然房子会租不出去。
　　隔着电话亭的玻璃，我看到笑凡埋头用脚踢着一颗小石子玩，顿时有些失神。

　　但人的运气有时候总不会太差。去餐馆买午饭，偶遇故人。
　　当初在医院里，认识了曾把受伤的笑凡送去抢救的大哥，此刻，他看到我，又看到已经基本康复的孩子，自然是万分欣喜，得知我正找房子后，便立刻替我联系他的房东，顺利租到他家对面空置的套房。
　　我和笑凡在那儿度过了整整十年的时光，他从一个懵懂的小男孩，长成挺拔的少年。

　　整理房间，又差人把钢琴搬回来，小屋已是挤得满满当当。果然笑凡看到琴时，表情有一瞬的变化，唇角颤抖，脸色惨白，不等我询问，已经转身匆匆跑开了。
　　我猜得到为什么这样，只能催促快些把琴搬到隔壁去。还搭上布，避免被他看到。

　　穷人的生活总要多动些脑筋。我们仅有的两个房间，一间作为画室，而另一间，挂上帘子一分为二，靠窗的地方，摆上床，白天拉开是客厅，夜晚合上是笑凡的小空间。

　　生计对我来说则是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起先，画并不能很顺利地卖出去，大多数时候我都处在待业状态，能接到活就做，接不到就闲着。过了几个星期，我发觉不能坐以待毙，还是要更主动才行。也逐渐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住在对门的大哥夫妇二人有间自己的店，平时非常忙碌，所以见面的机会极其少，相较之下，倒是时常看到他们的儿子。

　　那个男孩比笑凡年长几岁，问过名字，叫李成，已是个小学生，总和小伙伴在楼下的空地踢球，还有好几次，与他打照面是因为他家没人而被关在门口狼狈地抱着书包，出于好心，邀他来玩，他宁愿去楼下的小女孩家，也不肯答应。

　　我是知道的，邻里间关于我们家的闲言碎语很多，从一搬来的那天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虽然传闲话的人很谨慎，可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说得无非就是我家有个身体残疾的孩子罢了……但是成年人之间的对话传到孩子耳中，多半会变了味道。
　　我能够理解李诚为什么会介意到我家来，因为在他看来，笑凡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不，应该说在许多孩子心目中，他都是异类。

　　因而笑凡常常一个人在家，摆弄摆弄我给他买的小飞机，或者坐在床上看图画书，要么就是看动画片，我在外忙着找活做，在家常常又要画画，所以很少陪他，甚至得要求他在家里保持安静，所以笑凡话很少，也总是孤孤单单的，有一两次，兴许太无聊，他有主动提过想出去玩，可是印象中就只有一两次，后来就算我再怎么逼他，也总是期期艾艾，不愿再去了。
　　我想过，他独自出门的几次，不知道遭遇了什么。然而那必然不会是好事，否则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正值精力旺盛，不该是他的样子。

　　我很希望笑凡能够交到朋友，一直都觉得李诚挺靠谱，可这小孩儿却次次回绝我，即使是零食攻势也十分难打动他，所以你以为小孩子是好糊弄的吗？其实他们的工作才是最难做的……

　　秋天，该入小学，我特意带笑凡去商场买了新的衣服和文具，我怕他在学校会被别的孩子瞧不起。笑凡很高兴，即使是在试衣服时，导购小姐的目光很让他受伤，也依然没有影响到他对于上学的期待。
　　可事与愿违的是，报名时却遭到拒绝，我带着他跑遍了就近的小学，竟没有一所愿意收下他。
　　就因为，他没有手臂……

　　那时，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意识到身体的重残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一直很听话，也很聪明，可校长站在我面前质问我：你的孩子能写字吗？你的孩子会自己上厕所么？你的孩子在分发早餐的时候能领吗？
　　我跟他说：我保证教会孩子写字，也让他学会自己上厕所，我们不在学校吃早餐，这样就可以入学吗？
　　校长很是无奈地叹气：我们拒绝你，并不单单是这个原因，学校制度规定，老师的工资奖金和所教孩子的成绩挂钩，即使我愿意收，老师们也不会愿意。

　　回家的路上，我不敢去看笑凡脸上的表情。我很怕会看到他消沉或一蹶不振……
　　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那样的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说：笑凡，回去后，爸爸教你写字，你若会写字的话，肯定有学校收你。
　　他安静极了，听到我的话，过了许久才抬起头：我没手，用脚写字吗？

　　是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吧……

　　他恳求的眼神：爸爸，我必须得上学，帮帮我。
　　我咬紧嘴唇，心里很难受，觉得自己特别无能，竟连他这么理所应当的要求都无法满足。愧疚和自责让我眼睛顿时一阵酸胀。

　　或许正是我的情绪化，让我再努力也很难成为称职的父亲吧，可是不论怎样，已经是成为了父亲的我又怎么能够软弱，又怎么能够退缩。

　　笑凡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现实的残酷也才刚刚开始而已，的确，并不是努力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人们在作为旁观者的时候，总能不痛不痒说出好坚强，好强大这样的话，但是只有在他身边的我，才真正能够体会其中的苦涩。

　　我又去了几所离家很远的小学，本不打算再带他一起，我怕那些拒绝会伤害到他，可是笑凡不这样想，跟我理论说学校的老师们要看到他才能做决定，央求我一定要带上他。
　　学校总是有更多的理由拒绝我们，最终，是市里教学条件，师资力量都很差的一所收下他的。
　　那里没有提出额外的要求，只需答应在报纸刊登一篇宣传学校的报道就好。可以的话，他们立刻给报社打电话，然后办入学手续。

　　笑凡问我什么是报道，我耐心解释给他听，如果，当时我知道后来给他的影响有多大，绝不会答应，但是，不答应……又能有什么办法？

　　报道里大肆宣传学校的人道主义，恨不得把笑凡的残疾写得更加夸张和严重。

　　他入学那天，全校同学们就都已经认识他，甚至家长也是，认识了那个报纸上杜撰出来的他。

　　为了能够更好的应对学校生活，我一有空闲，都会陪着笑凡练习用脚写字，他努力，就像并不需要我监督，就能自己刻苦练习吃饭一样。
　　他心里牟着一股劲，强大到连我都要佩服。起先他把书本放在地上写字的，后来也试过用嘴巴咬着笔趴桌上写，某天吃晚饭，他才嘟着嘴巴抱怨说如果桌子和椅子一样高就好了。

　　我特意托画廊老板的熟人弄来两张学校清仓库报废的书桌，自己找钉子钉结实，又锯掉部分桌腿，高度恰好适合笑凡使用，一张留在家里，放他床边，另一张则亲自送去学校。和班主任交涉时，她还跟我说笑凡不用交作业，可以不用写字，我费尽口舌，她才答应把桌子安插到笑凡独自一人坐的最后一排。

　　那时，我没意识到，笑凡的班主任不把他当做和其他孩子一样的存在，是多么可怕的事。

　　北方的冬天异常寒冷，最冷的时候，鼻涕都会瞬间结冰。
　　我的工作时间不稳定，无法保证每次都接送笑凡上下学，不过他虽身体残疾，在我看来，却很独立，学校的事情也很少让我操心，总是自信满满地说，他能自己去学校，他可以自己在学校上厕所，就像在家里一样，他还能自己买东西。我放心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在每个清晨橙黄色的路灯下飞奔。

　　可终归是我高估了仅仅七岁的他。
　　某日，刚下了场大雪，我让他换上新买的棉鞋，怕鞋带松开自己不能系好，便特意绑得紧紧的，我想我一定是脑子短路才会忘记双脚予他而言有多么重要。
　　他离开家的时候，还高高心心的样子，反复看着新鞋，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刮擦到小石块。
　　中午接到一个画廊老板的电话，说有客人想买我的画，需要我亲自去处理点问题，我没有多想，便急急忙忙出门，心想笑凡也不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吃中饭。可直至傍晚回来已是七点多，他都还没回家。
　　我发觉不对劲，想给他的班主任拨电话问问，才记起我根本没有号码。

　　沿着他上学的路线一路找去，来回两遍，才好不容易在一个鲜有人经过的巷子看到他……
　　孤零零地倒在结冰的路面，无法爬起，整整躺了一天！！
　　我抱他回去，看着他冻得青紫的小脸，心里难受极了，可他还在强迫自己露出笑容让我安心。

　　回到家，脱掉衣服，我才知道他半边身子都摔得淤青。反复追问下，他才老实告诉我是不小心滑倒后，脚上的鞋束缚着唯一可以使用的双脚，才爬不起来。

　　他病了整整一个星期，后就再也不肯穿棉鞋上学，甚至数九寒天，也要坚持穿拖鞋，还说这样做事情方便，并安慰我学校有暖气，就路上一小会儿，绝对不会冷……
　　我从没深究过这些话，一直对此深信不疑。
　　却忽视了笑凡的脚，年年都在生冻疮，难以痊愈。他回到家从没喊过痛，最冷的时候都没缺过课。照常练习写字，照常自己吃饭，脚趾磨破了无数血泡。却不曾在我面前表现出任何不适，也许是我忙昏头，根本没有预见到他所必须要经历的磨难，他太懂事，一直瞒着我。

　　我废寝忘食画画，为了挣房租和生活费，脑子里每天都在盘算数字，恨不得一块钱掰碎了花。所以很少与他一起吃饭，早中晚都是给他钱，叫他去楼下随便买，看到我在忙，他便把饭搁在小餐桌，自己吃完后乖乖写作业，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每次吃到的食物还温热，是他用厨房的灶具替我热的。那时他才七岁……

　　现在的我，常试图回想起他小学时的六年，可是却无法找到蛛丝马迹。因为他是在我丝毫没关注的时候，就已经默默成长，默默坚强。
　　也曾想象过只有七岁的他，独自趴在冰冷的地上无法起身，有多无助和害怕，可我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失去双臂的痛苦，更加不了解，其实那时候的他，已经在遭受幻肢痛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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