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二章不归
靖宁二十七年八月初,总兵官少将军徐澄率部至南京城下。
当是时,浙江都司已肃清江南全境,包括位于苏州府的惠王府,亦重回朝廷手中。按理说,这场陡然发生的力量殊衡的战争已近末尾。但惠王残军退入南京城,谋定不动。卫恒是围南京城近一月,城中几乎粮绝。
情况终于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
南京不仅仅是朝廷名义上的南京,更是世家的金陵,天下所仰的东南。父亲起事于应天府,先年所用宫殿仍在,是朝廷的脸面。晋室东渡以来,诗礼之家聚居江左,是国家的里子。江南鱼米之富、商贸之繁,是天下之重。且不说南京背山面水易守难攻,即便城墙吹弹可破,也绝不能攻城。惠王自知大势已去,但南京却足坚守。但是惠王每拖上一天,南京便危急一分,南京城里的人心便散一分。端得好筹谋。
我原不知道自家亲戚,也能下作至此。后来我才晓得,帝王之家,哪里有什么亲戚?父亲若有儿子倒还罢了,我是女子,他们天生地便认为我的登基不过是个笑话。天下权柄、万里江山,仿佛唾手可得。
可我终究是父亲的孩子。
童年时代,我是天下唯一的公主。但我最常遇到的事,却是被人踩进泥里。就因为我是女儿身。我成年后把持朝政,不论做得多好,却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后来我登基,则有人说我牝鸡司晨,祸国殃民。
我从来不曾做错任何一件事,却从来得不到认可。我不断努力,只为了得到承认。
如今我已坐拥四海,自然不会让任何人夺去权柄。
南京之围结束得草草。而后代的史书,对于靖宁末年的惠王之乱只有寥寥几笔的记载:“二十七年七月,惠王叛乱。乱军窜入南京,遭围。中军至,澄破城。惠王身死。”
而我得到的战报却更为详细。
徐澄兵临南京城下,即佯攻外郭十八门,唯独由降将裴舒所守之麒麟门不攻。裴舒又放出外逃的百姓,惠王更对裴舒生嫌隙。最终,裴舒再次打开城门。不过他这次却不是迎来惠王的乱军,而是朝廷的五营兵。
开门之时,裴舒于城墙上仰天大吼:“俯仰无愧天地,唯保百姓而已!”说罢,于城楼上举剑自杀身死。进士出身,蒙古战场上的骁勇,朝廷的三品武将,身陨南京城墙下。
对于裴舒这般的墙头草,多数人表示出了不解。劝我杀掉他家人的奏疏从我的案头一直堆到房选的案头。内阁的票拟也一改再改,但我始终按住不发。
我却知道,当时惠王自苏州府而上,势如破竹,并且夹携火器。南京守兵不过四五千人,根本无法抵抗。无论裴舒有没有背叛过我,当时他别无选择。他当然可以选择与南京共存亡,誓死顽抗。但是南京城里的人呢?若他抵抗身死,百姓却还要活着。
但他终于是背叛了朝廷,投降了乱军,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我只是以他开城之功,免去了满门抄斩的刑罚。他的儿子流徙三千里充军,女眷没入宫中为婢。
破城次日,南京城中商户均已重新营业。连茶馆酒肆都有了人气。
九月,革南京六部配置,重置应天府,统辖南京事务。
十月,金陵王房选幸应天府。
房选离开的两个多月里,对我来说最大的改变莫过于案头无穷无尽的奏折。
我下朝之后便开始看折子,也不再有午睡,往往忙碌到日落。从前我总是与房选两个人一起处理政务,身边甚至没有服侍的人。房选离开之后,我身边立刻恢复了往日仆从如云的景象。除却内人、内使们,我的表姐谢邵雅、宋顾庭的夫人钱慧,也常常入宫陪伴我。
当听闻王世子在乱军中被杀的消息时,邵雅沉默了许久。
后来她才道:“也好,他终于是解脱了。”
哪怕再无情,少年夫妻总有几分回忆在。更何况,十七岁到二十五岁,她最好的年华,都给了那个无情而扭曲的男人。自那以后,邵雅不再闷闷不乐,但依旧安静温柔。
惠王府之没,邵雅王世子妃的名分自然也荡然无存。我以邵雅不知无罪,听还谢家,从此婚嫁自许。本来,我还给了另外一道旨意,希望封我的表姐谢邵雅为县主。终因谏台清议而不行。谏言道,谢邵雅是罪臣前妻,无功于社稷,且并非皇室,晋封并无前例,君王不能因偏爱而格外加恩。
我也无意将邵雅通报舍利之事言出,故此事终于是作罢。
而为宽慰谢家,又从内库赐出丰厚的赐物,允诺来日表姐再嫁,必圣旨赐婚。
邵雅却说:“万谢万岁美意,只是邵雅并无再嫁之心。妾有万岁垂怜,家中父母慈爱,若能常伴万岁、父母身边,便是邵雅此生最幸运之事。”
我听了颇为感慨,终于只是说:“此事不急,但却不要妄论一生一世。将来的事情,怎么会作得准?”
钱慧也道:“夫君终是女儿家的依靠,虽然我们不必如凌霄花一般攀援他木,但此生终究还是需要一人分担你的喜怒哀乐。”
闻言不由默然,良久我才道:“儇儇妙语,我们女人,不必如凌霄花一般攀援。但孤寂终究可怖。妙云,你还是不必死心的好。世上好男儿千万,你还有来日……”
谢邵雅小字妙云,我们三人相处,多以此称呼。我与钱慧方说完,只见邵雅脸上已略有宽怀之色,她道:“万岁既知孤寂可怖,如何还让天王殿下一人去南京那么久呢?”
我听了一愣,才道:“好呀妙云,你竟打趣起朕了。”
邵雅一笑,“万岁恕罪。”
我与谢邵雅血缘相亲,她与我相处数月,已去了往日生分。况且她出嫁前,我们也是极好的。倒是钱慧,她虽然并不畏惧我,却总与我们无亲近之意,而始终保持着君臣之间的尊卑。但是钱慧的学识与见地,却是我十分欣赏的。
而且她极有原则。我赏赐宝物予她,她却很少接受。她说自己并无功绩,不应当收到君王的赏赐。唯一一次,我以那日诗魁之事赏赐予她,她才勉强接受。
正当我们说话间,怀恩入内道:“万岁,宋先生求见。”
怀恩说宋先生,自然是钱慧之夫君阁臣宋顾庭。我便望向钱慧道:“朕且去,你们略坐坐,待事完了,儇儇你便可同宋先生一同家去。”
钱慧与谢邵雅起身送我,我才见钱慧望着怀恩,不由笑道:“宫中内使出入内闱是常事,日后常见便不以为怪了。”
我自然以为她们长于闺阁之中,二门以内皆无男子。而宫中不同,内官八局、外廷四司八局,供事者均为宦官。内官内侍除却主持日常事务、洒扫搬运之事外,有时巾栉膏沐之事也令其侍奉。而内使形如男子,外间难免觉得不寻常。便是房选,初时也觉得不适应。
闻言,钱慧面上略有尴尬,道:“回万岁,臣妾见中贵人好相貌,才不由看呆了。”
郑怀梁虽是我近侍,但官至司礼监秉笔太监,又是东厂掌印,在外间颇得尊崇。朝臣多称厂公,本署则称督主,近者如韦尚宫、清莲清荷等人则唤先生。而钱慧称其“中贵人”,则是对帝王近侍宦官的尊称。
我遂仔细地看过一眼怀恩,不由大笑:“内使中若论好相貌,你该见过吴内臣,才知厂臣不过清秀罢了。”
怀恩礼道:“万岁说的甚是。不如请吴先生过来让钱夫人、谢小姐好生看看。”
我笑笑:“也好。他极通理妆膏沐之事,你们听听也好。”
说罢便着人去请怀梁,自己随怀恩往前殿东暖阁而去。
行在穿堂里,我手扶着怀恩,他躬身屈行。
“此番江南之乱,东厂的事办得甚好。不过你资历尚少,朕也不便再给你加恩。你心里要知道。”我对怀恩道。
“臣在万岁身边七年,这个年纪上做到秉笔,是极少的了。臣只担忧德行不够,哪里还会想着加官晋升呢?”
怀恩的话说的妥当,我微微颔首。
“也是。你是朕近身之人,万事妥帖为上。慢慢地等着,也就是了。”
怀恩复躬身:“是。”
怀恩与怀梁于靖宁二十年进入养心殿侍奉当时还是宁国公主的我。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延吉,也是父亲身边最亲近的内使,向父亲推荐了他手下这两个做事最好的年轻人。怀恩与怀梁在乾清宫侍奉过一段时间后,被转往养心殿。那时已是七年前的事,他们十七八岁,是我如今的年纪。彼时我年少,极少用公主的身份威慑他们,而他们侍奉我却极尽恭谨。
怀恩的事办得好,我便予他加官进爵。怀梁侍奉我尽心,我便让他日常近身侍奉,而位列怀恩之下。宫里讲究的是品秩和宠幸,如此倒也算是一碗水端平。
一晃七年。
宋顾庭于养心门外待诏,我入东暖阁坐定,方令传见。
入内,宋顾庭头戴乌纱帽,身着团领衫,腰佩犀带,胸前缀着锦鸡补子。
礼毕,我便令内使赐座。此时已是十月中,暖阁中已燃地龙,香炉里换用了冬日新制合香。我端坐在书案后宝座上,宋顾庭于案下椅上斜身搭坐。
“万岁,金陵王一去江南近两月,虽有特旨示下,然今日以来御史多有议论。若金陵王之归期依旧不定,恐来日便有清议。”
宋顾庭如今是督察院左都御史,主管谏台之事,也掌握着大部言官。若清议有些不同寻常的事,他必然会提前提醒于我。我虽然心知,但却不会阻止言官谏言。因此宋顾庭陈奏弥繁,并不以此为不善。
“房选之去江南,本为战后善后之事。应天府一地,毕竟是他的封地,房氏于江南根基亦且盘固。然而朕之姑赵夫人有恙,房选侍奉汤药于前,才至今日。”
宋顾庭略一沉吟,道:“先时殿下以特旨离京,责成重置应天府及惠王之乱善后之事。而后奉母,则为探亲之假。不知殿下可有请于万岁呢?”
我面色讪讪,道:“这个自然。不然如何知朕姑之病?”
宋顾庭继而道:“国朝定制,探亲假来往路途之外不过三十五日。望万岁提醒于殿下才是。”
我颔首,道:“虽房选之去日久,但恐怕也不至弹劾的地步吧?”
“万岁,殿下位重。王爵之外,领吏部尚书、开府仪同三司,其事繁。就以吏部来说,京察之事已近尾,官员任免升降,虽不需其亲力亲为,但若天官不至,群臣心中难免有怀疑不定之意。况殿下更是万岁之夫君,本当侍奉于万岁身前,久离于内宫终究不妥。”
宋顾庭顿了顿,似有斟酌之意。
我一笑,婉言道:“阁臣但说无妨。”
“何况殿下封在金陵,今久滞于应天府,臣唯恐人心不定。”
我眼睛微睁,却在下一秒恢复往日端静。此语若非亲近大臣,是不愿同我说的。若说得不好,君上责怪下来小则失宠大则降级。但宋顾庭如此对我说,我却能明白他对我的拳拳忠心,虽心中稍有不快,也缓缓压抑住。
“朕前日传书与房选,有询意。其答因母滞,不言其他。阁臣且说此间是何意思?”
宋顾庭思索良久,才道:“恐在房氏。”
我心里一沉,深吸一口气才得以继续说话。
只听自己道:“那房氏留房选于金陵,又是何意?”
“恐在勘测上意。”
宋顾庭离座,拜于地上。
我令怀恩扶起宋顾庭,才道:“惠王作乱,房氏虽闭门不出,但朕并无责怪之意。房氏何以至此?”
“万岁加恩房氏多矣,然万岁与金陵王都尚年轻,并无皇嗣,金陵王位不稳。房氏心中难免有所想。今日惠王事一出,房氏于乱中并未表态,必深恐金陵王因此失宠于万岁。则以是揣测万岁之意。”宋顾庭继而答道。
我良久不语,宋顾庭依旧垂目不观我面色。
我默然许久才道:“顾庭顾庭,你可知错在何处?”
宋顾庭起身又拜:“妄议外戚。”
我叹了口气,道:“朕无责怪之意,你但坐无妨。”
“阁臣可知今日殿中熏何香?”我问道。
宋顾庭闭目,鼻翼微微煽动,似在辨别。尔后他道:“似檀香,又合沉香。”
“可还有其他么?”
“又合乳香。”宋顾庭蹙眉,似不确定之意。
我对怀恩道:“厂臣,去后殿请吴先生来。”
怀恩领命而去,旋即领回怀梁。怀梁一袭内使常服,头戴三山帽,方从后殿处来。
怀梁入内,对我道礼,又对宋顾庭道礼。宋顾庭回礼,口中道:“中贵人安。”
“不敢。”怀梁屈身低首,举手至眼下,行了一个对尊者的揖首礼。
“怀梁,今日殿中用何香,你且道予阁臣听。”待其礼毕,我才向怀梁问道。
“今日殿中所用合香,以旃檀、甘松、没药、山奈、沉香收摄降气。因今日平安脉,酌加以红景天。”
怀梁款款道来,声音不卑不亢。因怀梁本生的好,又有儒士风度,他将此些香药名字一一道来,面色颇有沉醉风雅之意。宋顾庭也听之甚为认真,仿佛想要从中听出我真正意思。
“甚好。”我一顿,继而道:“今日香药可是你所制备?”我问道。
“香药方子是卫典饰所定,臣并不知晓。只今日平安脉后,臣询于卫典饰是否可加红景天,卫典饰许之。”
怀梁如是答道,面上露出微微的不解来。
我一笑:“你闻香知香方,因惯熟此事,对否?”
“回万岁,确是如此。”
“阁臣。”我转而向宋顾庭。
宋顾庭拱手答应,“臣在。”
我向他微微一笑:“朕之意,你可明白?”
宋顾庭沉吟片刻,即道:“殿下之事,确是万岁身边之事。臣并不是万岁近身之人,难免有不知之处。只是,臣若不言,自有言官大臣言。因此,即便万岁心中不喜,臣还是要说。”
我不由一叹:“阁臣天资聪颖,恐怕百年间也少有人及。你既已知道朕之意,却仍旧如此介直。今日你要说的事,恐怕钱先生和杨先生也知道罢?他们并不来说,而你却愿意到朕身前来说这番话。其实在朕心里,若论忠心,你并不下钱先生。可比之钱先生,你可知自己不及在何处?”
“钱先生乃大儒,臣自不如。”
我笑叹:“若论儒术,你怎会不及钱先生。但治国平天下,乃至为官之道,却不是儒术便可安之。你十八岁以状元及第出仕,如今已十八年。从一介绿衣郎到如今衣绯袍、佩云凤。虽是你资历所得,但你却太平顺了。朕本来不愿你如此早便入阁,然钱先生言道,顾庭虽未经沉浮,但恰因未经沉浮而养清正之气,可比当日晏同叔。可如今看来,这清正之气于你,倒是有得有失。”
宋顾庭闻言沉思,继而拜道:“臣知万岁之意,然臣不悔。”
我摆手:“罢了。你方才一席话,在别的君主之处固然是不妥。但对朕来说,却为忠言逆耳利于行。有你这样的臣子,对朕来说也是幸运之事。”
见宋顾庭有动容之色,我便话锋转道:“儇儇方与朕在后殿吃茶,你也且去同饮罢?”
宋顾庭正色一礼:“臣不敢入内殿。”
我笑笑:“朕是女子,宫闱风范自然与前代不同。有何可以忌讳?朕之表姐谢邵雅也在,男女相对,若内心坦荡,又有何不堪?”
宋顾庭垂首少瞬,才抬起头来,时眼中有清明之意。
“万岁之意,是要开风气?”
“正是。”
宋顾庭默想片刻,终于与我一起到后殿饮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