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

　　（二十一）
　　我父母都回到了我的身边。那是因为我拒绝吃饭。我现在也躺在医院里，输着营养液。病床好干净，洁白得让人觉得有些刺眼。我从来都没有办法接受这个事实，我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
　　告别会那一天，我也去了。还带着个吊瓶。我看到了玻璃柜里面的芳，我站在那里好久，久到大家都觉得我疯了，正要叫白车的时候，我说了一句话“能让我碰吗？”
　　然后我打开了玻璃柜子，我没有碰她，我整个人扑倒在她身上，号啕大哭。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直到我哭倒了芳的父母，哭倒了我自己，就是没有没有哭倒死神，没有从它手里抢回来芳。
　　我又躺在病床上了。三个星期以来，我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吃一口饭。很多时候我都自己推着自己逛医院。病床旁是堆积如山的慰问品，还有父母一脸的眼泪。
　　突然间，我想出院了，就拼命吃胖自己，然后我就一言不发地出院了。我去了芳的家。芳的父母比我落魄一百倍，但也比我坚强一百倍。
　　他们给我东西吃，我就吃了，让我喝水，我就喝了。他们让我不要这样，父母会担心，他们让我说话，我说了，我说：“阿姨让我说，我就说。别人让我说，我不说的。”芳的妈妈抱着我，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抱着我。我听见我们彼此的眼泪砸在对方衣服上的声音。
　　芳的妈妈让我来到芳的房间，她说学校已经承认是自己办事不利了，可是她不在乎，即使女儿一辈子被人误解她也是自己的女儿，她不愿意拿女儿的生命去换取公平和清白。我不用脑子也知道，现在学校里一定是一片为芳的惋惜声。人，只有在他死了以后才知道相信他说的话。我带走了芳的日记，芳的母亲说她没有勇气看。我在她家住了很久，用芳的东西，穿芳的衣服。可是我知道，我不可能代替芳。但是幸亏有了彼此，我和芳的家人才能从最黑暗的日子里走出来。
　　下面是芳的日记。
　　我曾经很高傲，我认为自己没有朋友，没有人能够比我优秀，可是音出现了。我是如此诧异地发现我和她是多么地相像。我有时觉得我是长大了的丑小鸭，即使是只天鹅，可是别人对你的只可能是仰慕和敬佩，只有她，我只承认她。

　　我看得出来芳很伤心。她总是不表露出来，父母的离异对她的伤害该有多大啊。可是她总是这样不说出来，我羡慕她的坚强和傲气，那是我学不来的。

　　我知道是音做的。我不怪她，真的。我感觉我拥有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我在她面前觉得自己好惭愧，如果这样音能够感到平衡，那么我愿意。

　　她今天对我说“我恨你，我要报复你”，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只是觉得很伤心，音对我的误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看得很明白，我们是那么相像的两个生物，可是她却不明白，总是觉得我和她是对立的。有一句很老土的话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心灵的距离。”我和音也是这样，她不明白我是多么地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谅解。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她孤傲到从来都不会怀疑自己的想法错了，所以我也就由着她错下去，我不在乎，我只希望她能够随着她的感觉活下去，硬生生地把她的思想扭转回来，她受不了的。

　　音在我面前刺伤了自己。好可怕，觉得她离我太远了。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我和音是不能共存的，就算我们有多么相像，都只能有一个留下来。就像是上帝创造出来完美的人类一样，他看不惯我们两个互相爱护，而是要招一个回去照顾他老人家似的。既然上帝要这么做，那么我请求，带走我吧。

　　我喜欢音，因为她是我，我是她。我们是那么地相像，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和她是同类。所以就算再怎么委屈，我也要去学校。颖跟我说过她的梦，其实我也有这样的一个呢。梦里面我抱着巨大的玩具熊，在一片有我这么高的草地里。世界好像在旋转一样，我环视四周，周围有好多跟我一样的人哦，可是他们却都不一样，他们没有五官，我吓哭了，音出现了，她也抱着那样的熊，可是我和她却隔得那么远，中间又有那么多的人，我怎么跑，也跑不到那里去。

　　音找到我了。我早就知道这是上帝的安排，所以我决定今天就走。我知道钥匙是音拿的。我会配合她演好的，我宠爱她，就像宠爱打烂了心爱的花瓶的小妹妹不能接受事实而硬说是我弄碎的一样，我知道她希望这样，尽管她误解了我。音，我好难过，我走了，你怎么办。

　　最后一次写字了吧。爸爸妈妈，原谅你们的女儿吧，原谅我的自私吧，如果是音走了，我岂不是要孤单地过这一辈子？所以我还是做个恶人先走好了。音大概会很伤心的吧。可是我不走的话，就没有办法澄清这件事。而我也不愿意再看到我和音彼此互相伤害，我也不能忍受继续被她误解，这的确是矛盾的。我并不是受不了别人的闲言，我不在乎这些，可是不这样做的话，我永远都要背负着这样的罪名，我不愿意永远带着污点活下去，如果我的死可以教会世人什么的话，那么我希望是：不要去看人的表面，你永远不知道他是不是带着面具，去看人的心吧。人心的美好是谁都无法预料到的，不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永远也不要说出“如果当时那样做就好了”的话。我的死是我自己选择的，跟谁都没有关系，不要为难音，不希望看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悲剧。
　　（二十二）
　　“我说完了。”当我最后一滴眼泪砸在R女士的桌子上。
　　“你为什么哭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很难过。”
　　“音，你的问题不是一两天就可以解决的。可以说从孩提时代开始，你的心理就趋向不健康，你家庭那种长期性的冷清和你那种迫切需要关爱的年龄是相矛盾的。在我看来，你很小的时候很幸福，可是由于你的心思细腻，所以你注意到父母之间关系的冷淡，其实这是很多夫妻都会面对的问题，可是由于前后反差比较大，你接受不了这种转变。另外，没有过早和同龄人接触使得你不信任和不喜欢你周围的人，也是一个原因。当然，家庭的因素是更加重要的，父母离异给你的打击是巨大的，可是由于你的感情不容易外露，没有得到及时的纠正，使得你一错再错。可是对于芳和你，我不能理解你们所说的如此相像的两个人的说法，不现实。这样，我想先和你的父母联系一下，可以吗？”
　　R和父母讨论的结果就是我的问题严重到需要进精神病院。
　　（二十三）
　　这里真的没什么不好的。医生们和护士们从来都不会把你当正常人看，只有病友之间的亲密无间。我不用住什么特殊病房，普通的就可以。所以我可以经常出来走走。在这里心情反而平静很多。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住进来的，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对芳的惭愧现在已经变得无形了，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这里可以看到很宽广的天空，我时常觉得芳就在那里看着我。看着现在以为自己是个钟摆的老人走过，觉得很舒心，我本来就不正常，在这里反倒自在许多。
　　我知道我自己什么都明白了。芳走后我的不安和恐慌，现在都不见了。我得到的比我失去的多，我有过那样一份友情，那是超越了一切的友情。别人不理解也没关系，我们应该是双胞胎，只是选错了肚子生了下来。因为我和芳，是生命的伙伴。我所欠芳的，也是生命的债。我常常觉得自己能够看得到芳，我并不感到失望当初对芳的误解，我甚至觉得只有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我们才能真正地彼此了解，信任。我以前感到我自己孤单到绝望，世界上可能都找不到有我的伙伴了，可是芳来了，但是长期的不信任让我害怕她，就像第一次看到镜子一样的害怕。所以我伤害了她，而她，那样地纯洁，以至于忍受不了一点污渍，不愿意被人误解地活下去，所以选择了离开，是她用离开给予了我生命的伙伴，当我真正明白的那一刻起，我拥有了世界上最最动人的友谊。
　　这首诗是我看书写下的，每天我都写一张，系在气球上，送给芳。
　　我原想收获一缕春风，你却给了我整个春天；
　　我原想捧起一簇浪花，你却给了我整个海洋；
　　我原想截取一枚红叶，你却给了我整个枫林；
　　我原想亲吻一朵雪花，你却给了我整个银色的世界。
　　我原想寻找一丝芬芳，你却给了我整个花的明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