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水如天

　　13、
　　都城西京，天子脚下，自是一片说不尽的喧嚣繁华。

　　适逢当朝太后垂帘，代八岁天子选取今科武状元之期，西京城内更是到处张红结绿，喜气洋洋，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更有那好武之人天南地北的赶来，各个欢天喜地的准备去远远瞧个热闹，将这京城上下的旅店客栈住了个满满当当。

　　含光门街一间算不得鼎盛的酒楼里，此时虽非饭点，却已然客满了。

　　店掌柜亲自离了柜台同伙计一并端茶倒水，上菜送酒，犹自操劳的通身是汗仍是忙不过来。用衣袖擦了擦了额上的汗水，店掌柜叠声催了管账先生快些写个招工的招贴贴在门首。那管账先生一指门外，说已贴了三日有余了，只是现今这西京城内，所有酒客栈家均都爆满，各个全在忙着招店伙计，哪里有那么多人手可聘？

　　“那就再加十钱银子的工钱！”咬牙跺脚一狠心，虽说到加工钱便如被放血，这人还是要招的。

　　“掌柜的！我们的竹笙笋鸡几时才好啊？今儿这到底还吃不吃得上啦？”这厢尚未说完，便又有客人催菜。掌柜的忙不迭的连声道歉，一路小跑的到后面厨下去催。

　　后厨现下也忙了个地覆天翻，杀鱼宰鸡的污水不知被哪个洒了一地，掌柜的一脚踩进来，顿时污了今早儿才刚上脚的藏青缎子面的新鞋。

　　气的掌柜的一叠声的叫小九，叫了半天却不见人应。旁边便不知有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小九去给后院的住店客人送饭食，好像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见到人了。

　　口里催着厨子们手头都快点，店掌柜心中边骂着这个不争气的侄儿边到后院去寻人。

　　东跨院数日前已被两位客人全部包下，对于店掌柜来讲，只要银子给足，他才不会管两个人如何能够住得了八间客房。这西京城中，原也不乏那愿用银子买清静的主儿。

　　迈步进院，竟天字一号客房外，小九争拎着个托盘正睁一目藐一目的向着里面偷瞧。

　　掌柜的好悬给这一幕气了个倒仰，刚要出口呵斥，又恐惊动了房内的客人，住了已张开一半的口，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

　　小九的左耳忽被揪住，刚要呼痛，转头看到叔父竖了一根指头在唇边，也就默了声，只呲牙咧嘴的跟着叔父出了东跨院。

　　“我叫你好生照应着厨房，你却给我跑到客房去偷看女客洗澡，若是被人家当家的瞧见，仔细打断了你的狗腿！”

　　“痛！痛！痛！叔父快放手！侄儿知道错了。”揉着被叔父揪红的耳朵，小九低声嘟囔：“哪有什么女客人，那位客官分明是男的。”

　　“咄！你当真出息的紧！现今竟连男人都不放过了？”

　　“叔父您老是没看到那位客官，当真神仙一样的人物……”

　　叔侄俩正低声说着，天字号房门打开，一袭白衫的水不争出来，反手关了房门。

　　待从叔侄二人身边经过时，店掌柜并小九二人不觉都看直了眼神，以至水不争的问话他们都不曾听得清楚。

　　“客官，您可是问去看新科武状元的比武赛场如何走？”掌柜的抢了小九的话，满面赔笑的代为指引。末了竟不管店内人手不足，干脆让小九将人雇顶小轿直接送过承天门横街的比武校场去。

　　那小九也生出了股子与在店内干活绝然不同的殷勤姿态，直一路护了轿子将人送到了比武擂台下。

　　比武场高搭擂台三丈三，古人造数始于一而极于九，故九有极、顶之说，是而擂台也取三三见九之意。

　　擂台三面俱有高台，东西两侧的看台是给来观看比武过程的文武朝臣们准备的，仍是按了文东武西出班上朝的规矩划分。然文官大多并无此好，是以东侧看台几乎空着，而西侧看台却着实坐了不少武官上将。最为高大抢眼的自然是坐北朝南的正中一座看台，明黄色的帐子衬着后壁，只居中安放有一把龙椅，显然是留给当今天子的位置。只是今日并非决出武状元之期，是以八岁小帝王并不需要看之前这些对他来说并无甚兴趣的打斗。

　　庶民百姓若想观瞧只能在赛场外看，幸而擂台较高，远远的亦可看到。有些身份的商贾士绅自是不肯贬了身价去跟百姓拥挤围观，大都出高价选了能望见擂台的酒肆茶楼包了雅座来看。

　　“客官，今儿这日头毒，小的给您在附近找间茶楼，您老移步到上面观瞧可好？”掀了轿帘，小九殷勤的询问。

　　“怕是都客满了吧？”水不争透过掀开的轿帘已看到人流如织，沸反盈天的叫好声灌了两耳。

　　小九直了身子四处打量了一番，擂台偏西有座生意极好茶楼，女店主原是太常寺内教坊的乐人，年纪渐大舞不动了便离了教坊嫁了个茶叶商人，开了这间茶楼。原是乐人出身的关系，很是喜欢吹拉弹唱这些，便买了些年轻女子教习歌舞，给客人表演解闷。久而久之也说不上是为喝茶而来还是为了听曲儿而来，反正是把个茶馆生意弄得如烈火烹油，风生水起。小九恰好在这里面有个相好的姑娘，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客官你稍等，小的这就去给您瞧瞧去。”

　　不待水不争说些什么，人已然跑的没了踪影。水不争从来不知，这天子脚下的客店服务竟能如此的贴心备至。

　　迈步下了轿子，水不争抬眼打量了周遭的环境，心却并没在这片繁华上多做在意。

　　自从几日前被男子带入京城，便丢给他一袋银两让他在店内等候，一连七日，竟不见他人影。说来也是奇怪，此时明明是离了他一走了之的好时机，却偏偏并不想要走了。今日实在闷极无事，才想出来转转。

　　不一时，小九已自气喘嘘嘘的跑了回来，刚巧那楼上有位客人订了个临街的雅间却没有来，他便托他相好的把雅间给留下了，这就忙来请水不争上楼。

　　小九引着水不争直上三楼：“最尽头那间便是。”

　　刚自转头退了半步请水不争上来，偏生右手边的雅间里一挑帘子出来两位年轻公子，正谈笑着下一场谁当胜出。

　　水不争与着一身青地云纹织锦箭袖的公子正迎面碰上，抬头瞧去，眼波相触，那公子手中的象牙骨折扇失手就掉落在了他的脚前。

　　小九何等眼尖，一眼就认出这两位都不是凡人。掉了扇子的这位正是当朝一品大员定国公的长孙李佑之，因爵位世袭，他祖父尚在，故而尚无封爵。后面一位则更加了不得了，乃是上届武状元，亦是先皇驾崩前钦点的辅国大将军，年纪不过三旬，便已是堂堂的正二品大员了。想来是李佑之没有职衔，不便进去比武场内观看，所以那崔梓行才陪了他在这茶楼观瞧比赛。

　　小九忙抢步上前躬身将扇子捡起，恭恭敬敬的还了回去。可那李佑之的眼光只落在了水不争脸上，全然忘了去接。

　　水不争并不识得二人，但见二人锦袍玉带气度华贵，料想也定非寻常的庶民百姓。向来厌恶那般垂涎眼色，水不争心下不快，拂袖与他二人擦肩而过。

　　李佑之却已自酥了身子，只把一双眼紧紧的黏在了水不争身上，直直将人送进了最尽头的雅间兀自收不回神来。

　　小九忙殷勤跟上水不争，挑起帘子将他让进雅间里面。

　　雅间极为敞亮，四壁挂着不辨真伪的名人山水，一架造型别致的博古架将雅间似乎分成了内外两间，上面摆了些奇石古董，看来倒也添有几分雅趣。博古架后垂了一色的珠帘，透过空隙望去，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女子抱了琵琶坐在了里面。

　　适才小九已经对他讲过，这间房原本是被定了的，正是这位姑娘帮忙留下，想来少不了要点她唱支小曲才能作罢。

　　小九该办的俱已办妥，深恐再拖延不归会被叔父责骂，就先辞了水不争回了客店。

　　撩起珠帘进了里面，那位抱着琵琶的女子忙站起身来行礼。

　　“捡拿手的随便唱一个吧。”水不争本无心听曲儿，径直走到窗下的桌边坐定，放眼看向对面的比武擂台，随性的说了一句。

　　那女子应了一声，也在后面靠角落的方凳上坐下。调试琴弦的功夫，偷眼打量了下眼前的客人，这一看可不打紧，登时脸色青白，手抖的竟把个琵琶摔在了地上。

　　水不争正瞧着窗外，听到声响诧异的回头一看，那女子已自摊在了凳子下面，面色惊恐，抖若筛糠。

　　见水不争转回头来，女子忙跪趴下来，口中不知道在念着些什么，兀自重重的磕起头来。

　　“你这是做什么？”水不争着实不解。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太过看不下眼，水不争走过去欲要将人扶起时，才听见清女子口里的话。

　　“有什么事起来慢慢讲。”想不到他都沦落到如斯境地了，竟还能威胁到旁人的性命？

　　女子哪里敢坐，任水不争如何劝说，只肯跪在地上。

　　别无他法，也只好由她。

　　女子这才说起，她叫杏儿，原是城北平康坊醉乡苑的官妓。水不争更加诧异，他几时与这种烟花女子有过往来？待听得杏儿将面具男子如何把他托付给老鸨子，又如何失了约期，以及老鸨子如何收了林质真的银票将他转手他人的经过合盘托出后，才恍然大悟！

　　自己昏迷之际竟然还在青楼住过许久……这些，辛泽俱不曾对他讲起过……

　　“虽是如此，你也不必跪我啊。”水不争仍是不解。

　　杏儿却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俏丽，满眼悲恐：“公子被林相公带走后不久，那位带着铸铁面具的大侠就回来寻您了。鸨儿娘交不出人，大侠便说道做到，将醉乡苑男女老少杀了个鸡犬不留。那日正巧城西柳员外家中有客，接我并一个姊妹同去陪客，多吃了几杯酒，回来的晚了，侥幸躲过一劫。归来时满醉乡苑俱是一片血海，只有一个龟公阿六尚有一口气在，对我们说了真相便咽了气，我姐妹二人不敢久留，就分别逃了……”

　　后来官府将这定了无头悬案以及杏儿如何逃来这家茶楼云云，水不争已都听不进去了。

　　唯有逆天，在水不争心中越发成了个解不开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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