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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沧海事——易水长恨(2)
细看着手心的纹路,萧焱垂眸答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声音格外的轻缓。
“北狄风俗野蛮,从不随军携带粮饷。中原的少女,一旦落入他们手中,除了平日里供军士泄欲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作为大军的食物。”
群臣闻言浑身一阵冰凉,鼻尖仿佛已嗅到了死亡时血腥腐烂的气息,胃里一阵阵的天翻地覆。
明明字字血腥,句句残忍,他却用一种极度漫不经心,极度和缓轻柔的语气,娓娓道来,仿佛是叙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
听在耳里,分外冰冷,分外无情。
“这就是所谓的双脚羊。”萧焱仰头闭目,微微沙哑的声线,还是泄露了他的心绪。
陡然,他的嗓音一沉一转,杀伐之意溢于声外,逼人的犀利中,满是悲愤阴郁的苍凉。
“史载越翎高祖南征,大军渡澴水之日,曾和左右言,有意‘投鞭断江’。但那些终究不过豪言,马鞭未弃,澴水亦不曾断绝。”
“而那一日,投入易水、活活溺死的少女,竟过万数!”
“前后不过短短一个时辰。”
“是以,易水都为之断流。”
殿中寂静无声,似有阴风盘旋。
但所有人都不怀疑话中的真实,因为他们知道,这必是陛下和丞相当日亲身经受过的。
上万,这是一个怎样的数字?上万名少女,这代表着多少百姓的家破人亡?
这还不包括之前已被作为粮食、尸骨无存的人。
萧焱说着侧过头去,看向握紧了拳头的贾淳谅,眸中亮光明灭,幽冷如魅:“萧某明白,贾大人是沙场滚打出来的人,但正因为如此,贾大人就更应该明白战争的残酷。”
“死在战场上的人,从来都只是少数。”
一字一句的说完,萧焱便不再看他,也不再出声。他知贾淳谅是上过战场的人,没有数年的刀光剑影,他亦不可能担的起兵部尚书的担子。
是以他敬他。
但若连这些都想不通,那也不过是个只知逞匹夫之勇的莽汉,不值一提。
贾淳谅鹰目闭起,浑身不住的颤抖,袖里的拳头松了紧,紧了松。
丞相的话语如刀,一字一句刻入他心里,沉而缓慢,带出一道道淋漓的鲜血。
他再刚强硬朗,也仍然是个凡人,有血有肉,知道欢喜,知道疼痛。
他出身南方,是没有经历过当年北地的荒烟百里。但如今即使只是听闻,也不禁为之色变。
他自问,做不出那样残酷荒诞的事情。
那是一种怎样惊心动魄的疼痛?他不知,但是他知道,这样的疼痛,却是每一个九死一生的北地人,灵魂里永远不会磨灭的伤痕,生死不忘。
丞相如此,昭帝亦然。
贾淳谅心里突然一片空空荡荡,陡生起一阵荒凉的疼,遽烈的盘旋上升,似是要冲破躯壳般,在体内横冲直撞。
他想纵啸长吟,给那些激烈的情绪,寻得一个宣泄的出口,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冥冥中,生生得咽住了他的喉咙。
他甚至连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都发不出。
但纵使能出声又怎么样?
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亦不知道该如何去说。
他想,他明白了丞相前番那一席话,为什么会如此的锋芒毕露。
因为伤,太深。
“人活一世,富贵也好,功业也好,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所求唯有心安二字而已。”
蓦然,昭帝的声音悠悠响起,打破了一殿沉寂,“用千万人命堆砌起来的江山,即使有一日得到了,朕也不见得是赢家,更不会欢喜,因为朕的良心难安。”
那声音旷远悲凉,漫漫传来,似是跨越了尘寰千年的轮回,竟沾染了些许悲悯的淡然,激的众人心头一颤。
萧焱脸色越发的苍白,深湛的眸子微微闭起,掩去满目晶莹,清癯瘦长的身子细微的颤抖。
那样深沉的痛,当年自觉已是伤到了极致。后来才知晓,那伤根本就从未愈合过,而是伴随着飞逝的时光,逐日溃烂了下去。
所以如今的他,只余满心的荒芜疲倦。欲说,却无话可说。
若非今日突然提起,只怕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愿意去回想那日那地的惨绝人寰,那是他这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靥。
人间炼狱。
殿中那人声音悠缓,他听在心头,不知为何,一时竟是悲喜莫名,有悲慨,有释然。
他突然想起曾经读过的一句诗。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那时,他还是七皇子的伴读,周围的人事,还是那样的安详。
那时,彼此还方年幼,读来只觉苍劲高远。毕竟无论他们再聪慧,也不过只是孩子,举目不过方寸。所知所闻的不过纸上所得,从未亲历人事的悲辛。
现下想来,倒是分外应景。
但,终是迟了一步。
别离只是一瞬的事情,但刻在心头的遗憾和伤却是永生。
他从不回眸,并非畏惧。
而是因为在他身后,沧海已然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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