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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土
霜月夜,无名门的木门被拍得震天响时,宋慎之刚检查完最后一个师弟晚课留下的符纸。
开门,是个须发花白的里长,长袍下摆沾满泥泞,身后跟着几个面色惨白的乡民。老人一见宋慎之,腿一软便跪倒在石阶上,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
“仙长!救救我们村子!”
烛火被风扑得摇曳,将堂内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慕凌披着外衣从内室走出,听完里长带着哭腔的讲述,眉头渐渐蹙起。
“尸诡?覆盖半村的诡场?”他声音沉静,“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这两日!”里长老泪纵横,“起初只是村西老刘家闹诡,后来……后来半个村子的人都像失了魂,见人就咬!出去的……一个都没回来!”
沈默抱着剑站在阴影里,忽然开口:“是‘傀儡尸术’。诡气侵染活人,三日不除,魂魄便永困躯壳。”
满堂寂静。
凌舟坐在最靠窗的位置,手里还拿着半块没吃完的馍。他慢慢将馍放下,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得去。”他只说了两个字。
慕凌看他一眼,点头:“都去。这次……是实战。”
子时三刻,众人赶到那个叫“白石坳”的村子。
还未进村,便闻见一股混杂着腐土与铁锈的腥气。村口老槐树上挂着几盏白灯笼,烛火在夜风里明明灭灭,照得树下一地暗红色的污迹。
慕凌抬手止住众人,指尖掐诀,一道淡金色的光幕自他袖中展开,如水波般向前推去。光幕触及村口石坊时,空气骤然扭曲——像一层透明的、黏稠的胶质,将整个村庄裹在其中。
“诡场已成。”慕凌收回手,光幕消散,“范围……确实有半村。”
他转身,看向身后七位弟子,目光一一扫过:“进去后,三人一组。慎之带小六、昭阳走东,沈默带杜若、沧浪走西。陈粟居中策应。”
最后看向凌舟:“哥哥与我,寻那恶诡本体。”
凌舟点头,从怀中取出三枚古钱,指尖一弹,铜钱飞入诡场,在半空悬停,呈三角之状缓缓旋转。
“以此为引,若遇险,捏碎此符。”他将七张叠成三角的护身符分给众人,“记住,你们的对手不是村民,是操控他们的诡气。”
说罢,率先踏入那片扭曲的空气。
诡场之内,景象诡谲。
月色被染成暗红,洒在歪斜的屋舍上。街巷里晃动着蹒跚的人影——是那些被侵染的村民。他们眼神空洞,嘴角淌着涎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有人扑来,被宋慎之一张定身符贴在额头,僵在原地;有人从屋顶跃下,被武昭阳的木剑挑开,摔在土墙上发出闷响。
但无人下杀手。
凌舟与慕凌一路向村西疾行。越往里走,腐气越重,地上开始出现暗红色的、黏腻的菌斑。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前时,慕凌停下脚步。
“在里面。”
庙门虚掩,门缝里渗出缕缕黑气。凌舟正要上前,慕凌却按住他手腕,摇摇头,指尖在空中虚画数笔——一道肉眼难辨的细密金网悄然张开,罩住整座庙宇。
“轰——!”
庙门炸开。
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扑出,却在触及金网的瞬间惨叫一声,被弹回庙内。那是个身形佝偻的尸诡,皮肤青黑,指甲如钩,眼眶里燃着两簇幽绿的火。
“找死!”尸诡嘶吼,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慕凌不语,双手结印,金网骤然收紧。尸诡在网中挣扎,黑气与金光碰撞,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可这尸诡凶悍异常,竟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黑血喷涌,硬生生在金网上蚀出一个破洞!
眼看它要脱出——
凌舟动了。
他没有用符,也没有结阵,只一步上前,右手并指如剑,点在尸诡眉心。
指尖触及皮肤的刹那,时间仿佛静止。
而后,一幕幕画面如倒流的河水,在众人眼前铺开——
最先看到的,是尸诡死前的最后一刻。
它——或者说,他——蜷缩在破庙角落,浑身是伤,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馍。他一边啃,一边咳,咳出的血染红了胸前破烂的衣衫。窗外风雨大作,他盯着漏雨的屋顶,眼神渐渐涣散。
“凭什么……你们都活着……”他喃喃,咽下最后一口气。
画面倒退。
青壮年时,他已是村中一霸。提着棍子挨家挨户“收租”,谁不给,便砸锅摔碗。有老人跪地求饶,他哈哈大笑,一脚踹开:“当年你们欺我时,怎么不想想今日!”
画面再倒退。
少年时,他瘦骨嶙峋,被一群半大孩子围在村口水塘边。石头、土块雨点般砸来,他抱着头,一声不吭,只死死瞪着那些人。有人骂:“灾星!克死爹娘还不够,还想害我们!”
他忽然暴起,像头小狼般扑过去,一口咬在那人手臂上,死也不松口。
画面继续倒退。
更小的时候,父母新丧。他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村里人匆匆走过,没人看他一眼。隔壁大婶端了碗剩饭放在门口,叹口气:“这孩子……可怜是可怜,可别沾上晦气。”
他盯着那碗饭,很久,才慢慢伸手去端。
画面最后,停在一个春日。
五岁的他牵着父亲的手,走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父亲笑着摘了朵蒲公英,吹一口气,白絮漫天飞舞。他咯咯地笑,伸手去抓。
阳光很好,风很暖。
回溯结束。
金网中的尸诡停止了挣扎,幽绿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它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少年般嘶哑的声音:
“……爹?”
只一瞬。
那点微光便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毒的怨恨。它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庙外围观的里长和几个侥幸未受侵染的村民,眼神如淬毒的刀:
“你们……都该陪我死!”
慕凌脸色一沉。
“执迷不悟。”他声音冰冷,双手印诀一变。金网骤然燃起纯白的火焰,那火焰不灼实物,只烧诡气。尸诡在火中发出凄厉的尖啸,黑气如沸水般翻涌,却逃不出这方寸之地。
凌舟看着,忽然轻声开口:“够了。”
慕凌手势一顿。
“它生前作恶,死后害人,确该诛灭。”凌舟看着火中渐渐消散的身影,“可这一村的人……当年若有一人肯真心待他,何至于此。”
火熄了。
尸诡彻底消散,只在原地留下一小撮焦黑的灰烬。
诡场开始崩塌。暗红色的月光褪去,露出原本清冷的夜色。那些被侵染的村民如大梦初醒,茫然四顾,而后接二连三软倒在地。
里长带着人连滚爬爬地冲进来,扶人的扶人,道谢的道谢,却始终不敢抬头看无名门众人一眼。
慕凌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走。”
凌舟却留了下来。
他走到那些昏迷的村民身边,蹲下身,指尖在他们眉心一一轻点。淡金色的光晕从指尖漾开,渗入皮肤——是在净化残留的诡气。
做完这些,他起身,看向里长。
“好自为之。”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便转身离开。
走出村口时,他忽然顿住脚步,抬头望向东北方的夜空。
那里,一缕比夜色更浓、更浊的黑气,正悄无声息地飘远,很快消失在群山轮廓之后。
这次的黑气……太明显了。
明显得像是故意让人看见。
凌舟眉头微蹙,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那枚旧铜钱,指尖触到边缘熟悉的划痕。
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悄动了。
回程的马车上,无人说话。
齐小六难得安静,武昭阳抱着剑发呆,李沧浪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连最闹腾的陈粟,也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今天贴了十七张符,指腹还留着朱砂的红印。
慕凌闭目养神,可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心绪。
凌舟坐在他对面,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
他想起尸诡最后那个眼神——那不只是恨,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控诉:既然你们从未给过我光,那便一起沉入黑暗吧。
而那股飘走的黑气……
他隐约觉得,那不只是普通的诡气残余。倒像是……某种标记,或者信号。
马车颠簸了一下,慕凌睁开眼,正对上凌舟的目光。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
可凌舟看见,慕凌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疲惫。
“阿凌。”凌舟忽然轻声唤道。
慕凌一怔——
“嗯?”
“……没事。”凌舟摇摇头,又看向窗外。
只是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恶,有时候并非天生。而斩恶的人……心里也会疼。
已是未时,马车朝着临州城的方向,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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