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萤酌
冷战的低气压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陆振洪广告的市场部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洛南依主导的新业务矩阵紧锣密鼓地筹备,她几乎把自己钉在了会议室和独立办公室里,除了必要的工作沟通,不再踏足开放办公区。她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锐利,像一把出鞘的冰刃,精准地切割着每一个待办事项,效率高得惊人,却也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另一边,黎炎炎则被困在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煎熬里。她按时上班,完成工作,却总觉得周遭的空气稀薄得让她喘不过气。那道仅仅几步之遥的灰色身影,此刻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结界。洛南依不再看她,不再与她有工作之外的任何交流,甚至连视线交汇都刻意避开。那句“我们只是工作关系,请你清醒一点”,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她困在原地,进退维谷。
解释的冲动在胸口横冲直撞,却找不到出口。她试过在微信上打字,写了又删,总觉得隔着屏幕的话语苍白无力。她甚至在下班时故意磨蹭,希望能“偶遇”落单的洛南依,但对方总是比她更晚离开,或者干脆从另一部电梯直接下到车库。
直到第三天下午,黎炎炎从唐雅那里得知,洛南依单独约了欧阳晴在楼下咖啡厅见面,谈新矩阵IP合作的事。
心脏猛地一紧。她几乎能预感到,以欧阳晴那没心没肺又护短的性子,见到洛南依,肯定会追问发生了什么。而洛南依……她会怎么回答?会说出那天冰冷的决裂吗?还是会用一种更疏离、更官方的态度,将她们之间的一切彻底归零?
恐慌攫住了她。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咖啡厅里,洛南依和欧阳晴相对而坐。**
洛南依已经恢复了惯常的、用于商务洽谈的冷静与专业。她将一份详细的计划书推到欧阳晴面前,条理清晰地阐述着短视频矩阵的构想、IP打造的方向,以及她认为欧阳晴身上具备的独特潜质——真实、鲜活、极具感染力的情绪表达。
“大致就是这样。”洛南依说完,端起面前的黑咖啡抿了一口,等待欧阳晴的提问或质疑。她做好了应对各种商业条款、合作细节甚至薪酬讨价还价的准备。
然而,欧阳晴只是快速翻了几页计划书,然后抬起头,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说:“没问题啊,我们一起做!”
洛南依怔住了。这和她预想的反应截然不同。“你……不问问具体的细节?比如时间投入、内容方向、分成比例,或者你个人的发展规划?”她试图引导。
欧阳晴歪了歪头,笑得明媚又坦率:“细节可以慢慢聊嘛。但我相信你呀。”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理所当然,“黎炎炎认定的人,错不了。”
“黎炎炎”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洛南依心底某个尚未结痂的角落。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放下咖啡杯,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欧阳,如果没有黎炎炎这层关系,单凭这个项目和我的介绍,你会答应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甚至超出了纯粹的商业范畴。欧阳晴愣了一下,随即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嗯?什么意思?你跟黎炎炎……闹别扭了?她惹你生气了?”说着,不等洛南依反应,她已经飞快地掏出手机,“我打电话问她!”
“别——”洛南依下意识地伸手想拦,但已经晚了。
电话接通得很快,欧阳晴开门见山,声音带着护犊子的急切:“喂,黎炎炎!你怎么欺负南依了?她现在可是我朋友了,你给我说清楚!”
洛南依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属于黎炎炎的声音,只觉得一阵无力。她最不想的就是将私人的情绪拉扯到第三人面前,尤其还是黎炎炎的发小。她垂下眼帘,盯着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体,指尖微微发凉。
电话那头的黎炎炎不知道说了什么,欧阳晴报了咖啡厅的地址,然后挂了电话,一副主持公道的架势:“南依你别走啊。你要走我就不答应合作了。有什么事,等黎炎炎来了当面说清楚!我倒要看看她怎么你了!”
洛南依张了张嘴,想说“没什么”,想说“不用了”,但看着欧阳晴那副“你别想蒙混过关”的认真表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在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下,已然不堪重负。
没过多久,咖啡厅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铃急促作响。黎炎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目光急切地扫视,瞬间锁定了她们这一桌。她快步走过来,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先是落在洛南依低垂的侧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探寻,然后才转向欧阳晴。
“欧阳,你瞎嚷嚷什么?”黎炎炎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却掩不住那丝喘息未平的慌乱。
“我瞎嚷嚷?”欧阳晴瞪大眼睛,“那你倒是说说,你怎么惹南依不高兴了?我看她情绪不对!”
气氛一时僵住。洛南依始终没有抬头,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那些冰冷的言辞、刻意的疏远,此刻在第三人直白的追问下,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又如此……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羞惭。那天晚上,她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在情绪失控下,她是否也伤害了对方?
沉默了几秒,洛南依终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黎炎炎。她的眼神不再有那天晚上的尖锐冰冷,却蒙着一层复杂的、难以解读的迷雾,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滞涩:“炎炎,那天晚上……我态度不好,说了些过分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黎炎炎翻涌的心湖。她没想到洛南依会先开口,还是以道歉的方式。一股酸涩又温热的情绪涌上来,她连忙摇头,语气急切:“不,是我不好!我约了你的时间,又临时改去见了别人,还没能立刻推开……让你误会了。”
欧阳晴看看洛南依,又看看黎炎炎,满脸狐疑:“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呢?到底怎么回事?什么约会?什么误会?”
黎炎炎和洛南依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黎炎炎看到洛南依眼中一闪而过的窘迫和“不想多说”的暗示。电光石火间,她心领神会,几乎是本能地,编造了一个听起来合情合理又无伤大雅的借口:“是上次……我跟南依约了下班后一起去看个艺术展,结果我临时被一个难缠的朋友叫走,耽搁了很久,害南依白等了。我事后态度还不好,拉不下脸道歉……就这么点事。”
她说得自然,甚至还配合地露出了一个“我知错了”的懊恼表情。洛南依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无奈的波动,仿佛在说:你倒是会编。
黎炎炎捕捉到了她这个细微的表情,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一松,甚至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眼神里透出一丝“小意思”的狡黠。
欧阳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们:“真的?就这?”她撇撇嘴,“不过黎炎炎,这确实是你干得出来的事儿!我可跟你说,跟我约会的人从来不敢迟到,不然我可不饶她!南依脾气也太好了吧!”
“欧阳!”黎炎炎赶紧打断她,耳根有些发热,偷偷瞥了洛南依一眼,“别胡说八道!你是你,南依是南依,能一样吗?”
欧阳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口无遮拦,吐了吐舌头:“哦哦,对,你们是你们,我是我。”她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转,忽然摸着下巴,露出一个促狭的笑,“诶,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俩这气氛,有点微妙啊?不太像普通同事闹别扭哦?”
“你能不能闭嘴!”黎炎炎简直想捂住她的嘴,脸上热度攀升,为了不让洛南依更尴尬,她赶紧转移话题,“好了好了,误会解释清楚了。你不是还有事吗?赶紧忙你的去!”
欧阳晴看了看手表,又看看明显想单独相处的两人,识趣地站起身:“行吧,我这个电灯泡就不在这儿碍眼了。南依,以后她再敢欺负你,随时找我,我教你收拾她!”她冲洛南依眨眨眼,抓起包包潇洒地走了。
咖啡桌前,只剩下她们两人。
方才为了应付欧阳晴而短暂升腾的、带着点默契的微妙气氛,随着第三人的离开,迅速冷却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晰却也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真实的裂痕横亘在那里,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艺术展失约”就能掩盖的。
洛南依拿起桌上的计划书,准备起身。“资料欧阳拿走了,我回去再细化一下……”
“南依。”黎炎炎轻声叫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孤注一掷的勇气,“晚上……一起看电影吧?上次欠你的。”
洛南依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清晰可闻。黎炎炎的心悬在半空,几乎能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
终于,洛南依几不可察地、极轻地点了下头,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嗯。”
那一瞬间,黎炎炎觉得周遭的空气都重新开始流动。
**电影院里的黑暗,像一层保护色,也像一种催化剂。**
她们并排坐着,中间隔着礼貌的扶手。屏幕上光影流动,剧情起伏,但黎炎炎的注意力几乎无法集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洛南依的存在,那缕淡淡的雪松气息,在密闭的空间里愈发清晰。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张在明暗光线中愈发显得轮廓优美的侧脸。
忽然,手臂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拧痛。洛南依没有转头,依旧盯着屏幕,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无奈:“你能不能安心看电影?”
黎炎炎心脏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包,却又有一种隐秘的欢喜。她凑近一些,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洛南依的耳廓,用气声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呀?”
洛南依的侧脸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她几不可察地偏了偏头,躲开那过于靠近的气息,小声嘀咕了一句:“强词夺理。”便不再理她,专注地看向屏幕,只是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绯色。
黎炎炎的勇气,在这片黑暗和方才那近乎撒娇般的小小互动中,悄悄滋长。她试探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扶手上滑落,轻轻覆上洛南依放在腿边的手背。
洛南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却没有立刻抽走。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屏幕上上演着悲欢离合,而她们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惊心动魄的试探。黎炎炎的手心有些汗湿,却固执地、轻柔地覆盖着那只微凉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对方光滑的手背,带着无尽的安抚和小心翼翼的祈求。
良久,洛南依紧绷的手指,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甚至,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
那一丝细微的回应,像电流般窜过黎炎炎的全身。她紧紧握住那只手,再也不想松开。一样的昏暗光线,一样的静谧空间,让她恍惚间回到了那个活动结束的夜晚,洛南依轻轻靠在她肩头的时刻。那时的心跳,与此刻如出一辙。
她忍不住转过头,望向洛南依。恰在此时,洛南依也微微侧过脸,看向她。
四目相对。
黑暗中,彼此的眸子却亮得惊人,映着银幕上流转的微光,清晰地倒映出对方的轮廓。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某种被强行压抑却又破土而生的情愫,在这无声的对视里悄然弥漫,浓烈得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点燃。
电影散场后,黎炎炎开车送洛南依回家。或许是方才影院里的暧昧气氛尚未散尽,又或许是黑夜给了人倾诉的勇气,黎炎炎变得有些话多。她讲起自己小时候的顽劣,讲起在国际学校那些特立独行的往事,讲起和欧阳晴、苏澈他们混迹于各种地下音乐现场和艺术沙龙的岁月。
“我爸差点没把我腿打断,”黎炎炎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侧脸在窗外路灯流转的光影里显得生动而明亮,“他觉得我简直不像个女孩子。”
洛南依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句,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侧脸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一次在幼儿园,”黎炎炎继续说着,语气带着点回忆的调侃,“我看见几个小男孩围着一个小姑娘,把她推倒在地,抢她的糖。那小姑娘就知道哭,也不知道还手。我冲上去就把那几个小子揍了一顿,虽然自己脸上也挂了彩,但觉得特别痛快。”她笑着摇头,“现在想想,可能从小我就有点……保护欲过剩?”
洛南依闻言,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黎炎炎线条利落的侧脸上,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忽然轻声问:“所以,喜欢你的女生……是不是一直很多?”
“咳——!”黎炎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呛到,猛地咳嗽起来,手下意识打了把方向盘,车身轻微晃动了一下。
洛南依被晃得身体一倾,下意识抓住了车顶扶手,蹙眉看她:“黎炎炎,你紧张什么?”
“没、没有啊!”黎炎炎连忙稳住车子,脸颊发热,声音都有些结巴,“你这个问题太突然了……哪有什么喜欢我的女生!”
洛南依静静地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转瞬即逝的弧度,没有再追问,只是转回了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好了,不逗你了。专心开车。”她顿了顿,说起工作,“对了,明天早点到公司,我们详细讨论一下矩阵人选。我之前看过你参与的一些音乐剧片段,觉得里面有几个表演者气质很特别,可能适合我们的项目。”
黎炎炎“嗯?”了一声,有些惊讶:“你看过我的音乐剧?”但随即想到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洛南依的认可。她点点头,“剧团里确实有几个很有灵气的朋友,风格多样。我可以把她们的资料整理给你。而且她们身边,应该也有不少有才华、适合镜头的人。”
洛南依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真的?那太好了。你晚上回去可以先整理一下,明天我们开会重点讨论。”
黎炎炎握着方向盘,心跳忽然快了几拍。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脱口而出:“要不……你去我家吧?”
话音刚落,车厢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黎炎炎立刻意识到这话的歧义,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慌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那些资料很多,视频、照片、作品集,都在我家里的电脑和硬盘里,还有一些可能适合项目的线下活动物料实物。我不知道怎么筛选最好,你亲自看看,可能更直观。如果觉得合适,明天我直接一起带去公司。你、你别多想……”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不敢看洛南依的表情。
洛南依转过头,看着黎炎炎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根和故作镇定的侧脸,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浅的、近乎温柔的笑意。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霓虹闪烁的街道。
就在黎炎炎以为被无声拒绝、心脏缓缓下沉时,洛南依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黎炎炎心湖,激起千层浪:
“可以啊。”
黎炎炎猛地转头看她,眼里是不敢置信的惊喜。
洛南依迎上她的目光,嘴角那抹笑意深了些许,重复道:“我说,可以。”
没有犹豫,黎炎炎在下个路口调转车头,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驶去。一路绿灯,畅行无阻,仿佛连命运都在为这一刻开道。
推开家门时,黎炎炎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紧张。她的公寓是工业 loft 风格,挑高开阔,但绝对称不上整齐——画架、乐器、散落的乐谱和书籍,充满了个人的生活痕迹和创作气息。
“有点乱,别介意。”黎炎炎侧身让洛南依进来,“你随便看看,我去开电脑整理资料。”
洛南依说了声“好”,便真的在公寓里缓缓走动,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好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地上随意摆放着完成或未完成的油画、水彩,墙边倚着电吉他和木吉他,角落立着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客厅没有电视,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墙错落有致的书架,塞满了各类书籍和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另一面墙上则挂满了电影海报和摄影作品。
她的目光,最终被客厅角落一幅尺幅不小的油画吸引。
画面上是南方小镇的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林间小路染成暖金色,零星洁白的夕颜花在暮色中悄然绽放,三两行人步履悠闲,天际线处,一弯月牙若隐若现。整幅画色调温柔宁静,笔触细腻,充满了一种静谧的诗意和人间烟火气。
画的下方,有一行清隽的手写小字:
「疏影暗香林间路,风雨息处燕影斜。」
洛南依的脚步顿住了。她怔怔地看着那幅画,看着那行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震动,猛地撞向她的心口。
这画面,这意境,这诗句里寄托的向往……如此熟悉。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是一次深夜加班后,只有她、黎炎炎和唐雅三人在公司附近的小酒吧闲聊。玩真心话大冒险时,她被问到“内心深处最向往的生活图景”。半是疲惫半是放松之下,她曾描述过一个画面:希望有一天,能生活在南方一个安静的小镇,有烟火气,有花香,有“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可以不必时时紧绷,能有一个值得依偎的人,过上平静却丰盈的生活。
当时只是随口一说,甚至带着点自我解嘲的意味。她自己都未必当真。
可现在,这幅画,这句诗,几乎完美复刻了她当时那个模糊的向往,甚至比她自己描述的更加具体、更加动人。
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画框边缘,声音有些发颤:“这画……是哪里的景色?这诗……是你题的吗?”
正在书房电脑前开机的黎炎炎闻声抬起头,看向那幅画,眼神柔和下来:“那个啊,是我根据一些采风照片和想象画的。诗是后来补上的。”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是一个……可以让人安心依偎生活的地方。”
洛南依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可以安心依偎生活的地方……这正是她当时说过的词。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她猝不及防,慌忙别过脸,借故道:“卫生间在哪里?我想用一下。”
黎炎炎指了指方向:“走廊尽头左边。”
洛南依几乎是用逃的速度走向卫生间。她需要一点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震撼和……恐慌。被人如此深刻、如此不动声色地记住并珍视着梦想的细节,这种感觉太陌生,也太具冲击力。她习惯了付出,习惯了讨好,习惯了用强悍的外壳包裹自己,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地、默默地捧在心上。
她拧开卫生间的门,想要用冷水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门内的景象,让她再次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干净明亮的卫生间里,一切物品摆放整齐。但最显眼的位置——洗脸台旁的架子上,整齐地挂着一套全新的、淡青色的浴巾和毛巾,旁边放着未拆封的同色系牙刷、漱口杯。一旁的收纳篮里,叠放着一套质地柔软的米白色丝绸睡衣。地上,摆着一双女士尺码的、样式简约舒适的棉质拖鞋。
甚至,在洗手台的一角,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白色百合,在灯光下散发着清雅的香气。
青色,是她偏爱的颜色。
百合,是她喜欢的花。
丝绸睡衣的质地,符合她对舒适度的要求。
就连拖鞋的款式,都简洁得恰到好处。
这一切,显然不是临时准备的。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等待着主人的到来。
洛南依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震动、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如此浓烈而隐秘的深情猝然击中的慌乱,交织成汹涌的浪潮,瞬间冲垮了她所有试图维持的镇定。眼眶里蓄积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而下。她狼狈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此刻的崩溃,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来:
“黎炎炎……你到底想干什么?”
黎炎炎在书房听到动静,心头一紧,慌忙跑过来,看到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的洛南依,以及卫生间里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为谁准备的物品时,整个人也愣住了。
她不是故意设计这一切。她只是……记得。记得洛南依随口提起的偏爱,记得她偶尔流露的疲惫和对“家”的渴望。于是,在某个独自回家的深夜,她鬼使神差地买回了那条青色的浴巾;在路过花店时,会下意识挑选百合;看到舒适的睡衣和拖鞋,会想象它们穿在洛南依身上的样子……一点一滴,不知不觉,竟将这个空间的一角,慢慢布置成了想象中的、洛南依可能会喜欢的样子。
她从未奢望洛南依真的会来,更没想过是在这样一个毫无准备的时刻,以这样一种直白到近乎残酷的方式,被对方撞见自己所有隐秘的心事。
“我……”黎炎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她小心地靠近,也蹲下身,与洛南依平视,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南依,你怎么了?”
洛南依没有抬头,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衣袖。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从未体验过这样被人细致入微地、不求回报地爱着的感觉。工作中那些奋不顾身、那些周全妥帖,都是她的盔甲和伪装。而此刻,这猝不及防的、静默却震耳欲聋的“好”,像一枚精准的子弹,击穿了她所有坚硬的防备,直抵内心最柔软也最荒芜的角落。
过了好一会儿,洛南依才深吸几口气,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站起身,走到洗脸台前,用冷水拍了拍脸颊。镜中的自己眼眶微红,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迷茫。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走出卫生间。
黎炎炎还蹲在门口,仰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担忧。
洛南依避开她的目光,走向客厅的落地窗边,背对着黎炎炎,望着窗外浩瀚的夜景,沉默了许久。夜风吹进来,拂动她的发丝。
忽然,她轻声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黎炎炎,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黎炎炎怔了怔,随即点头:“好。你想听什么?”
洛南依望着窗外遥远的灯火,缓缓说出一个名字:“《Moon River》。”
黎炎炎走到墙边,取下那把木吉他,在窗边的地毯上坐下,调整了一下姿势。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清辉。
她低下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琴弦。前奏温柔流淌,像夜色本身。
她开口,声音比平时唱歌时更低哑一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月亮河,宽不过一里)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终有一天我会优雅地渡过你)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哦,织梦者,你让人心碎)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无论你去向何方,我将追随着你)
她的歌声在黑胶质感的烟嗓中,注入了一种月光般的清澈和执着。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都像在诉说着无法宣之于口的誓言和追随。她唱得很慢,很专注,目光始终低垂,仿佛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了这旋律里。
洛南依依然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但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紧绷的脊背线条变得柔和。月光勾勒出她纤细优美的剪影,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和衣角,那一刻的她,美得像一个易碎的梦境,一个黎炎炎渴望触碰却又不敢惊扰的幻影。
唱到那句“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 your way”时,黎炎炎的喉咙几不可察地哽咽了一下,但她强行稳住了气息,将整首歌唱完。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夜风里,客厅陷入一片温柔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城市夜声。
良久,洛南依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她的半边脸颊,她的眼眶似乎还有些湿润,但眼神却清亮得像倒映着月光的深潭。她看着抱着吉他、坐在地毯上微微仰头看她的黎炎炎,嘴角轻轻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好喜欢。”
黎炎炎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她看着洛南依月光下的笑脸,那笑容里没有伪装,没有防备,只有纯粹的、被音乐打动的柔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着重复,声音同样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笃定:
“我也好喜欢。”
谁都没有在“喜欢”后面加上任何宾语。是喜欢这首歌?喜欢此刻的气氛?还是喜欢……眼前这个人?答案模糊不清,又仿佛心照不宣。
空气再次变得粘稠而暧昧,某种一触即发的张力在沉默中滋长。
然后,洛南依做了一个让黎炎炎彻底屏住呼吸的动作。
她朝着黎炎炎,轻轻张开了双臂。不是热情的拥抱邀请,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带着些许迟疑和试探的敞开。
黎炎炎愣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她看着月光下洛南依那张美丽却带着脆弱感的脸,看着她微微张开的、仿佛等待接纳的双臂,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冲击着她。她迟疑了几秒,然后,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放下吉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她渴望已久的怀抱。
她伸出双臂,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环住了洛南依纤细的腰身,将她整个拥入怀中。洛南依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甚至微微向前倾,将自己的额头,轻轻抵在了黎炎炎的颈窝。
她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月光流淌的落地窗前,紧紧相拥。没有言语,只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和肌肤相贴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黎炎炎能闻到洛南依发间淡淡的香气,混合着泪水微咸的气息。她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感受这个拥抱,仿佛想将这一刻永远镌刻在灵魂里。
不知过了多久,黎炎炎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抚上洛南依的脸颊。她的指尖微凉,带着小心翼翼的珍惜,仿佛在触碰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她微微低下头,想要靠近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润的唇。
就在她的气息即将拂上对方脸颊时,洛南依却像是受惊般,猛地偏开了头,避开了那个即将落下的吻。
黎炎炎的动作僵住了,心头掠过一丝刺痛和失落。
然而,洛南依并没有推开她,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呼吸有些急促。黎炎炎听到她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羞怯:“我……我快呼吸不了了……”
黎炎炎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她没有强迫,只是收紧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稳,然后微微偏头,凑近洛南依泛红的耳廓,用气声,带着无限宠溺和妥协,轻声说:
“好,不亲。让我……听听你的呼吸就好。”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耳廓,洛南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黎炎炎。两人的脸距离极近,鼻尖几乎相触,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感受到彼此温热而紊乱的呼吸。
视线纠缠,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暧昧和情动。洛南依看着黎炎炎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渴望与克制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那股陌生的、汹涌的悸动几乎要冲破所有理智的堤防。
就在黎炎炎以为或许会有转机时,洛南依却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偏开头,同时轻轻推开了她。
“太晚了,”洛南依转过身,声音有些急促不稳,“资料……明天再说吧。我该回去了。”
黎炎炎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却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她脱口而出:“我家有客房!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而且这里离公司近,明天早上不堵车。”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这借口拙劣得可笑,脸颊发烫。
洛南依的脚步顿住了。她背对着黎炎炎,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呼吸。过了几秒,她缓缓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神却已恢复了部分清明,甚至染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笑意:
“你把电脑拿过来吧。我们快速过一下资料。然后,”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妙,“明天去公司再好好讨论。”
这几乎算是变相的答应了!黎炎炎心头狂喜,立刻应声:“好!”
她飞快地拿来笔记本电脑,在洛南依身边坐下。如她所料,那些她参与或制作的音乐剧视频、演出花絮、合作者资料,很快吸引了洛南依的专业注意力。她沉浸其中,不时暂停、询问细节,完全忘记了时间。
黎炎炎悄悄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早已滑过午夜。她按捺住心中的窃喜,状似随意地开口:“哇,都这么晚了。”
洛南依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依旧粘在屏幕上。
黎炎炎强忍着笑意,站起身:“那……我去把客房收拾一下。你看完这段就先休息吧,明天再看。”
她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洛南依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掌控感的声音,轻轻飘进她耳朵:
“你睡客房。”
黎炎炎脚步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啊?”了一声。
洛南依终于从屏幕上抬起眼,看向她,那双深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电脑屏幕的光,还有一丝黎炎炎从未见过的、带着点狡黠和强势的亮光。她唇角微勾,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
“我睡你屋。你,睡客房。”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