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与卿同

作者:轻雾如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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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臣


      大高玄殿的偏殿内,药味经久不散。谢岑倚在垫高的枕褥上,身上盖着厚被,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刚醒时清明了许多。胸前的烙伤结了深褐色的痂,十指也裹着厚厚的纱布,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腰肋间未愈的钝痛。但至少,命是暂时保住了。

      殿外有太监轮流值守。每日除了太医定时前来换药诊脉,送饭食汤水的太监低眉顺眼,一言不发,便只有姑姑谢蕴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然而话也不能多说,殿角阴影里,总像立着无形的耳朵。

      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朝堂上的风波并未因一场雪、一次失败的朝贺,乃至皇帝的罢朝斋戒而真正平息。暗流非但没有止歇,反而在表面的僵持下,涌动得愈发湍急诡谲。

      要求严惩谢氏、追究北伐败责的声浪并未消退,反而因皇帝的强硬反弹和包庇谢岑,激起了更多隐秘的串联与议论。边关军报虽无新的重大失利,但紫荆关一线压力未减,朝廷应对乏力,粮饷筹措艰难,怨气在军中滋生。而皇帝似乎真的被孤立了,能倚仗的,除了直属的锦衣卫和部分禁军,在庞大的文官体系面前,显得势单力薄。

      正月十五的月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厚厚桑皮纸,堪堪映亮床榻边一角。

      喉头一阵干痒,他压抑着低咳了两声,立刻牵扯得胸前背后一阵剧痛,眼前发黑。

      “岑儿?”趴在床边浅眠的谢蕴立刻惊醒,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担忧,“可是疼得厉害?要喝水么?”

      谢岑摇摇头,用目光示意无妨。他的嗓子依旧沙哑:“姑姑,什么时辰了?”

      “怕是亥时末了。”谢蕴望了望窗外月色,替他掖了掖被角,“宫里夜宴怕是刚散不久。你再睡会儿,离天亮还早。”

      谢岑没再说话,重新闭上眼。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偏殿外提刑太监值守的廊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脚步声。紧接着,是压低了的、简短的交涉声,守门的提刑太监似乎只犹豫了一瞬,便恭敬地退开了。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没有灯火先行,一道高大的身影几乎是融着门外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随即反手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谢岑的心脏,刹那,似乎停止了跳动。他无需看清来人的脸。

      昭武帝竟在元宵夜宴之后,亲自来到了这囚禁他的地方!没有仪仗,没有通传,甚至可能连刘荣都没带在身边。

      谢蕴也惊得僵住了,一时不知是该立刻跪拜,还是该先遮挡一下形容狼狈的侄儿。

      昭武帝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他的目光在进门后,便直接落在了床榻上的谢岑身上。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他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面色苍白,瘦脱了形,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骤然看到自己时,迸发出的震惊、戒备、茫然交织的复杂光芒,亮得惊人。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缓步走近,在离床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能坐起来么?”昭武帝开口,声音不高,平静无波。

      谢岑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咬紧牙关,用尚能活动的右臂勉强撑住身体,左臂和腰腹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上瞬间沁出冷汗。谢蕴想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他不能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太像一滩烂泥。

      他用尽力气,一点一点,将自己从被褥中挪起,靠在身后谢蕴匆忙垫起的枕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积蓄起的一点体力,□□,单薄的亵衣被冷汗浸湿,贴在身上。

      但他终究是坐起来了,背脊甚至试图挺直,尽管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

      昭武帝静静看着,眼里看不出是赞许还是漠然。

      “看来,阎王还不肯收你。”昭武帝淡淡道。

      谢岑喘息稍定,抬起头,迎着皇帝的目光。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狼狈,他开口,:“罪臣有伤在身,不便行礼,望皇上恕罪。”

      “谢岑,昭武七年进士,二甲第七名。”昭武帝忽然说起似乎不相干的事,“朕记得你那篇策论,写的是边患与民力。你说,欲靖边尘,先固根本;根本在民,民安则国泰。观点不算新颖,但数据详实,对河工、漕运、屯田的利弊剖析颇见功底。当时阅卷的几位阁老,对你评价不错。”

      谢岑怔住。他没想到昭武帝会记得这些,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提起。他心中警惕更甚,沉默着。

      “你父亲谢元,出身贫寒,从边军小校做起,一刀一枪挣到昌平侯的位置。他用兵稳扎稳打,爱惜士卒,在军中素有威望。”昭武帝继续道,语气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史实,“北伐之议初起,朝中反对者众。是你父亲,在御前慷慨陈词,说北昭日骄,窥我中原久矣,今若不战,十年后恐无战之力。这话,说进了朕的心里。”

      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

      “所以,朕力排众议,点了你父亲为西路军统帅,予他五万精锐,寄予厚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可结果呢?三路大军十五万北伐,你父亲五万西路军全军覆没,让北伐大军进退失据,在北昭过的铁骑下,中,东两路大军也溃败,又让朕失去了两万好儿郎。朝野哗然,皆曰谢元通敌卖国,罪该万死。连你,他的独子,也成了人人喊杀的国贼之后,和条狗一样。”

      谢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伤口被牵扯,痛得他闷哼一声,却死死咬住牙关,眼中血丝弥漫:“我父亲绝不会......”

      “朕知道。”昭武帝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谢岑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昭武帝。他知道?他凭什么知道?如果知道,为何还要让冯止那样拷打自己?为何还要迫自己祈雪?为何至今不给父亲一个明白?

      昭武帝读懂了谢岑眼中的震惊与质疑。他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这个虚弱不堪、却兀自挺直脊梁的年轻人。

      “朕知道谢元是冤枉的。因为谢元收到的密信是朕写给他的。开战前,朕就怕有人会阻挠北伐,所以事前给了谢元密奏之权。”昭武帝的声调转冷,“七月十八,谢元在卫州城外大败敌军后,敌军坚守不出,谢元便修书密奏于我。”

      说完昭武帝从袖口拿出一叠纸递给了谢蕴。谢蕴双手接过,在谢岑耳边读道:

      “虏人巢穴,尽聚卫州,天时人事,强弱已见,时不再来,机不可失,臣日夜料之熟矣,唯陛下图之。”

      “报杨定方刘永,共同相度,如有机会可乘,即约期并进,惟贵神速,恐彼,已为遁计。”

      “第一封是谢元密奏给朕的,第二封封是朕的回执。谢元为何在断粮的情况下,还坚持了两日,大抵是朕希望速战速决,一举将北昭的精锐全歼。但朕知道没用。满朝文武认为他通敌,天下百姓相信他通敌,北昭人或许也希望他通敌。朕需要证据,铁证,能把所有疑点串起来,能把藏在暗处的人揪出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证据!”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锁住谢岑:“冯止查了,用他的法子,可什么也没查到。有些事,北镇抚司的刑具撬不开,锦衣卫的耳目探不到。因为对手不是普通的蠹虫,他们藏在冠冕堂皇的奏疏之后,躲在义正辞严的口号之下,编织了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谢元,还有你,不过是这张网最先要绞杀的目标,用来震慑朕,用来掩盖真正的败因,或许还有其他更深的图谋。”

      “皇上需要罪臣做什么?”谢岑哑声问,他意识到,皇帝深夜孤身前来,绝不仅仅是为了告诉他“我知道你父亲冤枉”。

      “北伐败了,败得蹊跷,败得憋屈。朝堂上,衮衮诸公,有的想趁机揽权,有的想明哲保身,有的或许就是那场败仗的推手。朕身边,看似拥簇无数,可真正能信、能用、敢用的人,不多。锦衣卫盘根错节,北镇抚司更是深潭。这些人,朕现在都信不过。朕需要一双眼睛,一双手,一颗被逼到绝境、除了复仇和真相别无他念的心,替朕钻进那潭污水里,把底下的东西,给朕捞上来。”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到谢岑身上,这一次,那目光里少了些帝王的审视。

      “谢岑,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天下皆知。你的父亲被指为国贼,你谢家声名扫地,你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满身伤残,前途尽毁。”昭武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在所有人眼里,你已是一枚死棋,一块可以用来交易,也可以随时丢弃的砝码,甚至是一具迟早要埋掉的尸体。”

      这些话像冰冷的刀子,剐在谢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但他抿紧苍白的嘴唇,一声不吭,只是那双眼睛,愈发亮了起来。

      “但也正因为如此,”昭武帝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你才有可能,成为一把刀。”

      “一把被所有人忽略、轻视,甚至认为已经锈蚀报废的刀。”皇帝走近,俯视着他,“一把因仇恨而锋利,因无路可退而决绝,因除了朕这里再无立足之地而只能绝对忠诚的刀。”

      “朕给你一个机会。”昭武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千钧之力,“朕给你一个,亲手去挖出真相,揪出元凶,为你父亲正名,也为那七万将士讨个公道的机会。”皇帝的眼中燃起两簇幽暗的火,“同时,也是为朕,撬开这铁板一块的朝局,斩断那些伸得太长的手的机会。”

      殿内死寂。

      谢岑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股从冰冷绝望深处陡然窜起的滚烫的激流。真相!公道!正名!这些他日夜煎熬、梦寐以求的东西。

      “陛下想要罪臣如何做?”

      “养好你的伤,要做什么到时候自会通知你。”昭武帝直起身,恢复了帝王的疏离。

      谢岑深吸一口气,牵扯得五脏六腑都疼,但他说得清晰,“我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内阁次辅张阁老是我的老师,他跟我说,身为臣子,必须对国君忠心,我大宁朝以孝治天下。如今朝野积弊已久,君父有忧,为君父分忧本就是做臣子的本分。”

      谢岑试图挪动身体,想要下床叩拜,却被剧痛阻止。

      “罪臣谢岑,”他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中榨出,“愿为陛下手中之刀,臣生为大宁人,死为大宁鬼。”

      昭武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他不再多言,转身,衣袍拂过地面,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殿门。

      门开了,又关上。

      谢岑脱力般瘫软下去,被谢蕴慌忙扶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淤血和郁气都咳出来。

      谢岑止住咳,喘息着。

      “姑姑,”他声音低微,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们有路了。”

      远处的宫苑深处,元宵的灯火次第熄灭,最后的喧嚣沉入夜色,皇城重归寂静。

      长夜未央,而博弈,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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