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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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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迟到的对不起
「唉,怎么一到关键时刻舌头就打结呢……」
李星光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缩在电车角落里,像一只在冬天被冻蔫了的青菜。
明明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
真到了面试室,面试官一边翻着简历,一边用飞快的语速问:
「那你之前接客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クレーム?你是怎么対応的?」
クレーム。
这个单词她听过,知道是“客诉、投诉”的意思。
可是面试官后半句咕噜咕噜地往外倒,还夹了一个她完全没听懂的专业词。
「诶?」她脑子里“咔”地一下,空白了一秒。
平时在便利店、药妆店逛,她听不懂的时候,只要笑笑说一句「すみません、もう一度…」(不好意思。能再说一遍吗…)就有人放慢。
可是现在、在这种“我来拜托你给我工作”的场合,她的舌头像突然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那句“没听懂,可以再说一次吗”,死活说不出口。
于是她硬着头皮,抓住残存的几个词,胡乱拼出一句:
「遇到客人的时候,我、我会一直笑着道歉……然后,努力让他们满意。」
对面愣了半秒,勉强笑了一下:「是是,笑容很重要啦。」
然后迅速跳到了下一个话题。
出了大楼,李星光才反应过来——
对方问的是“你具体是怎么处理投诉的”,
她答的是“我会笑着道歉”。
「啊——」
她扶着自动门边的栏杆,小声哀嚎一声,「我刚才在说什么鬼话啊……」
离开的时候,她对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看了一眼。
「啊——真是的。」
她用围巾裹了裹脸,「是不是该回国种地去了。」
电车晃晃悠悠,座位几乎坐满。她抓着吊环,晃啊晃,晃出一种要被日常生活摇晕的感觉。
手机震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
祐也:
便当,超好吃。
后面还很认真地加了一个句号。
李星光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一点点。
「这小鬼……」
她忍不住笑出声,又飞快收回去,怕被旁边的人当成奇怪的人。
她把手机握在手心里,想了想,回了一条:
星光:
那是当然!好吃是我唯一的优点
犹豫了一秒,又补了一句:
星光:
今天有认真上课吗?(盯—
发出去之后,她把手机扣在胸前,靠在车门上,脑子一时从「面试灾难现场」里暂时抽离出来一点点。
——
同一时间,中午,某个高中教室。
课间铃声刚响,教室里椅子拖地声、课本合上的声音此起彼伏。
後藤祐也把桌洞里那只便当盒小心地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盒盖一打开,轻轻一声“啪”。
炒蛋有点偏金黄,香肠被切了几刀,努力装成章鱼的样子却只成功了一半;冷冻鸡块被认真地煎过,边缘有点焦;角落里挤着几片绿得很努力的生菜叶。
摆盘谈不上好看,但颜色还算丰富。
——比起便利店的常规便当,这是完全不同的画风。
前排的两个男生下意识回头,视线落在那一盒明显「出自某人之手」的便当上。
有人刚想开口:「诶,後——」
祐也眉毛一挑,眼神淡淡扫过去。
那人立刻把后半句吞回去,假装自己只是转身拿东西。
教室里的几道好奇视线像猫爪一样挠了挠空气,又悄悄收回去。
没人敢真的上来问「这是谁做的」,
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知道——这跟他平时那种「买个饭团就解决」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祐也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块炒蛋。
入口,味道有点普通。盐下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一点点淡。
但是——是热的。
不是微波炉那种从里到外都一股怪温度的热,而是刚出锅不久,盖起来带到学校的那种温热,还带着一点油香。
他咬了一口,突然想起早上她抱着便当站在他家门口,一脸得意地说「上学纪念便当」的样子。
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翘了一点点,他只好把头低得更低。
……好吃吗?
——好吃。
他在心里替她问、替自己答了一遍。
手机震了一下。
他用手背挡着屏幕,低头看消息——
星光:
那是当然!好吃是我唯一的优点??
祐也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哪里只有「唯一」啊。
他用筷子敲了敲便当边缘,一手打字:
祐也:
我有认真吃。
你也要认真面试。
发出去之后,他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字,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像少了点什么。
指尖停在键盘上,犹豫了一下,又打了一行:
祐也:
还有,之前那件事……
光标在后面一闪一闪。
「那件事」是哪件,他不用说,她也一定懂。
楼道里的争吵、老师办公室里尖锐的质问、妈妈在学校面前站在旁观者一边的冷漠,还有——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能把自己缩得更小的窝囊。
迟到太久的那句“对不起”,卡在喉咙里多年,连带着“谢谢你那天出头”的话一起结成一个很硬的结。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删掉了。
——对不起这种话,
不该在软件的对话框里说。
那句话,应该当面说。
他重新打了一行比较安全的话:
祐也:
晚上,能一起吃饭吗?
我下班之后去你那边。
看了一秒,觉得到底还是像在邀功,又赶紧补充:
祐也:
庆祝你去面试
发出去之后,他才继续低头吃便当。
炒蛋、香肠、鸡块,吃到最后一点的时候,他突然有些舍不得。
我是不是……
该帮她说一句,今天的面试也一定没问题。
手机屏幕灭了,他却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就算不顺利,也没关系。
我会在这里。
——
下午,电车上。
李星光在车厢里看着手机,看到那句「晚上能一起吃饭吗」,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星光:
可以!你有想吃的吗?
(我这边呢,能做的只有:火锅、火锅、还有火锅^_^)
发出去以后,她把手机塞回口袋,抬头看向车厢里。
这是一趟从景点方向开往市区的电车。
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旅行团集中出游的日子,车厢里有不少拉着行李箱、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一听口音就是中国游客。
有年轻情侣边看着手机导航边小声讨论路线,
有中年大叔大妈拿着刚买的药妆和电饭煲,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
那画面让她莫名有一点亲切——
李星光本来是有点放松的——
啊,都是自己人。
结果旁边传来一句不大不小的话:
「最近真是走到哪都是中国人啊…。」
「真的是哪里都能看见……」
又是中国人啊。
说话的人声音不算大,但语气里那种“有点烦、有点嫌”的感觉,像冷风一样从她耳朵灌进去。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边。
没有行李箱,没有大包小裹,就一个普通的手提包。
他们说的是‘游客’。
可那种眼神,压根不会在意你是来玩,还是来生活的。
她突然有点想笑。
离婚、旧公寓、签证倒计时,她居然还在为这种小目光刺痛。
「真是的,玻璃心。」
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把围巾往上提了提,仿佛这样就能挡掉那句“また中国人か”。(又是中国人啊)
——「最近外国人真多啊。」
——「啊,对不起,我日语说太快了,你大概听不懂吧?」
明明只是随口几句,
却像把她整个人,从「这里的一份子」,推回「你们是外面的人」的那一边去。
她突然有点想笑,又笑不出来。
电车在某一站停下,车门打开,冷风灌进来一阵。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往上拉了拉。
我干嘛要这么玻璃心。
人家说两句又不会少一块肉。
但是……
心口还是像被什么轻轻划了一道。
原来“异乡人”这三个字,不是在入境时盖下的章,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人用眼神贴上的标签。
——
回到公寓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
李星光脱掉鞋,一头栽进被炉里,把脸埋在靠垫上,大喊了一声:
「啊——不想做人了。」
声音被被炉和棉被吞掉,只剩一点闷闷的回音。
她抽出手,
朋友圈里最新一条,是妈妈发的。
照片有点糊,是别人帮忙随手拍的。
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里面还套着一条已经有些旧的护腰带,外面罩着蓝色围裙,站在摊位后面,手里正给客人装菜。
背后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白菜、土豆和胡萝卜。
配文只简单写着:
【今天也好好干活,加油!】
评论区里:
【姐,注意身体啊】
【阿姨太拼了】
李星光盯着那条“加油”看了很久。
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天天这么站着。
小时候,是妈妈牵着她的手在早市里挤来挤去;
现在,是她一个人在东京电车上,被一句“又是中国人”扎得心口发紧。
我要是现在灰头土脸地回去,妈表面上肯定说“回来就好”,
心里多半会觉得——我是不是在外面吃了很大的苦,才被迫认输。
她把手机扣在胸口,长长叹了一口气。
「行了,李星光。」
她对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小声说,「你不能比妈妈先倒下。」
她翻开聊天界面,点开祐也的对话框。
星光:
今天面试一般般,估计没戏了。
但是!我决定了,明年一定要把N1啃下来。
不然老是被说“日语不错啊,对外国人来说”,听着别扭。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比较轻松的:
星光:
所以,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今天晚上——
吃点好的。
你准备好了吗,高中生?
发出去之后,她站起来,走向厨房,开始翻冰箱。
「看看今天能用什么凑一顿像样的晚饭……」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冷冻室掏出一点肉片和冻豆腐。
——再难过也要吃饱。
这是我妈教我的第一条人生经验。
——
晚上,便利店打烊前的街道,霓虹灯刚亮起来。
李星光站在便利店不远处,抱着手取暖。
她本来想直接在家做饭,让祐也下班后来,
结果对方回了一条:「我下班出来你在外面等我,我想吃你说的‘吃点好的’。」
……明显是在胡说八道,但她还是出来了。
「这小鬼还会玩文字游戏。」
她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到时候不给他多塞两块肉简直对不起他。」
她正想着,余光里突然晃过几个人影。
几个穿着夸张西装、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男人站在街边,手里拿着印着自家店名的小卡片,对路过的女孩子搭话。
典型的牛郎店拉客现场。
她正想别开视线,忽然有一个人走得近了一点,眼睛眯起打量她。
「咦,这不是——」
对方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点恶意和轻佻。
「爱出风头的中国人。」
李星光心里一紧,背部自动绷直。
她认识这个声音。
是当年那所中学门口,围在祐也身边的坏学生之一。
那张脸在她记忆里是穿着制服、叼着口香糖的模样,现在换上了流行的西装和发蜡,看起来更油了一点。
「哟,还在日本啊。」
他用日语拖长尾音,「我还以为你早就回国了呢」
李星光握紧了手心里的塑料袋。
她没回话,只是抿紧嘴唇,准备绕开他。
对方又往前跨了一步,挡在她前面,笑得更不怀好意:
「不用怕嘛,我这边可是很欢迎中国客人的。」
他故意加重“中国”两个字,「要不要来我们店看看?待遇不错哦。」
身后传来几个同伙起哄的笑。
那笑声不大,却让空气里多了一层恶心的湿意。
李星光喉咙有点发紧。
她当然听得懂他暗里在说什么。
“中国女人”“来夜场工作”,那些刻板印象像浮在空气里的灰尘,平时看不见,这会儿突然一股脑往她脸上扑。
她努力让自己装作不在意,脚步却忍不住慢了半拍。
就在他准备再靠近一点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她身后伸来,稳稳捂在了她的耳朵上。
温热的掌心遮住了声音,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很多。
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肩膀,挡在她和那帮人之间。
熟悉的洗衣粉味和便利店的油烟味混在一起,
还有一点淡淡的发蜡味。
「别碰她。」
祐也站在她前面,声音不高,却冷得很清楚。
牛郎男愣了一下,眯起眼睛打量他:「你谁啊?」
「关你什么事。」
祐也淡淡回了一句。
他表情绷得很紧,眼神里有一种压着火的冷静。
「哦~原来是当初的那个小鬼啊…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对方不悦地咂了咂舌,「以前在学校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祐也往前一步,彻底把李星光整个挡在身后。
「以前你在学校做的事,老师知道一半,家长知道一点。」
他抬起眼睛,直直看向对方,「我全都记得。」
「有本事你去跟老师说,你当年怎么对同学。」
那人一噎,脸色变了变。
牛郎这行最不喜欢被人提“以前的学校事”。
他冷笑两声:「啧,小鬼翅膀硬了啊。算了算了,今天心情好,就当没看见你们。」
他说完,甩甩头发,转身朝同伴走去,嘴里还嘟囔:
「两个垃圾,配一配刚好。」
祐也握拳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有点发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捂在李星光耳朵上的手,小声说:「走吧。」
「……嗯。」
她像刚从水里被拉出来一样,反应慢半拍。
两个人并肩走了好一阵,谁都没说话。
直到走到一条相对安静的小路口,路灯的光圈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李星光才慢慢开口:
「刚才……谢谢你。」
「我只是——」
祐也偏过头,「不想再看到那种画面一次。」
「哪种?」
她明知故问。
「你一个人被人围着说那些话。」
他握紧了肩上的书包带,「然后我在旁边什么都不说。」
那天的记忆一下子从缝隙里涌出来。
楼道里几个男生围着他,推搡、嘲笑;
她气冲冲冲进来,护在他前面,说了很多不太标准却很用力的日语;
后来学校通知她和未婚夫来谈话,
而他,只是站在门外,缩着肩膀,连一句「不是她的错」都没说出来。
那天之后,她搬走了。
消失在那间旧公寓的走廊里。
他在那个空掉的门牌前站了很久,
想说的“对不起”和“谢谢你”,那时候全都没说出口。
「星光姐。」
他停下脚步,叫了她一声。
「嗯?」
她回头看他。
祐也低着头,指尖抠了抠书包带,一字一顿地说:
「以前……在学校那件事。」
「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对不起。」
「也……谢谢你。」
声音不大,却在冷风里一字一句地砸下来。
李星光愣住了。
她没想到,这孩子竟然会在这种时候,把那句埋了多年的话说出来。
胸口像被什么轻轻推了一下,酸酸的,又暖暖的。
「你那时候还只是个初中生。」
她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发抖,「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不能看着你被欺负。」
「结果我还害你更难做自己。」
「没有。」
祐也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根本不会知道,还有人会为了我那种人,站出来。」
「你不是‘那种人’。」
她脱口而出。
「现在不是。」
祐也耸了耸肩,「以前嘛……也许是。」
他顿了顿,又补充:「但你那时候,是真的很帅。」
「哎呀,你这是在夸我吗?」
李星光终于彻底笑出来,眼尾还挂着一点没散掉的湿意,「那我原谅你了。」
她假装很大度地摆摆手:「好啦我知道啦。」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前方那条通往公寓的小路,吸了吸鼻子:
「不过,你以后要好好活着,活得特别特别好。」语气中带着倔强和一股韧劲
「这样才不浪费我当年那点帅气。」
「……嗯。」
祐也应了一声。
他转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
「那星光姐姐呢?」
「我?」
她愣了一下,「我当然也要活得很好啊。」
「那今天面试不顺利,也没关系。」
他小声说,「以后还有别的。」
李星光瞪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不顺利?」
祐也偏过头:「你打字的语气就暴露了。」
「啧。」
她被戳中心事,只好叉腰,「行行行,懂了懂了,现在你会读别人脑电波了是吧。」
说到这儿,她故意抬起下巴:「那就用你的胃口,把我今天的郁闷都吃掉。」
祐也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意思是——」
她坏笑,「今天你要多吃两碗饭,听见没?」
「你发过誓说不乱喝酒惹事。」
他一本正经地提醒。
「那我就多吃肉惹事。」
她理直气壮,「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继续去被人嫌弃呀。」
祐也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
刚才在路灯下那一瞬间,她看起来脆弱得像一张纸。
现在又能自己把自己折成纸飞机往前扔出去。
「好。」
他点点头,「那我今天就负责,把你所有的不开心,都吃掉。」
她满意地点头,「走吧,後藤同学——」
正当祐也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突然传来声响,上面赫然显示着——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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