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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ECHANGLI
庐州府,城南旧巷,一家不起眼的三进院落。
时值深秋,院中那棵老槐树已落尽繁华,光秃秃的枝桠在惨白的日头下伸展,投下疏落斑驳的影子。
风过处,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江雪衣——如今化名“方砚”的“巡盐御史”——正坐在正厅西厢的客房里,就着一盏清茶,翻阅手中几页泛黄的纸张。这是昨日,在庐州知府陈望的斡旋下,他终于见到周明轩时,从对方颤抖的手中接过的、包裹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里的小册子。
册子不大,巴掌大小,纸页薄脆,边缘已有虫蛀的痕迹。
墨迹是陈年的暗褐色,字迹端正却略显稚嫩,记录着一些看似寻常的盐引、银钱往来。但若仔细比对,便会发现,其中几笔数额巨大的款项,在时间、用途、经手人上,与周明轩伯父——已故户部老账房周桐——留下的那本暗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这不是账册,这是一本“密语索引”。用只有周桐和周明轩才懂的暗记,标注了当年那些被贪墨的军饷,如何通过盐商、钱庄、甚至漕运,洗白、分流,最终流入一张庞大而隐秘的网中。
其中几处关键节点,指向的接收方,赫然是几个以“江”字或“江”字谐音开设的、遍布江南的商铺、田庄、乃至……寺庙、道观。
江雪衣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上那个“江”字。力道不重,却仿佛要将那点墨迹,连同其背后代表的、令人齿冷的勾当,一并抹去。茶水早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垂眸看着,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日影,悄然偏移了几分。
“大人,”苏月见轻轻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粳米粥,还有两碟清淡小菜,“用些吃食吧。您从昨夜到现在,水米未进。”
江雪衣抬起头,眼底有细微的血丝,是连日奔波、心弦紧绷的痕迹。他“嗯”了一声,放下册子,接过粥碗,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喝着。
粥的温度正好,入腹带来些许暖意,却化不开胸中那块沉重的冰。
“周明轩那边,安顿好了?”他问,声音有些哑。
“陈知府已将他秘密转移到城外一处田庄,安排了可靠人手看护,也请了大夫。他惊吓过度,又连日逃亡,身子亏空得厉害,需得静养一段时日。”苏月见低声道,顿了顿,补充,“只是……他精神仍是不济,时常惊醒,反复说些胡话,总怕……怕江相的人会找来。”
“他怕得对。”江雪衣放下碗,用布巾拭了拭嘴角,动作斯文,眼底却一片冷然,“父亲不会放过他。若非谢侯爷的人先一步找到,他早已是荒郊野岭的一具枯骨。”
“那我们现在……”苏月见眼中隐含忧色。证据已到手,但如何送回京城,如何在朝堂之上公之于众,扳倒那位根深蒂固的首辅大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等。”江雪衣只说了这一个字。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清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深秋特有的、草木将枯未枯的气息。“等京城那边的动静。也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需要谢长离在朝中发力,搅动风云,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他需要江崇在压力下露出更多破绽,也需要……一个能将这些证据,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呈于御前的契机。
“陈知府方才派人来问,大人可要见一见庐州盐务的几位经承?他们听闻新任巡盐御史到任,都想前来拜会。”苏月见请示。
“不见。”江雪衣回答得干脆,“告诉他们,本官舟车劳顿,偶感风寒,需静养几日。盐务诸事,一切照旧,待本官痊愈,自会巡查。”
“是。”苏月见应下,迟疑片刻,又道,“还有……谢侯爷那边,有消息传来。”
江雪衣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苏月见从袖中取出一枚细小的竹管,递上:“是信鸽传来的,用了我们约定的暗码。”
江雪衣接过,拧开竹管,倒出一卷极薄的绢纸。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是谢长离那特有的、锋芒内敛的字迹:
“京城已动,鱼惊。三日后大朝,网可收。速归。另,江南有雨,勿湿鞋。”
前两句易懂:京城已有动作,江崇被惊动。三日后大朝会,是收网时机。速归,是让他尽快带着证据返京。
最后一句……江南有雨,勿湿鞋。
江雪衣眸光微凝。
这是他们约定的暗语之一。“江南有雨”指江南局势有变,或有危险;“勿湿鞋”则是提醒他小心谨慎,莫要沾染麻烦,或是……莫要踏入陷阱。
江南局势有变?是父亲察觉了周明轩被他带走,在江南布下天罗地网?还是……另有变故?
他将绢纸凑近烛火,看着火苗迅速吞噬字迹,化为灰烬。
然后,他走回桌边,提笔,在一张空白纸条上写下几行字,同样用了密语,卷好,塞入竹管,递给苏月见。
“用最快的渠道,送回京城,交到沈清秋手中。”他顿了顿,补充,“告诉他,东西已到手,不日即返。江南雨大,需备伞。”
“是。”苏月见领命,接过竹管,匆匆离去。
江雪衣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指节轻轻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夹杂着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钝痛。
那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心底某个被反复撕裂、又强行粘合的地方。
证据越确凿,父亲的面目越清晰,那份痛楚便越深。
仿佛有一把钝刀,在缓慢地、持续地割锯着他与过去二十余年人生之间,最后那点温情脉脉的牵连。
但他不能停,不能退。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桌上那本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册子上。
然后,他伸手,从贴身内袋中,取出那枚染血的残玉,与册子并排放置。
残玉冰凉,册子泛黄。
一个代表着至亲的惨死与未雪的冤屈,一个记录着生父的罪孽与肮脏的交易。它们静静躺在那里,无声,却比任何咆哮与指控,都更震耳欲聋。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是一天将尽。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靖安侯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谢长离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躺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神情慵懒,眼底却毫无睡意。
沈清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着各方传来的消息。
“……江相今日称病未上朝,但暗中递了折子进宫,为吏部侍郎王庸、工部郎中李肃等人说情。陛下留中未发。另外,淑贵妃午后去了养心殿,停留约半个时辰,出来时面色不豫。据我们的人探知,贵妃似在为江相陈情,但陛下并未松口。”
“都察院那边,陈老御史联合几位清流,已连上三本,弹劾江相纵容门生、侵占民田、鬻爵贪渎等罪,虽未直接触及军饷旧案,但言辞激烈,引得朝野震动。江党官员反击,双方在朝堂上已争执数日。”
“我们安插在江南的人传来消息,江相似乎已觉察周明轩失踪,正暗中调动人手,在庐州周边秘密搜寻,动静不小。另外,两淮盐运使郑铎,三日前曾秘密入京,连夜拜会江相,次日便匆匆返回,行迹可疑。”
谢长离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温润的表面。扳指内圈,刻着一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霆”字——是他父亲谢霆的遗物。
“郑铎……”他低声重复这个名字,眸中寒光一闪,“盐老鼠闻到腥味,坐不住了。看来,江崇是打算在盐税上做文章,给自己留后路,或是……反咬一口。”
“侯爷,江相在江南经营多年,盐税又是肥得流油的差事,其中猫腻必然不少。若他狗急跳墙,销毁证据,或反诬我们插手盐务、图谋不轨,只怕……”沈清秋面露忧色。
“他不敢。”谢长离淡淡道,语气却斩钉截铁,“盐税事关国库根本,陛下再昏聩,也不会容人轻易触碰。江崇若此时在盐税上闹出大动静,那是自寻死路。他最多是转移财产,销毁些无关紧要的边角,或是……制造些麻烦,拖延时间。”
他坐直身体,将扳指套回拇指:“江雪衣那边,有消息吗?”
“方才有信鸽到,用了密语。”沈清秋递上一枚竹管。
谢长离接过,取出绢条扫了一眼,看到“东西已到手,不日即返。江南雨大,需备伞”几行字,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抿成直线。
“东西到手了。”他指尖轻轻敲击着躺椅扶手,“速度比我想的快。看来,这位江大人,逼急了,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
“江南雨大……”沈清秋蹙眉,“江相果然在江南有动作。侯爷,是否要加派人手,接应江大人?”
“不必。”谢长离摇头,“他既说‘需备伞’,便是已有计较。我们的人若动得太多,反而打草惊蛇。让影七盯紧江南各路口岸、漕运码头,尤其是通往京城的要道。江崇若想在半路截杀,这是最可能的下手之处。”
“是。”沈清秋应下,又问,“那三日后大朝……”
“照原计划。”谢长离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陈老御史那边,可以放点‘猛料’了。把那几个江党核心人物的贪墨实证,抛出去。尤其是……跟军饷案有牵扯的。不必直接指向江崇,但要让人顺藤摸瓜,能想到他。”
“属下明白。”沈清秋会意。这是要火上浇油,逼江崇自乱阵脚,也逼那些依附于他的党羽,心生异志。
“还有,”谢长离补充,声音压低了几分,“宫里那位,也该动一动了。让她知道,她那个好侄子,在京畿卫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另外,她宫里那个掌事太监和内务府的勾当,也该‘不小心’漏点风声给皇后了。淑贵妃最近,太清闲了。”
沈清秋心中一凛,低头:“是,属下这就去办。”
“去吧。”谢长离挥挥手,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沈清秋悄无声息地退下,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谢长离没有睁眼,只是静静地靠着,仿佛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眼睫,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三日。
还有三日。
布局十二年,等待十二年,煎熬十二年。
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筹谋,所有的鲜血与牺牲,都将在这三日后,迎来一个了结。
或是沉冤得雪,大仇得报。
或是……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父亲,母亲,谢家一百三十七口枉死的冤魂……你们在天有灵,可曾看着?
还有……江雪衣。
谢长离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清冷苍白的脸,那双即使在绝境中也亮得惊人的眼睛,那挺直如竹、仿佛永远压不弯的脊梁。
他利用了他。
从一开始就是。
利用他对真相的执着,对正义的坚守,甚至……利用他与江崇之间那无法调和的、注定撕裂的父子亲情。
将他推到台前,成为最锋利也最危险的那把刀,去劈开那层覆盖了十二年的、坚固而污浊的冰面。
这本是他复仇计划中,最关键、也最残忍的一环。
用一个儿子的手,去摧毁他的父亲。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报复。
可为何,当看到那人在金殿之上,孤身面对满朝非议,说出“臣弹劾首辅江崇,臣之父”时,他心中并无预想中的快意,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刺痛?
当听闻他在江南遇伏,生死一线时,那瞬间攥紧的心脏,又是什么?
当看到他传来的“东西已到手”的密信,除了计划顺利的冷静评估,为何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谢长离猛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抬手,按住心口。
那里,沉寂了太久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制地破土而出,带来陌生的、令人烦躁的悸动。
不该如此。
他对自己说。
江雪衣只是棋子,是工具,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他的痛苦,他的挣扎,他的安危,都与自己无关。
自己需要的,只是他带来的证据,和他搅动的那池浑水。
仅此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那些纷乱的情绪压下去,重新归于冰冷的理智与算计。走到这一步,已无路可退。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烈焰,他都只能走下去。
为了谢家,为了父亲,也为了……这腐烂朝堂下,无数沉默的冤魂。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笔蘸墨。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凝滞片刻,终是落下,写下一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
“杀”。
墨迹淋漓,如血。
两日后的黄昏,庐州城郊,荒废的河神庙。
这里距离江雪衣与苏月见当初改道进山的地点不远,只是更加偏僻破败。
神像早已坍塌,只余半截泥胎,蛛网尘封。
残阳如血,从破败的窗棂斜射进来,将庙内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
江雪衣与苏月见站在阴影中,看着庙外那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
按照约定,接应他们回京的人,应该到了。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疾不徐。
不多时,三骑出现在小径尽头,当先一人,玄衣劲装,腰佩长刀,正是影七。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扮的精悍汉子。
“方大人,”影七下马,抱拳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属下来迟,路上遇到了点‘麻烦’,耽搁了。”
“无妨。”江雪衣点头,目光扫过他衣摆上不甚明显的暗色痕迹,那是干涸的血迹,“解决了?”
“清理干净了。”影七简短道,侧身让开,“车马已备好,就在三里外柳林。请大人随我来,我们连夜启程,走官道,换马不换人,最快五日可抵京城。”
“有劳。”江雪衣没有多问。影七口中的“麻烦”,想必是江崇派来截杀的人。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
三人上马,在影七的引领下,穿出荒庙,折上官道,向着柳林方向疾驰。落日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拖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显得孤寂而仓皇。
就在他们即将转入柳林的前一刻,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
“小心!”影七厉喝,猛地勒马,同时拔刀出鞘!
只见前方岔路口,骤然冲出十余骑黑衣蒙面人,马蹄翻飞,尘土飞扬,手中兵刃在夕阳下闪着寒光,直扑而来!与此同时,身后官道上,也有数骑包抄而至,形成合围之势!
“保护大人!”影七怒吼,率先迎上。他身后两名汉子亦同时拔刀,护在江雪衣与苏月见左右。
苏月见早已长剑出鞘,将江雪衣护在身后,低声道:“公子,跟紧我!”
厮杀瞬间爆发!刀剑碰撞声、呼喝声、马蹄嘶鸣声,混作一团。对方人数占优,且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影七三人虽武艺高强,但以少敌多,又要分心护人,顿时落了下风。
江雪衣不会武,只能紧紧跟在苏月见身后,利用马匹和地形闪躲。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冷静,死死攥着缰绳,控制着因受惊而有些焦躁的坐骑。袖中,那本薄册和残玉紧贴肌肤,冰凉一片。
“走!”影七拼着左臂中了一刀,将一名扑向江雪衣的死士斩落马下,厉声对苏月见吼道,“带大人先走!往东,进山!我们断后!”
苏月见一咬牙,一剑逼退身侧敌人,拉住江雪衣的马缰,猛抽一鞭:“公子,走!”
两匹马撒开四蹄,向着东侧山林狂奔。身后,影七三人怒吼着,死死拖住追兵,刀光剑影,鲜血飞溅。
江雪衣伏低身体,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厮杀声。他不敢回头,只能紧紧抱住马颈,任凭冰冷的山风刮在脸上,带来刺痛。
不知奔出多远,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山林中一片漆黑,只有马蹄踏在落叶上的闷响,和两人粗重的喘息声。苏月见辨明方向,引着江雪衣向一处隐蔽的山坳奔去。那里有一处猎户遗弃的木屋,是他们事先约定的备用汇合点之一。
终于,木屋在望。苏月见勒住马,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追踪,才扶着江雪衣下马,闪身进入木屋。
屋内漆黑一片,弥漫着灰尘和霉味。苏月见摸出火折子点燃,微弱的火光照亮方寸之地。屋内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木床,一张歪斜的桌子,和几个东倒西歪的树墩。
“公子,您没事吧?”苏月见急忙检查江雪衣是否受伤。
“无碍。”江雪衣摆摆手,靠着墙喘息,脸色在火光下白得吓人,但眼神依旧清明,“影七他们……”
“影七武艺高强,应能脱身。”苏月见安慰道,但眼中忧色难掩。对方人多势众,且是死士,影七他们能否全身而退,实在难说。
“此地不宜久留。”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气血,“追兵很快会搜山。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另寻他路回京。”
“可是公子,我们的马……”苏月见看向门外,两匹马经过长途奔袭,又受惊吓,已是口吐白沫,显然不能再长途跋涉。
“步行。”江雪衣斩钉截铁,“穿过这片山林,北面有一条猎户小道,可通往邻近的驿道。我们在那里设法寻车马。”
“是。”苏月见不再犹豫,迅速检查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水囊和伤药,又将火折子仔细收好。
两人稍作休整,便摸黑离开木屋,钻进漆黑的密林。山路崎岖,荆棘丛生,黑暗中几乎无法视物,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行。苏月见在前开路,用剑劈开拦路的藤蔓,江雪衣紧随其后,手中紧握着一根树枝作为探路之用。
林中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不知名虫豸的窸窣声。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两人不敢点火,只能凭着微弱的月光和依稀的星斗辨别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江雪衣的体力已接近极限。
连日奔波,心神紧绷,加上方才的惊马逃亡,他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胸口闷痛,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紧紧跟着苏月见的背影。
“公子,前方有亮光!”苏月见忽然低声道,语气带着警惕。
江雪衣抬头望去,果然,透过重重树影,隐约可见前方山谷中,有星星点点的火光,似乎是一处村落。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
有村落,意味着可能找到食物、水和代步工具,但也意味着可能暴露行踪。
“小心靠近,看看情况。”江雪衣低声道。
两人放轻脚步,借着林木掩护,缓缓向火光处靠近。
走近了才发现,那并非村落,而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山庄,依山而建,亭台楼阁隐约可见,气派不凡。此刻庄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似乎正在举行宴会,丝竹之声隐隐传来。
“这是……”苏月见蹙眉,压低声音,“这荒山野岭,怎会有如此豪奢的庄子?”
江雪衣目光扫过山庄门口悬挂的灯笼,上面似乎有字,但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这庄子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过蹊跷。
“退。”他当机立断。
然而,已经晚了。
“何方朋友,夤夜到访,何不入庄一叙?”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忽然从侧前方一棵大树后传来。
话音未落,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四周阴影中掠出,手持利刃,将两人团团围住。火把亮起,照亮了来人的脸。
为首者,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锦衣男子,面白无须,眉眼带笑,一副富家公子哥的做派。但他身后那些黑衣人,个个眼神锐利,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
“在下乃此间庄主,姓白,草字玉堂。”锦衣男子拱手笑道,态度客气,眼神却如毒蛇般在江雪衣与苏月见身上逡巡,“看二位行色匆匆,衣衫染尘,想必是遇到了麻烦。若不嫌弃,庄内备有热水热饭,可暂歇脚,明日再行不迟。”
江雪衣心中一沉。姓白?江南地界,姓白的豪绅……他猛然想起,两淮盐商中,似乎有个叫白敬轩的巨富,与父亲往来密切。莫非……
“多谢庄主美意。”他稳住心神,拱手还礼,声音平静,“在下与舍弟赶路错过宿头,误入山林,并无他事。不敢叨扰庄主,这便告辞。”
说着,他示意苏月见,便要转身离去。
“诶,相逢即是有缘,何必急着走?”白玉堂身形一闪,已挡在二人面前,笑容不变,眼中却无半分暖意,“况且,这荒山野岭,夜间多有猛兽出没,二位手无寸铁,若是遇上,岂不危险?还是让在下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他话音未落,四周黑衣人已悄然逼近一步,杀气隐现。
江雪衣心知今日难以善了,袖中手指缓缓收紧。苏月见亦握紧了剑柄,眼神锐利如刀。
就在这时,山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跑来,在白玉堂耳边低语几句。
白玉堂脸色微变,深深看了江雪衣一眼,忽然笑道:“看来是在下唐突了。既然二位有要事在身,白某也不便强留。来人,送二位贵客出山。”
说罢,他竟真的侧身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围住他们的黑衣人亦无声退开。
江雪衣与苏月见面面相觑,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形势比人强,对方既然肯放行,自然求之不得。
“多谢庄主。”江雪衣不动声色,拉着苏月见,快步向山林深处退去,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待他们走远,白玉堂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鸷。
“庄主,为何放他们走?那两人行迹可疑,尤其是年长那个,气度不凡,绝非寻常路人。”管家低声问道。
“我当然知道。”白玉堂冷哼一声,“但刚得到消息,江相有令,近日所有可疑人物,一律放行,不得打草惊蛇。尤其是……可能与‘那边’有关的人。”
他望向江雪衣二人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凝重:“派人远远跟着,看他们去哪。若是往北……立刻飞鸽传书给京城!”
“是!”
两日后,深夜,京城,靖安侯府书房。
谢长离尚未就寝,正就着烛火,研究一幅摊在案上的舆图。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路线,皆是江南至京城的各条通道,以及可能设伏的地点。
沈清秋无声无息地闪入,面色凝重:“侯爷,江南急报。”
“讲。”谢长离头也未抬。
“庐州城外遇伏,影七重伤,拼死断后,两名兄弟……殉了。江大人与苏姑娘突围,遁入山中,失去踪迹。白家庄的人曾与他们照面,但未拦截,现已派人暗中尾随。另,两淮盐运使郑铎,于今日午时,在府中‘暴毙’。”
谢长离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的朱砂,在舆图上洇开一点刺目的红。
“郑铎死了?”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对外宣称急病,但咱们的人探得,是中毒。毒下在每日必服的补药中,下毒之人,是郑铎最宠爱的小妾,得手后亦自尽,线索断了。”
“杀人灭口。”谢长离冷冷道,放下笔,“江崇动作倒是快。郑铎一死,盐税这条线,又断了一截。”
“侯爷,江大人他们……”沈清秋语带忧急。失去踪迹,在这等关头,绝非好事。
谢长离沉默片刻,指尖在舆图上轻轻划过,最后停在某一处。
“他们应该在此处。”他点了点图上某座不起眼的山脉,“白家庄既放行,又尾随,是想探明去向。江雪衣不傻,不会往北直走,定会绕道。由此处翻山,经黑水涧,可绕开官道,直插沧州。虽险,但可避开大部分眼线。”
“可黑水涧一带,素有悍匪出没……”沈清秋蹙眉。
“悍匪?”谢长离嗤笑一声,眼中寒光凛冽,“比起江崇派出的死士,‘悍匪’算什么东西?传令下去,让我们在沧州的人,立刻前往黑水涧接应。再派人盯紧白家庄,若他们敢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沈清秋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谢长离叫住他,从怀中取出那枚乌木“听风令”,扔了过去,“拿这个,去城西‘风雨楼’,找燕惊寒。告诉他,我要江南所有与白家庄、郑铎,以及已故盐商周桐有关的隐秘账目、往来书信,尤其是涉及军饷流转的。三日内,送到我桌上。”
沈清秋接过令牌,心中一凛。风雨楼是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楼主燕惊寒行踪诡秘,性情难测,与侯爷关系亦是微妙。侯爷此刻动用此令,是要不惜代价,拿到最致命的证据了。
“属下明白!”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谢长离独自站在案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他目光落在舆图上,江雪衣可能途经的那条路线上,久久未动。
山林险峻,追兵环伺,重伤的影卫,暴毙的盐官……前路遍布荆棘杀机。
江雪衣,你能闯过去吗?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别死。”他对着虚空,无声地说,不知是说给千里之外的那个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在我亲手了结这一切之前,你最好……好好活着。”
窗外,夜风呼啸,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如同急促不安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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