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不共生

作者:茶子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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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裂痕


      晚上赵曜躺在床上,手机上的信息删删减减,思索着让陈玥把那张照片删了,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把手机锁屏,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黑暗像潮水一样淹没他。赵曜罕见的做了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空无一物的白色空间,脚下踩着的像是纸,又像是冰,轻轻一踏,又冷又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嘀嗒声,赵曜环顾四周却找不到来源。他继续往前走,脚下忽然裂开缝隙,他往后退一步,裂缝蔓延,深不见底的黑暗不断扩大,他伸手抓住边缘想防止自己掉下去,抓住的却是一把碎纸屑。纸屑从指缝漏下,变成雪,惨白的雪,最终化在自己手中,只剩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

      他猛地坐起,后背全是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漏进一点路灯光。赵曜深吸几口气,望着空洞的漆黑缓了一会儿,然后下床倒了杯水喝。

      手机在这时候想起来,赵曜从桌上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是市一院的号码。

      “喂?”赵曜按下接听键,声音还有一些沙哑。

      “是3床家属吗?病人刚才出现短暂血氧下降,已经稳定了,但王医生建议你最好过来一趟。”护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我马上到。”

      电话挂断。房间里重归寂静,息屏后的黑色屏幕上反映出赵曜眼下淡淡的青影,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梦魇惊退后的空茫。

      赵曜用手摸了一把脸,随手抓起椅子上的外套,推门而出。

      到医院时,走廊的灯亮得刺眼。母亲病房里的灯,也是惨白色的。

      赵曜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看着那光从天花板垂直落下,切开空气,落在母亲凹陷的眼窝和嶙峋的锁骨上。她的睡颜很安静,在药物的作用下,像一尊被时间缓慢风化的石膏像。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波形平稳地跳动着,嘀,嘀,嘀,四周回荡着滴答声。

      赵曜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时,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他走到床边,俯身整理被角。母亲的手露在外面,手指细瘦,皮肤薄得能看清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走向,他轻轻摸着那冰凉的手,将那手拢进被子里。

      “小曜……”母亲忽然出声,声音含糊,听不清后面在说什么。

      赵曜僵住。他低头,发现母亲并没有醒,只是在梦呓。她的眼皮在快速颤动,仿佛眼球正隔着那层薄薄的眼睑,追踪某个看不见的、令人恐惧的东西。

      “要……像他那样……”

      这句话他听清楚了。

      病房里的空气忽然变得黏稠。惨白的光线里,尘埃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旋转下落,像是某种衰败的计时沙漏。赵曜眼皮跳了跳,他直起身,后退一步。

      赵曜转身离开病房。关门时,锁舌咬合发出一声叹息。

      走廊长得望不到头。两侧的病房门都紧闭着,偶尔有压抑的咳嗽声或呻吟声从门缝里渗出来,混合着消毒水尖锐的气味。赵曜快步走着,运动鞋底敲击瓷砖地面,发出清脆而孤单的声响。

      他在护士站停下。

      “3床今晚情况怎么样?”他问。

      值班护士从病历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还算稳定。但王医生说,明天需要再做个检查,看需不需要调整方案。”她顿了顿,“家属最好上午过来,有些文件要签。”

      “上午我有考试。”赵曜说。

      护士沉默了一下:“那就下午。不过要早点,医生四点下班。”

      “知道了。谢谢。”

      走出住院部大楼时,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初夏的温润和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很突兀的生机,与身后那栋楼里缓慢衰败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新消息。点开和陈玥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还是昨天训练结束时他发的:“明天考场见。”

      陈玥回了一个字:“嗯。”

      赵曜盯着那个“嗯”看了三秒,然后锁屏,把手机塞回口袋。

      ---

      第二天早晨,陈玥在梧桐树下等了五分钟。

      他掏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发条消息。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后只留下光标在闪烁。

      就在他准备收起手机时,远处传来了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

      “早。昨晚整理错题睡得晚了点,没来迟吧。”赵曜说。

      “没有。”陈玥回应,声音比平时轻,望着赵曜眼下的乌青,担忧地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赵曜说得很快,快得像条件反射。他从车筐里拿出准备好的温牛奶递给陈玥。
      陈玥接过。指尖相触时,他感觉到赵曜的皮肤很凉。

      “走吧。”赵曜已经转身上车,“要迟到了。”

      路上,赵曜的话比平时多。

      他一直在说话,讲今天数学可能会考的题型、讲物理实验题的几个易错点、讲英语作文的高级句式……他说得很流利,但陈玥却一点都听不进去。

      陈玥坐在后座,手里攥着那盒温热的牛奶,心里的不对劲越发激烈。

      他见过这种状态——在原来的世界,高考前一个月,班里那个总是考第一的女生突然变得异常正常。她每天准时到校,认真听课,积极回答问题,笑容得体,关心同学。直到第三次模拟考,她在考场上毫无征兆地撕掉了自己的答题卡。

      老师说那是压力太大。

      但陈玥知道不是。

      他盯着赵曜的后背,手犹豫着悬浮在赵曜纯白的脊背上,校服被风鼓起,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肩胛骨轮廓,陈玥犹豫着,悬停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
      考试的时间过得很快,交卷铃响的时候,赵曜是最后一个起身的。

      路过陈玥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朝陈玥微笑。

      那个笑容让陈玥的胃部一阵痉挛。

      不等陈玥反应过来,赵曜已经走出了教室。

      陈玥愣了两秒,然后抓起书包追出去。

      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对答案的喧哗声、抱怨题难的哀嚎声、解脱般的笑声,所有声音混在一起,淹没了陈玥,也淹没了赵曜。陈玥挤过人群,眼睛焦急地搜寻。

      他看见了赵曜的背影。

      在走廊尽头,正走下楼梯。

      陈玥加快脚步跟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理智告诉他应该保持距离,应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他的脚不听使唤。

      他下了楼,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一切都按最正常的路线。但就在走出校门,汇入街道的人流后,那个穿着蓝白校服的背影,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也找不到了。

      陈玥站在校门口,呼吸有些急促。

      午后的阳光很烈,晒得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街道上车来车往,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朝着明确的目的地前进。只有他站在原地,像个迷路的人。

      不,迷路的是赵曜。

      陈玥掏出手机,点开和赵曜的聊天界面。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但他不知道该发什么。

      “你在哪?”删掉。

      “你还好吗?”删掉。

      最后他只发了两个字:“赵曜。”

      他盯着屏幕,等待下一个对话框的出现。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消息始终没有下文。

      陈玥锁屏,把手机塞回口袋。掌心有汗,黏腻的感觉很不舒服。他沿着街道慢慢走,眼睛扫过每一个可能的方向——便利店、奶茶店、书店、快餐店……都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走到第三个路口时,他停下了。

      右边是去市图书馆的路,左边是去赵曜家小区的方向,直走是去……医院的方向。

      他几乎没有犹豫,选择了直走。

      ---

      医院的长廊,永远是同一种温度。

      那种恒定的、略低于体表的凉,不管外面是盛夏还是严冬,这里永远维持着一种中性的、毫无感情的冰冷。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顺着气管一路向下,在肺叶上覆上一层薄薄的、挥之不去的苦涩。

      陈玥在住院部门口停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就算赵曜在医院,他又能做什么?递上一句苍白的安慰?还是假装偶遇,说一句好巧,你也在这里?

      正犹豫时,他看见了那个背影。

      在长廊尽头的窗前。午后的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涌进来,过于慷慨,几乎有些奢侈。赵曜站在那片光里,背对着走廊,一动不动。

      他的校服在光里白得刺眼,但背影却显得异常单薄。

      陈玥没有走过去。

      他退后几步,藏在一根承重柱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赵曜映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那双眼睛正看着窗外。楼下的小花园里,有几个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散步,动作缓慢。更远处,城市的楼宇在热浪中微微晃动,像海市蜃楼。

      赵曜在看,但眼神没有聚焦。

      他的目光穿过那些病人,穿过那些楼宇,穿过这个盛夏午后所有真实的景物,投向某个更远、更空无的地方。

      然后,陈玥看见赵曜抬起手,很慢,像是手有千斤重。他摊开掌心,掌心里有一张纸,被捏得皱巴巴的,边缘已经破损。

      是一张试卷。

      赵曜低头看着它,看了很久。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皱褶的纸面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像一张满是沟壑的地形图。

      接着,他开始一点一点地,把那张纸撕碎。

      动作很轻,很慢,先是对折,撕开,再对折,再撕开。纸片变得越来越小,从巴掌大到指甲盖大,到米粒大。他撕得很专注,眼神死死盯着手上的动作,仿佛那是此刻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

      碎纸屑从他指间漏下来,飘落在窗台光滑的大理石面上。白的,上面还印着黑色的印刷体字迹,选择题的选项、填空题的横线、大题的题号。它们散落在阳光里,变成一场微型雪,一场只在盛夏午后、只在医院窗前、只在一个少年掌心降落的、沉默的雪。

      陈玥屏住呼吸。

      赵曜撕完了最后一片。他摊开双手,让剩余的碎屑从掌心滑落。然后他低下头,看着窗台上那堆白色的、细小的碎片。

      他的肩膀开始发抖。

      像是某种巨大的东西在他体内崩解,产生的余震通过骨骼和肌肉传递出来,化作这无法控制的颤抖。

      没有声音,没有眼泪,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玻璃窗上依然是那张平静的、完美的侧脸,被阳光照得透明。可垂在身侧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陈玥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攥得生疼。

      他想起了那个算式。0.73。高依恋焦虑倾向。对理想化对象的过度依赖,源于深层自我价值感缺失。

      原来这就是缺失真正的样子。

      赵曜维持着那个姿势,很久。

      久到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小段距离,久到楼下散步的病人换了一批,久到陈玥腿站得有些发麻。

      然后,赵曜动了。

      他抬起手,伸向窗台上那些碎片,用指尖拈起一小片,举到眼前,对着阳光看。

      碎纸上印着一个字:“解”。

      数学大题开头那个字,“解:”。

      赵曜看着那个字,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

      陈玥觉得他不如不笑,因为他现在笑得真的很丑。

      接着,他看到赵曜松手。

      那片纸屑飘落下去,在空中翻了几个身,落在其他碎片中间,再也找不到了。

      赵曜转过身。

      陈玥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但赵曜没有朝他这边看,他根本没有看任何方向。他的眼睛直视前方,眼神依然是空的,两扇打开的窗户里空无一人。

      他从陈玥藏身的柱子旁经过。

      距离近到陈玥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很淡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阳光的味道。近到能看清他校服领口一道细微的褶皱,看清他后颈上细小的汗毛在光里泛着金色。

      陈玥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

      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回荡,清脆,规律,一下,又一下。

      直到那个背影消失在拐角,陈玥才从阴影里走出来。

      他走到窗前。

      午后的阳光依然慷慨,暖得有些不真实。窗台上,那堆碎纸屑还在。它们被窗缝里漏进来的微风吹得轻轻颤动,像一群受了惊的白色小虫。

      陈玥伸出手,指尖悬在碎片上方。

      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碰。

      他收回手,转身离开。

      走到医院门口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掏出来看,是赵曜的消息。

      两个字,一个句号:

      “没事。”

      发送时间是三分钟前。

      陈玥眼皮一跳,他望向窗外,赵曜正走出医院大门,朝着离家反方向的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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