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昼

　　程怀易那场如同火山爆发般的告白之后，工作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冷战氛围。

　　庄一眠将自己关在了暗房里，一待就是整个下午，直到夜幕深沉才出来。

　　他没有再上二楼，而是在一楼的工作间沙发上凑合了一晚。程怀易也识趣地没有下来打扰，二楼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存在。

　　然而，这种平静只是表象。

　　庄一眠躺在狭窄的沙发上，辗转反侧。黑暗中，程怀易那双猩红的、充满痛苦与执念的眼睛，他滚烫的呼吸，他强势的亲吻，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我爱你”和“忏悔了你十年”，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十年……

　　找他……

　　这两个词像一把钥匙，不断试图撬动他记忆深处那扇紧闭的、迷雾重重的门。

　　他努力回想，却只能抓到一些模糊的、破碎的光影，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和悲伤。有什么东西被刻意遗忘了，而程怀易，显然与那段被遗忘的过去紧密相关。

　　这种认知让庄一眠感到恐惧。他本能地抗拒着去探寻，仿佛那扇门后藏着会将他吞噬的猛兽。可程怀易的存在，以及他那不容置疑的感情，又像一只无形的手，不断地将他推向那扇门。

　　第二天，庄一眠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准备给自己弄点简单的早餐，尽量避免与程怀易碰面。

　　然而，当他走进厨房时，却发现料理台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昨晚那片狼藉——打翻的梨、沾染汁水的案板早已不见踪影。砂锅被洗刷一新，晾在沥水架上。甚至，电饭煲里还保温着一锅看起来软硬适中的白粥，旁边的碟子里放着煎好的荷包蛋和培根，虽然卖相普通，但热气腾腾。

　　是程怀易做的。

　　庄一眠看着这份早餐，心情复杂。那个昨天还像个疯子一样强吻他、宣告占有的男人，今天却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用这种笨拙的方式试图弥补和讨好。

　　他沉默地盛了一碗粥，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地吃着。味道很普通，甚至盐放得有点少，但他却吃得异常缓慢。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程怀易下来了。

　　他换了一身衣服，依旧是简单的家居服，红发没有扎起，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昨晚也没睡好。

　　他看到庄一眠在吃早餐，脚步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小心翼翼的光芒，然后默默地走到流理台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粥，在庄一眠对面的位置坐下。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轻响在安静的厨房里回荡。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终还是程怀易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明显的歉意和忐忑：“昨天……对不起。”

　　庄一眠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

　　程怀易看着他冷淡的侧脸，心脏一阵抽痛，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我……我吓到你了，我知道。我控制不住……庄一眠，你可以生气，可以打我骂我，但是……别不理我。”

　　他没说自己有病，他一直在道歉，用自己的方式。

　　庄一眠终于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昨天的慌乱和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的平静。

　　“程怀易，”他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什么情绪，“我们以前，真的认识？”

　　他没在追究程怀易昨天的疯话和强吻。

　　程怀易的心猛地一跳，他紧紧攥住了手中的筷子，指节泛白。他看着庄一眠眼中那纯粹的、不带任何记忆色彩的疑惑，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巴不得庄一眠揍他一顿好。

　　他张了张嘴，想说“是”，想将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全部倾吐出来，想告诉他他们曾经多么亲密，又经历了怎样惨烈的分离。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怕。

　　他怕庄一眠知道真相后，会恨他，会更加远离他。毕竟，那场导致庄一眠遗忘一切的车祸，追根溯源，是因他而起，是他的父亲一手造成的。

　　“我……”程怀易的声音干涩，他避开了庄一眠的目光，低下头，看着碗里寡淡的白粥，“我们……是见过。”

　　他选择了模糊的回答。

　　庄一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程怀易的回避和挣扎，他看得清清楚楚。这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他们之间，确实存在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而这段过去，对程怀易来说，是深刻而痛苦的，对他自己而言，则是被刻意遗忘的。

　　“所以，‘十年’是什么意思？”庄一眠追问，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闪躲的锐利，“你忏悔了十年，又是什么意思？”

　　程怀易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庄一眠，眼底翻涌着剧烈的痛苦和挣扎。他几乎要在那清澈目光的注视下溃不成军。

　　“那场车祸……”程怀易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还记得……那场让你害怕红色车的车祸吗？”

　　庄一眠的瞳孔微微收缩。车祸……红色车……那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是即使失去记忆，身体也牢牢记住的创伤。

　　“不记得。”他如实回答，但心跳却不自觉地加速，“我只知道，我很害怕红色的车。”

　　程怀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再睁开时，他眼中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痛楚。

　　“那场车祸……不是意外。”他艰难地说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是……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在一起。”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庄一眠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不是意外？

　　有人不想让他们在一起？

　　所以……他们以前，不仅仅是“见过”，而是……在一起过？

　　这个认知让庄一眠感到一阵眩晕。他无法想象，自己曾经和眼前这个偏执、疯狂、拥有巨大名气的男人，有过一段亲密的关系。这太荒谬了，完全超出了他对自己过往人生的认知。

　　“是谁？”庄一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程怀易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爱，有愧，有痛，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化解的恨意。

　　“是……”他最终，没有说出了这个答案，声音冰冷，带着刻骨的寒意。“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只知道你被撞了。”

　　庄一眠无语了。

　　他看着庄一眠，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对不起，庄一眠……是我没用……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经历那些，不会忘记一切，不会……”

　　他的声音哽咽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庄一眠沉默地听着，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虽然依旧想不起任何具体的细节，但程怀易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足够他拼凑出一个模糊而残酷的轮廓——他们曾经相爱，却因为某个人的阻挠和迫害，导致他遭遇车祸，失去了记忆。

　　所以，程怀易那偏执的爱，那五年的寻找，那看似荒谬的接近和告白，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不是一时兴起，他是真的，爱了自己很久。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庄一眠感到轻松，反而让他更加沉重和混乱。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该如何面对程怀易？面对这段被强行抹去、却又沉重无比的过往？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愧疚和痛苦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男人，看着他眼底那毫不作伪的深情，心里那堵冰墙，似乎在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角。

　　同情？或许。

　　理解？也许。

　　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因为被如此深刻而长久地爱着，而产生的细微悸动。

　　但他依旧感到害怕。程怀易的感情太沉重，太疯狂，像一团炽热的火焰，他不知道自己靠近之后，是会得到温暖，还是被焚烧殆尽。

　　还有程怀易那个如同阴影般的人……那是一个连程怀易都无法摆脱的、强大的威胁。

　　“我……需要时间。”庄一眠最终，只是说出了这句话。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些惊人的信息，需要时间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和情感。

　　程怀易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至少，庄一眠没有立刻将他推开，没有彻底否定他们的过去。

　　“好。”程怀易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这天的早餐，在一种沉重而微妙的氛围中结束。庄一眠没有再躲进程怀易，但两人之间的交流依旧很少，大多数时候是沉默。

　　程怀易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依旧会主动承担家务，但会刻意避开与庄一眠的肢体接触，眼神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具有侵略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观察和等待。

　　庄一眠则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常常会对着某处出神，眼神空茫，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仿佛在挣扎着什么。

　　下午，庄一眠接到一个电话，是附近一家画廊打来的，邀请他参加一个小型的艺术沙龙。他本想拒绝，但看着工作室里这令人窒息的低压气氛，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他需要出去透透气，需要一点空间来独立思考。

　　他换好衣服，准备出门。

　　“要出去？”程怀易从二楼下来，看到他，轻声问道。

　　“嗯，去参加一个沙龙。”庄一眠没有看他，低头穿着鞋。

　　“我……送你？”程怀易试探着问。

　　“不用，很近，我自己去。”庄一眠拒绝了。

　　程怀易眼神黯了黯，没有再坚持，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穿上外套，打开门。

　　在庄一眠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程怀易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庄一眠……晚上，回来吃饭吗？”

　　庄一眠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关上了门。

　　听着门关上的声音，程怀易靠在楼梯扶手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庄一眠没有拒绝他晚上回来吃饭的询问，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小小的、值得雀跃的进展。

　　他知道，他不能急。庄一眠就像一只受惊的、警惕性极高的猫，他必须拿出足够的耐心和温柔，慢慢靠近，才能重新赢得他的信任。

　　而他，有得是耐心。

　　庄一眠走在布鲁日黄昏的街道上，冷风吹拂着他的白发，带来一丝清醒。程怀易的话语依旧在他脑海里回荡，那些关于过去、关于车祸、关于被迫分离的碎片，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他抬头，看着远处天际那抹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残阳，如同血一般殷红。

　　红色……

　　车祸……

　　未知人……

　　这些词语串联起来，指向一个黑暗而残酷的真相。

　　他停下脚步，看着街边橱窗里自己的倒影——白发，清冷的面容，陌生的过去。

　　程怀易说，爱了他十年。

　　那自己呢？

　　在遗忘之前，是否也曾……那样深刻地，爱过他？

　　这个问题，像一颗种子，在他冰封的心湖底，悄然埋下。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街角，程怀易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背影，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也如同最耐心的猎手。

　　——
　　“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我只知道你被车撞了。”

　　“今天晚上还回家吃饭吗？”

　　“……”

　　一个没开灯的房间，一台播放着监控录像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坐在电脑前的人。

　　他们的故事，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告白和破碎的过往，进入了更加复杂而纠缠的新篇章。而通往真相和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迷雾，需要他们小心翼翼地，共同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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