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娶我回雪山

作者:杉下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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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章


      冰雪融化的声音,是春天在草原上写的第一首诗。
      段肆尘第一次注意到这种声音,是在某个清晨。他像往常一样早起生火,刚掀开帐篷帘子,就听见了——不是风声,不是鸟鸣,是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滴答声,像时间的秒针在走动。
      他循声望去,看见帐篷檐下挂着冰凌,正在阳光下缓缓融化。水珠凝结,坠落,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一滴,两滴,三滴...节奏稳定,像某种古老的钟表。
      “听。”多吉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春天来了。”
      确实,春天来了。虽然草原还是一片白,但雪已经开始变软,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踩上去咔嚓作响。远处的雪山尖上,雪线明显后退,露出了深色的岩石。
      最明显的变化是温度。早晨不再刺骨地冷,中午甚至能感觉到阳光的暖意。风吹在脸上,不再是刀割般的疼,而是带着些许温柔。
      “该准备转场了。”多吉说,“等雪化得差不多,我们就回春季牧场。”
      段肆尘点点头。他已经熟悉了这个节奏——冬天在避风的谷地,春天回到湖畔的牧场,夏天上高山,秋天再回来。像候鸟,跟着季节,跟着草,跟着生命的律动。
      但这次转场和以往不同,因为多了念吉。
      小姑娘对转场既期待又不安。期待是因为要去“新家”,不安是因为要离开已经熟悉了一整个冬天的营地。
      “我们的帐篷会搬过去吗?”她问。
      “会,”多吉把她抱起来,“所有东西都会搬过去。炉子,毯子,你的小床,还有扎西的照片。”
      段肆尘把念吉拍的照片都洗了出来,贴在一个本子里。第一页就是扎西的模糊照片,后面有帐篷,有雪山,有卓玛做饭的手,有罗布修马鞍的背影,有多吉骑马的侧影,还有一张段肆尘教她写字的照片——他低着头,很认真,念吉只拍到了他的侧脸和握着笔的手。
      “那雪人扎西呢?”念吉又问。
      段肆尘笑了:“雪人扎西会留在这里。等明年冬天我们回来,也许还能看见它。”
      “可是它会化掉。”
      “化掉就变成水,水渗进土里,滋养草。明年春天,这里会长出新的草,也许其中一根就是雪人扎西变的。”
      念吉似懂非懂,但接受了这个解释。
      转场前的准备工作持续了三天。卓玛和罗布打包锅碗瓢盆,多吉检查马鞍和驮包,段肆尘带着念吉收拾她的东西——几件衣服,那个牛骨雕的小马,草编的小羊,还有她的照片本。
      “这个要带上,”念吉指着照片本,“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她几乎想带走每一样东西。段肆尘耐心地解释,有些东西可以带上,有些需要留下,有些等到了新营地可以再做。
      “就像人生,”他忽然想到,“不能什么都带走,要学会选择和放下。”
      念吉当然听不懂这么深奥的话,但她学会了取舍——带走了照片本和小马,留下了草编小羊和一些石头。
      “等到了新家,”她说,“我再捡新的石头。”
      段肆尘摸摸她的头:“对,新的家,新的石头,新的记忆。”
      转场那天,天气格外好。
      天空是那种高原特有的湛蓝,没有一丝云。阳光很亮,但不燥热,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风很小,只是轻轻拂动经幡和他们的衣角。
      队伍比去年秋天更壮大了。除了原有的羊群和马匹,还多了几只冬天出生的小羊,毛色纯白,像移动的雪球。岗巴身边跟着它的小马驹,现在已经长得半大,皮毛油亮,眼神机灵。
      念吉第一次参加转场,兴奋又紧张。她坐在多吉前面,小手紧紧抓着马鞍,眼睛却不停地四处看。
      “那是我们来的路吗?”她指着远处。
      “是,”多吉说,“冬天我们从那里来,现在我们从这里回去。像一个圆。”
      “为什么是圆?”
      “因为生命是圆。”多吉解释,“草枯了又绿,雪下了又化,羊生了又老,人来了又走...但总有一些东西会回来,像春天,像爱,像家。”
      念吉似懂非懂,但记住了“圆”这个词。
      段肆尘骑着棕马跟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涌起暖意。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转场时的生疏和慌乱,想起多吉耐心地教他,想起卓玛和罗布的包容。现在,轮到他们把这一切教给念吉了。
      这就是传承,他想,不是通过血缘,而是通过爱,通过选择,通过日复一日的陪伴。
      中午休息时,他们选了一处背风的山坡。雪已经化了大部分,露出下面枯黄的草地。卓玛点起一小堆火,煮了茶,大家围着火堆吃糌粑和风干肉。
      念吉吃得很香,小手抓着糌粑,脸上沾了碎屑。段肆尘用袖子帮她擦掉,她抬头笑,眼睛弯成月牙。
      “阿爸,”她忽然说,“我想学骑马。”
      多吉和段肆尘对视一眼。
      “你还小,”段肆尘说,“等再大一点。”
      “我不小了,”念吉挺直腰板,“我七岁了。卓玛阿婆说,她六岁就学骑马了。”
      这话倒是真的。在草原上,孩子学骑马就像城市孩子学走路一样自然。
      多吉想了想:“等到了新家,我给你找一匹小马,教你骑。”
      “真的?”念吉眼睛亮了。
      “真的。”多吉点头,“但要答应我,认真学,不害怕,不放弃。”
      “我答应!”念吉用力点头。
      段肆尘看着他们,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一方面是担心——骑马有风险,念吉还小。另一方面是欣慰——他的女儿要学骑马了,要真正成为草原的孩子了。
      “我也会教她,”他对多吉说,“教她怎么握缰绳,怎么保持平衡,怎么和马说话。”
      “你?”多吉挑眉,“你才学会多久?”
      “正因为刚学会,才知道初学者会犯哪些错误。”段肆尘理直气壮,“而且,这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教,不是更完整吗?”
      多吉笑了:“好,一起教。”
      念吉看看这个阿爸,看看那个阿爸,也笑了。她扑进段肆尘怀里,又扑进多吉怀里,像只快乐的小鸟。
      休息后继续赶路。下午的路更难走,因为雪化后地面泥泞,马和羊都要小心翼翼。但大家的情绪很高,因为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
      翻过最后一个垭口时,段肆尘屏住了呼吸。
      措那湖就在下面,虽然还结着一层薄冰,但边缘已经开始融化,露出深蓝色的湖水。湖边的草地已经泛出浅浅的绿色,像谁用最淡的颜料轻轻扫过。远处,他们熟悉的牧场静静等待,虽然帐篷还没搭起来,但那块土地本身就像在说:回家了。
      “到了。”多吉说,声音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念吉睁大眼睛看着:“这就是我们的家?”
      “春夏的家。”段肆尘纠正,“冬天我们会去另一个地方,但这里...这里是最重要的家。”
      因为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是段肆尘决定留下的地方,是他们成为一家人的起点。
      下山的路走得很慢,因为心情太复杂。段肆尘看着熟悉的风景——那片他打过水漂的湖面,那块多吉教他认星星的草地,那处他们第一次并肩看日出的山坡...每一个地方都有回忆,都有故事。
      到达营地后,大家立刻忙碌起来。罗布和多吉选搭帐篷的位置,卓玛清理地面,段肆尘带着念吉去湖边打水。
      湖边的冰已经化了一大半,露出清澈的湖水。段肆尘蹲下身,用手捧起水,很冷,但很清。
      “喝一点,”他对念吉说,“这是雪山的眼泪,喝了会变聪明。”
      念吉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捧起水喝了一口,然后皱起脸:“好冰!”
      段肆尘笑了:“等夏天就不冰了。夏天湖水是温的,可以在里面玩。”
      “真的?”
      “真的。我还会教你游泳。”
      “像鱼一样?”
      “像鱼一样。”段肆尘点头,“但现在,先帮阿爸打水。”
      他们用皮袋装满了水,回到营地。帐篷的框架已经搭起来了,多吉正在铺毡毯。看见他们回来,多吉招手:“念吉,过来,选你的床铺位置。”
      帐篷比冬季的那个大,因为要住整个春夏秋三季。里面划分了几个区域——炉火区,睡觉区,储物区。念吉的小床可以放在段肆尘和多吉中间,也可以放在另一侧。
      “我要在这里,”念吉指着段肆尘和多吉中间的位置,“这样我就可以同时看见两个阿爸。”
      段肆尘和多吉都笑了。
      “好,”多吉说,“就放这里。”
      搭好帐篷,生起炉火,天已经黑了。但没有人觉得累,因为这是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有特殊的意义。
      卓玛煮了肉汤,里面加了新鲜的野菜——是她在湖边发现的,第一茬春芽。汤很鲜美,有冬天的厚重,也有春天的清新。
      饭后,罗布拿出青稞酒。他倒了五碗——是的,五碗,包括念吉。碗里只倒了一点点,但仪式感十足。
      “庆祝,”罗布用生硬的汉语说,“回家,新生。”
      他们碰碗。念吉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捧着碗,很认真地喝了一小口,然后皱起脸:“好辣!”
      大家都笑了。多吉接过她的碗:“等你长大了再喝。”
      “那我什么时候长大?”
      “很快。”段肆尘说,“等你学会骑马,学会游泳,学会拍出最好看的照片...那时候你就长大了。”
      “那我要快点学。”念吉认真地说。
      那晚他们睡得很早,因为第二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修整羊圈,要检查草场,要开始春天的劳作。
      但段肆尘睡不着。他听着帐篷外的声音——冰层断裂的咔嚓声,雪水流动的潺潺声,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声。这些声音组成了春天的序曲,轻柔,但坚定,宣告着新生和开始。
      他侧过头,看见多吉也睁着眼睛。
      “没睡?”他轻声问。
      “在想事情。”多吉说。
      “想什么?”
      “想这一年。”多吉转过头看他,“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在路上,车坏了,被我捡到。现在,你在这里,睡在我身边,我们的女儿在那边。像梦一样。”
      段肆尘笑了:“不是梦,是真实的。”
      “我知道。”多吉握住他的手,“所以更觉得...珍贵。”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帐篷里,念吉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
      “多吉,”段肆尘忽然问,“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把我留下来,后悔选择这样的生活,后悔...爱我。”
      多吉沉默了很久。久到段肆尘以为他睡着了。
      然后他说:“后悔过。”
      段肆尘的心一沉。
      “后悔过为什么没早点遇见你,”多吉继续说,“后悔过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在城市里兜兜转转,在人群里寻寻觅觅。如果早一点,我们就能多爱一年,多在一起一年。”
      段肆尘的鼻子一酸。
      “但我不后悔爱你,”多吉说,“不后悔把你留下来,不后悔选择这样的生活。因为这是最好的生活,有草原,有雪山,有羊群,有你,有念吉,有家。”
      段肆尘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翻身面对多吉,在黑暗中看着他模糊的轮廓。
      “我也是,”他说,“不后悔,只有感激。感激你捡到我,感激你教我一切,感激你...爱我。”
      多吉伸手擦去他的眼泪:“别哭,在春天流泪,眼泪会浇灌出格桑花的。”
      段肆尘笑了,又哭又笑:“你又骗我。”
      “没骗你,”多吉也笑了,“真的。草原上的老人说,真心人的眼泪落在土里,春天就会开出花来。”
      “那我们明天去看看,”段肆尘说,“看看我的眼泪有没有开出花。”
      “好。”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握着彼此的手,听着春天的声音,听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听着彼此心跳的节奏。
      帐篷外,月亮升起来了,清辉洒在湖面上,洒在刚泛绿的草地上,洒在这个重新苏醒的世界上。
      远处,雪山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庄严,沉默,像永恒的见证者。
      而帐篷里,炉火快要熄灭了,只剩一点余烬的红光。那光映在三张熟睡的脸上——一个男人,另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
      他们是爱人,是家人,是彼此的归处。
      春天来了,带着融雪的声音,带着新生的希望,带着爱继续生长的承诺。
      而生活,还在继续。
      以草原的节奏,以雪山的庄严,以爱的名义。
      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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