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修复师

作者:七月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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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验室


      深度回溯带来的冲击,像一场心灵的地震,余波在我意识深处久久不息。我不是偶然被卷入的旁观者,我可能是一颗被精心播种、培育、甚至修剪过的植物,生长在一片名为“共生学会”的毒土之上。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虚无——如果连“我”的构成都是被设计的,那么“我”还剩下什么?

      陈警官、沈教授和王博士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明确的变化。之前的审视和探究中,多了一层谨慎的保护,以及一种对待“关键且危险证物”般的凝重。我的安全等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不仅房间外的守卫增加,进出的人员检查更加严格,连饮食和生活用品都经过特殊渠道和检验。我知道,这既是保护,也是隔离——我本身,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不稳定的信息源和潜在威胁。

      调查的重点彻底转向了对“共生学会”及其可能后继组织的挖掘。陈警官告诉我,一个由多部门精英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已经秘密成立,权限很高,正在从几个方向同步推进:

      一是历史档案的深海打捞。调集一切可能相关的、建国前后到七十年代的本地及周边地区的社团登记、房产租赁、人员流动、异常事件报告,甚至是那个年代被忽略的“怪谈”和“都市传说”,试图拼凑出“共生学会”的真实轮廓和活动轨迹。

      二是针对市三中老楼的细致勘查。以文物保护和结构安全评估为名,技术专家携带最先进的探测设备,对那栋哥特式老楼的每一个角落,特别是地下室、夹层、通风管道等隐秘空间,进行地毯式扫描,寻找可能残留的物理痕迹或密室。

      三是扩大对“老童”的社会关系网监控。不仅限于他的古董交易,更追溯他几十年来的人际往来、活动范围、经济状况,试图找出他是否长期充当那个隐秘组织的“白手套”或“联络人”。

      四是启动对我的全面背景复查。这次不再局限于我个人的记忆和直系亲属,范围扩大到所有远亲、父母早年的同事朋友、我儿时居住地附近的老人、甚至我从小到大所有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尽可能找到的)。目标是找出任何可能与我早年“异常”经历相关的线索,比如我是否曾莫名“失踪”过一段时间,是否接受过特殊的“治疗”或“辅导”,家庭是否经历过非常规的经济变动或人际压力。

      而我,除了配合这些外部调查,更核心的任务是继续向内挖掘,在王博士和沈教授的指导下,尝试绘制出我记忆中被篡改区域的“地图”,并寻找安全的方法,去触碰那些被埋藏最深的“开关”和“指令”。

      几天后的又一次引导回溯,目标不再是具体的场景,而是尝试定位和感知那个“铃声触发器”在我精神世界中的“锚点”。

      “李维,想象你的意识像一个房间。”王博士的声音平稳如旧,“那个铃声,以及它带来的痛感和恐惧,像是被强行钉在墙上的一幅画,或者藏在地板下的一个暗格。我们不去打开它,只是尝试感受它的‘存在’位置,它的‘能量’波动。”

      我依言尝试,在深度放松的状态下,将注意力从外部收回,内观自身。这很抽象,很难。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黑暗和细微的生理噪音。

      但当我反复回忆那铃声的音质——清脆中的闷响,那种独特的金属共振感——并伴随想象手腕的刺痛时,一种奇特的“定位感”真的开始浮现。

      它不在思维的表层,也不在纯粹的身体痛觉区。它更像是一种嵌入在“感知”与“反应”之间快速通道上的一个“节点”。当特定的听觉信号(铃声)被识别,这个“节点”就会被瞬间激活,像按下快捷键一样,跳过理性的判断,直接向身体和情绪中枢发送“剧痛”和“极度危险”的警报,并可能同时触发某种更深层的、抑制相关记忆检索的机制。

      这个“节点”的感觉……很“硬”,很“冷”,带着一种非我的、被强行嵌入的异物感。它与我自身的意识流格格不入,像血管里的一块碎玻璃。

      “尝试用‘意识的手指’轻轻碰触它周围,感受它的边界,但不要直接刺激它。”沈教授指导道。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节点”周围的精神“组织”似乎有些萎缩、扭曲,像被灼伤后留下的疤痕组织。当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疤痕区域时,一些极其模糊、失真的画面和感觉碎片渗了出来:

      不再是市三中老楼的仪式大厅,而是一个更小、更封闭的空间,四面似乎是浅色的墙壁,有明亮的、不自然的白光。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种低沉的、持续的机器嗡鸣。

      视角很低,像是躺着,或者被固定着。手腕(是右手腕!)的位置传来冰凉的触感和持续的压力,好像被什么环状物箍着。视线范围内,有穿着白大褂或浅色罩袍的人影在晃动,面孔模糊,但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冷漠的专业性。

      有声音在说话,语调平稳,没有感情,像是在念诵注意事项或实验记录:“……耐受性测试第三阶段……注入催化剂……观察神经反应……”

      然后,是铃声!不是市三中那种古朴的铜铃声,而是更尖锐、更电子化一些的“叮”声,但核心的那种“闷响”特质还在,仿佛是同一个声音源的不同变体。

      铃声响起的同时,手腕的冰凉压力陡然变成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比回溯中感受到的还要强烈数倍!伴随着剧痛,还有一种强烈的眩晕和意识抽离感,仿佛灵魂要被从身体里拽出去。

      “啊——!”现实中,我猛地弹动了一下,监测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冷汗瞬间浸透衣服,右手手腕虽然没有实质伤口,却传来火辣辣的灼痛感,仿佛刚被烙铁烫过。

      “停止!立刻停止!”王博士和沈教授几乎同时喊道,快速介入引导我脱离状态,并启动了应急舒缓程序。

      这次的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和危险。我脸色惨白,呕吐感强烈,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呼吸,但手腕的幻痛和那种灵魂被撕扯的恐惧感久久不散。

      “这次触及的……可能是更早期的、更直接的‘ conditioning ’(条件反射建立)场景。”沈教授脸色凝重,看着监测数据,“那个空间,听起来像是一个……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的人。‘耐受性测试’、‘催化剂’、‘神经反应’……这已经超出了普通非法社团的范畴,更像是有专业背景支持的、系统性的非伦理人体实验。”

      实验室。人体实验。

      这些词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所以,我不只是被“接触”或“灌输”,我可能被真正地、物理地“改造”过?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那个“节点”,那个“开关”,是某种神经层面的……植入物?或者强制建立的条件反射回路?

      “你手腕上,真的没有任何手术疤痕吗?即使是极其微小的?”陈警官不知何时也进来了,沉声问道。

      我再次仔细检查右手手腕内侧,甚至用指甲轻轻刮擦皮肤。除了正常的皮肤纹理,什么都没有。但那种“异物感”和“薄弱感”,在刚才的剧烈反应后,似乎更加明显了。

      “没有疤痕。”我摇头,声音嘶哑,“但感觉……里面好像有过东西。”

      “可能是皮下植入,使用了可吸收缝线或特殊技术,疤痕愈合后肉眼难以察觉。”王博士推测道,“或者,刺激点本身不在皮下,而是通过外部装置反复刺激特定神经丛,形成了顽固的条件反射记忆,也就是‘幻肢痛’式的躯体化表现。”

      无论是哪种,都指向一个更加专业、更加冷酷的幕后黑手。一个拥有医学或生物学背景,能够进行精密神经干预,并且对此毫无道德负担的团体。

      “那个实验室的场景,还有别的细节吗?比如房间的布局、设备的形状、那些人的只言片语?”陈警官追问。

      我努力回忆,但除了白光、消毒水味、机器嗡鸣、白大褂人影和那些冰冷的术语,其他一片模糊。记忆被干扰得太严重了,或者说,当时的“我”可能就处于被药物或手段控制、意识不清的状态。

      “没有……记不清了。”我疲惫地摇头。

      调查似乎进入了瓶颈。更早期的记忆如同被浓硫酸泼过的胶片,难以辨认。而“共生学会”的历史线索挖掘也进展缓慢,那个年代遗留的信息太少,且真假难辨。

      就在我以为要陷入僵局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陈警官带着一份刚刚解密传送过来的加密文件,脚步匆匆地走进我的房间,脸上带着混合着震惊和亢奋的神色。

      “李维,你看这个。”他将平板电脑递给我,上面是一份扫描件,纸张泛黄,是繁体字竖排,边缘有火烧和虫蛀的痕迹。看起来像是一份残破的私人日记或工作笔记的某一页。

      日期模糊,但能辨认出是“民国三十七年春”(1948年)。内容断断续续:

      “……‘学会’第三次搬迁,选址颇费周折,终定于城西旧厂库房,虽简陋,但隐蔽,且地下空间堪用。‘尊者’自南洋携回‘源种’三份,状态不稳,需恒温恒湿及特定频率音波安抚……实验体招募困难,本地居民多愚钝,不适配。唯引入之‘遗孤’数名,神经可塑性尚可,然伦理争议甚大……‘铃音’调试已有进展,七号频率结合电刺激,可于实验体潜意识植入初级指令,成功率约三成,副作用剧烈……”

      下面还有几行更模糊的字迹,似乎提到了“样本观察”、“周期性活性波动”、“危险隔离”等词。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遗孤”、“神经可塑性”、“铃音”、“潜意识植入初级指令”这些字眼上,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城西旧厂库房?会不会就是后来老轴承厂的前身?“尊者”?“源种”?“实验体”?“遗孤”?

      “这份资料,是我们的人费了很大力气,从一位如今已九十高龄、当年曾是本地教会学校教师的海外华人捐赠的故纸堆里找到的。捐赠者已神志不清,不记得来源。但经过笔迹和纸张的初步鉴定,很可能是真实的。”陈警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如果这上面记载的‘学会’就是‘共生学会’,那么他们在四十年代末就已经在进行极其危险的生物实验和人体意识干预实验!‘遗孤’……很可能就是战争孤儿或贫困家庭中被诱拐、贩卖的孩子!”

      他指向“铃音”和“潜意识植入指令”:“这和你身上的‘铃声触发器’完全吻合!他们早在那个时候,就在研发和使用这种技术!而你……”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的出生年份,和你父母当年工作调动、带你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与这份资料提到的实验阶段后期,以及‘遗孤’可能被‘吸收’或‘安置’的时期,存在时间上的重叠。虽然还没有直接证据,但李维,你很可能……就是那些‘遗孤’实验体的后代,或者,就是当年某个‘适配’的‘遗孤’本人,在实验后被抹去记忆,伪装身份,融入了普通社会!”

      我是……“遗孤”实验体?或者其后代?

      这个推测比之前任何猜测都更加震撼,也更加合理地解释了一切:我异常的“能力”,我被篡改的记忆,我对特定铃声和符号的条件反射,我对那甜腻化学品气味的熟悉与厌恶……这一切,都可能源于我童年时期(甚至婴儿时期)就被迫接受的、非人的实验和改造。

      我不是被半路选中的棋子。我根本就是从那个黑暗实验室的培养皿里,诞生的产物。

      那么,林鹤呢?他查到的“资料”,是不是就是关于这些早期实验的记录?他认出的图案,是不是“学会”或“源种”的标识?他看到的绿色盒子里的“样本”,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源种”或其衍生物?

      他的死,不仅仅是因为撞破了某个交易或秘密,更是因为他触及了这个组织最核心、最古老的罪恶源头。

      而那个冰冷的男人,那个在市三中老楼里摇铃的引领者……会不会就是当年实验的参与者、继承者?甚至是……“尊者”的后人?

      “我们必须立刻核对本市及周边地区,1945年至1955年间的孤儿院记录、儿童失踪报案、以及任何异常的儿童疾病或死亡报告。”陈警官快速说道,“同时,针对你父母的背景调查要更加深入,尤其是他们收养你(如果你是被收养的)或者你出生前后那段时间的具体情况。”

      他收起平板,语气斩钉截铁:“李维,真相很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加黑暗和久远。但这也意味着,我们终于摸到了这个组织的真正根脉。坚持下去,为了林鹤,也为了……所有可能和你一样,被当作‘实验体’而无辜卷入的受害者。”

      我坐在那里,浑身冰冷,却又仿佛有火焰在血管里燃烧。

      我不再只是一个寻求解脱的嫌疑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

      我成了一个活的证据,一个从历史淤泥深处浮上来的、控诉着跨越数十年非人罪行的铭文。

      我的记忆,我的身体,我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场罪案。

      而现在,我要用它,来掘开那座埋葬了无数秘密和亡魂的坟墓。

      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但我知道,真正的黎明前的黑暗,或许才刚刚开始。那清脆而闷响的铃声,仿佛从四十年代的旧实验室里传来,穿过时光的走廊,在我耳边再次幽幽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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