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作者:祁月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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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座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落得悄无声息,却又铺天盖地。

      细密的雪将大吉祥寺的金顶、飞檐、古松层层覆盖,梵刹净土在凛冽寒气中更显庄严肃穆。云生跪坐在殿内,身上是刚刚穿戴整齐的佛子全套袈裟。

      这身行头,远看宝相庄严,璎珞垂珠。流光内敛,庄重中透出佛门的恢弘气象。披上时如千叶莲花,层叠有序,步履间衣袂轻扬,似有慈悲随风拂过。但唯有穿在身上,才知其分量——足足二十余斤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肩头,连同那顶象征智慧与觉悟的五佛冠,仿佛要将他的脖颈也一并压弯。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颈,听着礼官在外唱喏流程,心下却是一片纷杂的茫然。

      正式继任佛子不过月余,他已忙得脚不沾地。每日拂晓即起,晨课诵经,随后便是近乎无休止的信众觐见、开导解惑、祝祷祈福;午后需研习佛法、医术,还要抽空走访医馆,亲自悬壶,彰显佛爱世人。除此之外,各类法会、观礼、布施更是接踵而至,仅这一周,他就已熬了三锅粥,分发了两次白菜与一次土豆。到了傍晚要协助处理寺务、预测天时,直至深夜,仍需焚香净手,抄绘经卷……林林总总,琐碎繁重,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心力。

      佛门急于树立新的信仰标杆,让世人尽快接受“佛子云生”的存在,各类法会、讲经、巡游接踵而至。他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在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前,努力维持着佛子应有的悲悯与从容。

      只有在极偶尔喘息的间隙,他才会想起迦蓝。

      那位曾被誉为佛前第一人的前任佛子,是如何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下,将所有行为举止都打磨得那般完美无瑕,如同一尊真正无悲无喜、莹润生辉的白玉菩萨?云生自问做不到,他只觉得累,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

      然而,流灯节那夜,迦蓝站在魔尊身侧,耳坠摇曳,短发墨黑,眼神清亮甚至带着点鲜活人气的模样,又不期然撞入脑海。云生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心底那点因对比而产生的挫败感,忽然就散了。

      他垂下眼,近乎无声地喟叹。

      走就走吧。他在心里对那个身影说。走得远些,别再回来了。

      如今的迦蓝,看起来……是快乐的。
      这些重担,让他这个做师兄的,先来抗一抗吧。

      ---

      云生在负重前行,而快乐的迦蓝,此刻正站在一个远离大吉祥寺的沿海小渔村外。

      这里本该有咸腥的海风,有渔民粗犷的号子,有海鸟成群飞过,有晾晒的渔网在风中摇曳。但此刻,一切都被一种诡异的死寂所取代。

      村庄被一片粘稠的灰霾笼罩。那并非寻常的雾气,更像是一种活物,缓慢地、贪婪地侵蚀着视野中的一切。屋舍的木墙、石基被灰霾触及,并未倒塌,而是像被抽走了所有色彩与存在的意义,褪成一片虚无的灰白,最终无声无息地溶解在其中。更令人心悸的,是自灰霾深处传来的,由亿万道绝望、痛苦、怨毒的低语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哀泣,那是一种永无止息的、足以逼疯清醒心智的噪音。它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砸在精神上,抽打在灵魂上,击碎希望,毁灭心性,抽离生机,再归入死亡。

      冰浪撞击滩涂,寒风刮过枯枝,自然的声音也被吞噬、扭曲。那灰霾侵占的区域中,万籁俱寂。

      它在完整的将那村子从世界中啃了出去后,便不再继续蔓延。如同受到某种规则的限制。
      被画地为牢。

      “阴灵潮……”应九灯轻啧一声,鼻梁上架着的琉璃镜链微微晃动,金瞳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下意识地将迦蓝往身后揽了揽,尽管他的小菩萨脸上并无惧色,只有源自天性的悲悯和一丝纯粹的好奇。

      “村子……被吃光了。”迦蓝望着那片不断沸腾却寂静无声的灰霾,陈述着一个事实。

      应九灯点点头但没说话,指尖魔息凝聚,化作一道幽暗的利刃,试探性地斩向灰霾边缘。

      然而预想中魔气侵蚀的景象并未出现,那灰霾如同拥有生命般,翻滚着将魔息“吞”了进去,只是速度稍缓,旋即恢复原状。

      应九灯双指捻动,引出一丝精纯的佛力——那是前几天趁迦蓝超度水鬼时,从他身上悄悄顺来的。佛光没入灰霾,那处的灰色淡了一瞬,却激起了更浓烈、更怨毒的无声尖啸。

      “不对劲。”应九灯眉头紧锁,“这东西……产生了抗性。”他活过漫长岁月,阴灵潮并非第一次见,但如此诡异、仿佛被特意“培育”过的,还是头一遭。

      就在抵达这里之前,他还有闲情逸致,用新落的雪混着海水,给迦蓝雕了一盏小巧玲珑的冰灯。灯壁剔透,内里被他塞了一颗红彤彤的柿子,暖光透过冰壁与柿果,映得迦蓝的脸颊也多了几分暖色。迦蓝很喜欢,一直宝贝地提着。此刻,那一点暖红在这片绝望的灰白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又格外珍贵。

      “帮先生看着点啊。”应九灯摘下琉璃镜戴到了迦蓝耳朵上,金瞳中戾气一闪而逝,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那就——拆了吧。

      磅礴的魔息在他周身汇聚,如同即将爆发的深渊暗潮,就要将这片被污染的村落连同阴灵潮一起,彻底从世间抹去。

      就在魔息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应九灯的心脏猛地一悸。一股源自世界本源的、无形的阻塞感骤然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天地运转的齿轮,让他凝聚的力量在刹那间凝滞、溃散了半分。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却让他脸色微沉。

      世界的基座……松动了。
      这念头如冰锥刺入脑海。他是诞生自天地间最纯粹的魔,与佛同源,皆为天道的代行者。他与佛各持力量的一端,维系着天道划下的秩序。这十方三界,如同一个立体的沙盘,需要基座支撑方能稳固。

      而那基座,一共八块,他与佛对半看管。初次得见时,应九灯便觉得那东西像极了初春时节冻实了却摇摇欲坠的冰棱,透着一种不祥的脆弱感。天道宣称其中封存着“无穷智慧”、“极致快乐”之类的终极概念,但这般美好到虚无缥缈的说辞,只让他觉得敷衍而诡异。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应九灯就是觉得天道在忽悠他,还忽悠的粗糙又低端。佛怎么想不好说,但他不接受。那基座绝无可能是什幺好东西,那污浊的、被极度压缩后又无限重复的不和谐感,让他本能的惊悚战栗。如果这种东西都能被称为世界的支点,那这十方三界,这天道,又都是什么鬼东西呢?

      从那一刻起,应九灯就对天道生出了深深的忌惮。他小心翼翼的藏起了心思,连对佛也不曾提及。

      天道或许没有察觉,又或许,根本不在意。

      只是随着岁月流逝,或许是三界负荷日重,或许是人间欲念陈积,那些基座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裂开。天道却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不处理,不作为,也……不解释。

      天道或许是期待着的。应九灯想,它究竟是无力处理,还是乐见其成?

      第一块基座裂纹时,魔界凭空多了一道不可见底的深渊,如同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不断渗出扭曲现实的低语。离得近的魔物心智尽失,肢体异变,救无可救。应九灯构建了层层封印,造就了一个繁复无死角的立体囚笼,并在其上建了如今的万魔殿。然而佛却说,那深渊自古便存在。

      第二块基座破碎时,莲台莫名多出了数十位来历不明、徒有其表的“菩萨”,人界的记录一夜间被填补完整,连应九灯都未察觉异样——在他的记忆中,“那些菩萨”应该是一直在。自那以后,佛便鲜少现世,只能靠传讯符与他联系。佛曾在符中言:“吾尚未被侵蚀。” 再问,却闭口不提。

      第三块基座崩毁时,“伪神”的概念开始在人间泛滥,同时,人、魔、佛三界连接的通道被骤然割裂,剩下一些不太稳定的狭窄通道。世间生灵皆忘却了曾可自由往来三界的过去。唯有应九灯这等巅峰存在,尚能凭借强横实力强行穿梭。这也是为何人间罕见高等魔物——它们都在魔界内斗不休。而莲台也常年封锁,连他都难以踏足。

      第四块……便是眼片这“阴灵潮”的源头。

      应九灯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再加上近来天道的异常纵容与沉默,他意识到,他必须亲自去一趟莲台,亲眼见见那个许久未现真身的佛。

      心思电转间,他已做出决断。不再试探,浩瀚魔息如黑色潮水般涌出,并非攻击阴灵潮,而是将整个被侵蚀的渔村连同其下的土地,硬生生从大地上剥离,再沉入冰冷深邃的海底。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唯有海水倒灌的沉闷呜咽。

      声音恢复了,但这个村子,已无声无息地被永久埋葬。

      迦蓝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垂眸低声念诵起超度的经文。他的声音如同碎玉投冰,在这片死寂的海岸边清泠回荡。

      应九灯没有阻止。虽然他知道这其实是无用功。被阴灵潮吞噬的生灵,魂魄早已被撕碎、同化,不可能再入轮回。它们只会成为阴灵潮的一部分,在永无止境的折磨中哀嚎,并本能地诱捕更多鲜活的血肉。

      所以迦蓝的仪式毫无意义。但他依旧近乎纵容的任迦蓝去做,去诵经,去超度,去哀悼。

      为什么呢?应九灯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或许,他只是不想阻止迦蓝的选择,阻止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在形式上的最后告别。又或许,他也在隐隐期待——这是他的小菩萨在做他无法做到的,是对过往信仰的一种无声祭奠,是对那些连存在痕迹都被抹去的亡魂,唯一能给予的、微末的慈悲。

      经声还在继续,一道冰冷、毫无情绪波动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枷锁,骤然降临在应九灯的神魂深处。

      天道传唤。

      应九灯楞了。他随即皱眉,要知道天道所在之地的时光流速与三界不同,这一去,最快也要三五个月,甚至是数年。

      他脸色难看地看向身边的迦蓝,心头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他的小菩萨刚被养出些鲜活人气,他这一撒手,若那点人气散了可怎么办啊?他的小菩萨尚未全然长成,就这么放他一个人,万一又被佛门那群秃驴趁机拐回去可怎么好啊?他想将迦蓝送回万魔殿,那里是他的地盘,纵他不在,魔众亦能护其周全。但他更知道,他的小菩萨从来不是需要被圈禁呵护的莬丝花。把他关在万魔殿,名义上是保护,本质却是一场轻蔑的囚禁。

      应九灯纠结着,细细的同迦蓝讲,语速缓慢,字字斟酌,对于天道的催促就全当没听到。他给足了迦蓝理解思考的时间,如果不是那处凡人无法踏足,他早就把迦蓝揣在怀里一起带去了。

      “先生去吧。”迦蓝抬起眼,清凌凌的目光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我在人间等先生。”

      应九灯仍在纠结。迦蓝却捧起他的手,在那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背上,郑重地印下一个轻吻。“早点回来,”他说,声音不高,却清晰坚定,“我等你。”

      应九灯……应九灯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甜蜜的负担揉碎了。但他终究依从了迦蓝的意愿。他将万千叮嘱压在舌尖,只化作一道道隐匿的守护禁制,悄无声息地烙印在迦蓝的衣袍、发梢。他又取出各种可能用到的丹药、银钱,一股脑地塞进迦蓝随身的小荷包,直到那荷包鼓胀得再也塞不下分毫,才勉强停手。

      他将迦蓝送到了最近的一处繁华市集入口,那里人来人往,烟火通明,他差点就大手笔的买下了整栋客栈,但被迦蓝劝住了。迦蓝说他会四处走走看看,无需固定居所。迦蓝又说,反正他身上满是应九灯的气息,无论行至何方,他的先生总能寻到他。

      想想倒也没错,应九灯这才被安抚住了。

      “小心些,别走太远,按时吃饭,睡前要把脚泡热乎了……遇事别强求,打不过就跑快点……随便吓唬他们啊,出了事算先生的……不行你就去云生那蹭个饭那个秃驴肯定也能照顾你,但是别听他们瞎叭叭,那个佛咱早就不拜了,尤其是不能心血来潮就去出家啊,先生更乐意亲手给你剃个小光头……”应九灯抚着迦蓝的头发,絮絮叨叨,念念不休,哪还有半分魔尊的杀伐果断。

      迦蓝安静的听着,一一应下。模样乖顺得让人心尖发软。

      直到那道玄色的身影一步三回头,最终彻底消失在空间裂缝之中,迦蓝才缓缓收回目光。

      市集的喧嚣热络,瞬间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独自站在原地,提着那盏散发着微弱暖光的小冰灯,里面红艳的柿子像一颗凝固的心脏。明明身处人海,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却如同冰冷的潮水,细细密密地包裹上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们才刚分开,他就已经开始想他的先生了。

      以往,他们并非时时刻刻黏在一处,但他知道,应九灯始终在那里,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如同一个恒定而温暖的存在。可如今,那温暖被骤然抽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

      寂寞。

      他在佛子时期,也曾无数次独自出行,跋山涉水,布施讲经,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清晰刻骨的感受。那时,他的心是空的,无所依归,自然也感觉不到失去。而现在,他的心被一个人满满地占据过,他已经体验过了温暖,所以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时,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在风中呼啸的空洞。

      寒风卷着雪沫吹过,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冰灯,指尖传来冰壁沁人的凉意,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微薄的慰藉。

      还好,还有这个。

      他低下头,看着冰灯中跳跃的、属于他先生亲手点亮的暖光,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随后,他转过身,紧了紧身上白色的毛裘,踏着逐渐积起的薄雪,孤身融入了那片熙攘而陌生的人流。

      雪,依旧在下。
      前方的路,隐于茫茫雪色与未知的尘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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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天前 来自: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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